不过,她瞥了眼她的两位朋友,她们显然不做此想,大约是年轻,还有希冀,或者纯粹面矮罢了。
紫燕虽未开口,但脸上神情态度悉数落入焕春眼中,她们一块吃住三年,她怎样想焕春心里明镜儿似的,因摇头道:“实话说,我就是觉着他这个人不可靠,不说年纪大,就是品行――你们因不读书,不知道钱财、权势、富贵是天下第一等水中花镜中月,唯有品格才是最堪仪仗的。姨娘,偏房,都是糊弄人的鬼话,我爹当年还是秀才呢,也有几个钱,不还是走上了卖闺女的路。】銮页鲋饕膺ザ蘼粑业木褪撬那个新娶的姨娘!”
所以她常常对姨娘没好话。
紫燕听了焕春的剖白,当下也无话了,晴秋亦喃喃叹道:“你果然打定了主意府里再怎样辛苦,也旱涝保收,一个月有几百文钱呐……”
“你呀,在燕双飞待了俩月,实在是被驯服了!”焕春嗤的一声笑道。
晴秋腾地一下红了脸,这话钉子一样直直地戳进她天灵盖里,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是呐,晴秋怔了怔,从前她常常念叨,若是能出去上外头当个跑堂的也好,可自打升到燕双飞,涨了月钱,她满心雀跃之余,倒把这个念头忘得干净。
没想到如今笃定要出去的是焕春。
“你这张嘴……”紫燕啧啧两声,看着焕春,恨不得打她两下。
焕春大约也觉得出言冒犯了些,搓了搓额头,胡乱道:“罢了,你们都别担心我,其实我早打听过了,外头零散着做帮佣,帮厨,一日也有五六十文钱,若是勤快嘴甜些,七八十文也有的,再不行,我就去书局抄书,一日也有三四十文钱,总比在这府里挑担烧水强些!”
“能挣这么多”晴秋瞪眼,心里那股熄灭了的小火苗立刻蹭蹭蹭燃了起来。
“你就别想了!”紫燕搡了晴秋一把,道:“你们以为出府多容易都是签了身契进来的,也得拿银子赎身呢,况且没到年限,主子让不让还两说呢!”
是啊,想到这里,晴秋更丧气了,
焕春却笑道:“不打无准备的仗,什么想法子出府我倒叫他们先把我撵出去!”
晴秋瞪大了眼睛,忙问端底,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第27章 救焕春(中)
焕春说有法子让穆府将她撵出去, 晴秋忙问她究竟,她却嫣然一笑,只道等着瞧便是。
三个小丫鬟都是身不由己的,瞧着天色渐晚, 草草歇了话头, 话别而去。
那厢晴秋回了燕双飞, 先找张红玉回差使。眼下红玉正和张姨娘一道收拾三爷穆道勋东去老虎岭的行头, 这种房里的事儿自然不便晴秋帮衬, 因叫她自己玩儿去。
晴秋得令, 出来时腿却不知往哪儿迈。若是往日,她得了闲必定去找腊梅说话, 或者和红昭绿袖学刺绣, 可眼下这些都叫她失了兴致。
“你呀,在燕双飞待了俩月, 实在是被驯服了!”
焕春的话犹言在耳,晴秋只觉得心乱得很, 便神色恹恹回到下处,辗转反侧,不表。
却说这厢, 紫燕焕春携手回到侍女窝铺, 一屋子原本嘁嘁喳喳乱作一团的小丫头忽儿一时都停了话头,纷纷侧目看着她二人。
有人忽儿高声笑道:“从前也不知道是谁, 这个瞧不起,那个瞧不上的, 说什么‘咱们屋里一半人都想给人当姨娘!’, 要我说,我们是没这个想头, 也没这个命,所以才没挨太太的打!”
大家自然都知道她这话里说的是谁,有小丫头暗中觑着焕春脸色,见她面上虽波澜不惊,但到底咬了咬唇角,心里快笑;也有掐了一把那说话的,叫她别得罪了人。
紫燕瞪了她们几个一眼,叱道:“都没活计了是∩沟囊律咽樟顺房上不要打支应了”
她毕竟是下人房年长的丫鬟,这屋里有好几个都是她手上调|教大的,当下便作鸟兽散去,先刚那个说话也的讨了个没趣,被同伴拉扯着走了。
巧慧却赶上来,仰头看了看焕春,从衣大襟里掏出一粒糖果子来,笑道:“我去给大太太扫佛台,她赏给我的,给你吃。”
焕春朝巧慧笑了笑,把那糖果子丢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
屋里没旁人,焕春吃着糖,朝紫燕嗔道:“撵她们走干什么正烦闷着,好歹留几个给我煞煞火气。”
“猴儿,你快收了脾气罢,还要把天宫打翻 弊涎嗥腰,气道。
焕春冷笑一声,作罢。
打水,洗了把脸,忽儿动作大了些,焕春“唉呦”一声,紫燕忙拎着药箱过来,道:“我瞧瞧。”说着拉下她衣襟,只见肩膀上三道肿得有一指厚的血凛子,触目惊心横在她粉白的手臂上,因打得狠,疮药上上去,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伤口渗了,你忍着点儿。”紫燕道。
焕春抿着嘴里的糖渣,点了点头。
“我没和晴秋说。”紫燕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焕春从镜子里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我明白。”
“可我不明白,”紫燕帮焕春穿好衣裳,挨着她坐下,叹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出去了可怎么活”
焕春盘起腿,慢悠悠道:“燕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平常焕春就是这屋里的说书先生,紫燕随口道:“讲罢,是讲说经还是公案呢”
“都不是,今儿说的是从前有一个风流名士,嗜酒如命,特别爱喝酒,爱到什么地步呢,他出门时都会命令仆人扛着一把铁锹,还对那仆人说:‘若是我醉死了,就挖个坑把我埋了’!”
“啊”紫燕从没听过这个典故,咋舌道:“这人是谁也太不惜命,太放纵了。”
“人生在世嘛,”焕春笑笑:“‘死便埋我’,就是我的道理。紫燕,我和你、和晴秋不同,一样都是家里穷,你们心肠软,心肠善,虽舍不得父母,但为了家里,甘愿典身为奴――我不是,我是叫我爹卖进来的!这个头我一直没点!”
紫燕沉默了,忽儿怅然道:“谁又不是呢……”
焕春见惹了她伤情,忙道:“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你帮我梳头发罢,我要穿新衣裳,头上戴满钗环,叫二太太再打我一顿才好呢!”
“瞧不明白你,罢了,就由着你。”紫燕嘀咕,依言给她梳头发。
*
话说那日和紫燕焕春说了一番话后,晴秋就再也没听见焕春有什么动静。
其实这就是燕双飞的弊处。从前在下人房,人多口杂,什么消息都捂不住一刻钟,长腿似的流窜,所以那会子哪怕她不爱嚼舌根,也对府上诸多新闻耳熟能详。
可在燕双飞里却不是这样,一则管得严,丫鬟们哪怕无所事事,也只能在院子里玩,轻易不能出去,这是姨奶奶立下的规矩,二则,也实在是忙。
不过,只要是人聚齐的地方,就没有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因而这阵子晴秋格外关注丫鬟们闲时都凑趣说什么,倒果真听到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新闻,还被张红玉赞叹过“这阵子机灵好多 钡扔铩
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几天明里暗里听壁脚,还真叫她找到了燕双飞里消息最灵通的丫鬟――颂月!
平日里,她和腊梅拉起家常来倒是从不避人,只是偶尔也会和腊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起初晴秋以为她们是在聊鸿哥儿,不过有几次零星听见什么“下人房”、“二老爷”、甚至“焕春”等语,才恍然发现,她要找的人就和她睡一张炕上。
想也能知道,颂月是白天到前院鸿哥儿屋里上职的,前院后院的人她都能接触到,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
于是晴秋便将后晌姨奶奶赏的一兜儿蜜饯留下来没吃,特特等晚上时拿出来,先表白了一番心迹,指天发誓不出去混说,才得以加入她们。
……
因说的是二房那边,尤其是二老爷的逸事,颂月显得尤其慷慨激昂,今见晴秋也兴致勃勃凑上来,便咬着一粒香椽子蜜饯笑道:“小管家,听了这些话,明儿可不要跟姨奶奶那儿胡说去啊。”
“姐姐别打趣我,我要是说去,这屋里我还能睡得下】銮椅以谙氯朔渴保和焕春很熟的,她并不是一个爱攀高枝的人呐。”
“可不是,人家压根就没这个意思,叫二老爷吃了好几回瘪了!”如今不用轻声细语了,颂月拍着炕沿儿,直接说道。
“可我瞧着二老爷为人,不像是能吃瘪的人呐。”
腊梅抬眼,看了一眼晴秋,心道你当初不就叫他狠吃了一瘪。况且也太会套话了,她又睇了颂月一眼,可惜她无知无觉,仍在那里说道:“就是说呀,巧取豪夺呗,不过闹的动静不小,前阵子焕春就挨了一顿打呢!”
颂月一头说完,一头又压低声音,悄悄道:“不是二老爷打的,是二太太找了籍口打的她。”
晴秋睁大了眼睛,不禁惊呼。
颂月摇头叹道:“可怜焕春,落到那位母大虫手上,只怕是皮开肉绽了。”
晴秋心里一揪,前日见焕春时,她脸上未曾有伤,不过想想也是,向来惩罚小丫鬟都不往明面招呼。
“说到这两日,我却听不明白了,和我说的人,说焕春这阵子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二老爷去找她,她也换了副和和气气的态度,可把二老爷乐坏了,直说要给她解契,纳她做偏房!”
听到这,晴秋满脑子都是浆糊,焕春这唱的是哪出
大约是她脸上的疑惑太惹眼,连颂月都察觉出来,撅起嘴,嗔道:“怎么,你以为我胡编着玩儿的,这都是那院里的小厮过来和喜莲说的,他们是堂兄弟,做不了假!”
“没有,没有,胡乱聊聊,谁理他是真是假呢,解个闷儿 !鼻缜锩Φ馈
“对,就是这样,解闷!”颂月找补道:“我也不是为了编排谁,反正这事儿已经出了,而且前院后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有好戏看喽!”
晴秋附和,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焕春究竟在做什么难道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出府的法子哄着二老爷给她解契
……
带着这个疑惑,晴秋辗转睡下,没想到隔了没两日,谜底就揭开了――还叫她自个儿当头撞见,也省得颂月给她说书了。
是日,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因纷纷扬扬实在漂亮,一家子少爷小姐都穿了氅衣出去外头踏雪,老太太也高兴,让在两间抱夏厅里摆两张桌子,阖家围炉赏雪。
这是大宴,晴秋也跟着张红玉去了,主要是为着一起看顾容姐儿。她们到时,老太太不消说,大房一家子也早就人齐了,只有二房,除了澍哥儿和宁姐儿安姐儿三个孩子在,二老爷二太太都还没来。
老太太打发身边丫鬟,出去问一声,半晌回来时,就见二太太怒发冲冠走在头里,二老爷走在后面,只是他手上,还牵着模样俊俏,形容婉约的年轻女子!
在场众人无不交头接耳,纷纷侧目。
老太太昏花了眼睛,瞧瞧那边,又瞧瞧旁边,跟身旁的大儿媳妇嘀咕:“娘的,老眼昏花咧,俺还以为是十多年前的书染走来了咧!”
她年纪大了,眼花耳背,因此声口难免大些,也不自知,所以这话一说出来,登时左右听了无不哗然,唯有张姨娘张书染,一脸平静地侍立在三太太身后。
……
待他们走近了,老太太才咂咂嘴,冲大太太摇头,道:“这么近瞧着,又不大像了。”
大太太吐了口烟,迷瞪着眼睛:“什么――听不见呐――”
老太太摆摆手,让她继续吃烟。
……
一番行礼厮见,老太太叫他们落座,又指着二老爷身后道:“这丫头是谁你怎么还拉着她的手”
“母亲见谅,这是儿子意欲纳的偏房,今儿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阖家都在,特地带她来给您瞧瞧,看看她怎样”
第28章 救焕春(下)
听见母亲问话, 二老爷拉着焕春的手,垂首笑道:“母亲见谅,这是儿子意欲纳的偏房,今儿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 阖家都在, 特地带她来给您瞧瞧, 看看她怎样”
听了他这话, 一时座上穆家男男女女都呆住了, 知道家里这位二老爷一惯放诞无礼, 荒唐无稽,竟没想到还能如此没有脸皮, 当着侄儿侄女、儿子女儿的面, 竟说起纳妾不纳妾的话来。
张姨娘轻抬了下手,张红玉默契走来, 二人咬了两句耳朵,而后张红玉便悄悄走到席间, 轻声让跟着的丫鬟们把清哥儿、澍哥儿、安姐儿、宁姐儿带下席,然后亲自抱着老太太跟前吃奶粥的容姐儿离去,离去时, 给一旁服侍的晴秋一个眼神。
晴秋心领神会, 起身来到张姨娘身后侍立。
且说老太太听了穆道勤这话,沉吟了一番, 扭脸问二太太梅氏,道:“老二家的, 他要纳妾, 这事儿同你说过
梅氏自打一进来,脸色便比这大雪天还冷, 闻言冷笑道:“回母亲,媳妇也是今儿早晨才听老爷说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去看那个女孩子,疑道:“瞧着怎么眼熟你走近些。”
焕春便撒开二老爷的手,迈着莲步缓缓行至席前,双手交叠施了一礼:“奴婢见过老太太,给老太太道福。”
“这不是……”穆老太太打量着焕春,冲一旁大太太道:“这不是常来咱们屋里擦佛台的那丫头。唔,这么一装扮起来,真俊呐,倒像哪家的小姐似的!”
大太太一听“佛台”,从烟云缭绕中睁开眼,瞪眼瞧了瞧,吐了口烟,连声道:“是她,叫春天!”
“你糊涂了,咱们府上没有叫春天的丫头……她叫什么春――你叫什么来着”穆老太太朝下问。
听见问话,焕春才答道:“回老太太,大太太,奴婢贱名不足挂齿,从前下人房嬷嬷给起的名字是‘焕春’,若老太太、大太太喜欢,打从今儿起,奴婢就改叫‘春天’啦!”
“唉呦,瞅瞅这一张巧嘴喔,真是会说话。”穆老太太笑眯眯道。
席上众人脸色各异,大太太吞云吐雾浑不在意,二太太咬牙切齿眼里冒火,更妙的是三老爷吃酒夹菜旁若无人,三太太灵魂出窍支颐赏雪,还有在老太太身后站桩的张姨娘,从头至尾面无表情。
二老爷听了老太太这番话,心花怒放,凑到席上来,问:“母亲,那您觉得儿子这事儿怎么样”
“我觉得呀,你就是个糊涂蛋!”老太太依旧笑眯眯地说道。
“……”
二老爷脸色差点憋成猪肝色,席上众人也不好过,一时烟抢了嗓子,酒岔了气,歪头摔倒脸上破功,只有二太太,响亮地朝天笑了一声:“哈!”
穆老太太瞪了一眼二老爷,沉声道:“快坐下来吃酒,别在这里给我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了!”
话落,别说席上一堆主子丫鬟嗤嗤笑出了声,连晴秋也都绷不住笑了,她想起来之前还叫小枣儿不要‘带着屁股’说话,倘若她在这场合里,肯定跳起来要和老太太认亲了。
不过,穆家这位老太太,就是这么一位奇人――老太爷早年是放羊娃出身,放的就是老太太家的羊,作为养羊地主家的女儿,她打会走路时就会接羔放牧,丈夫没了后,是她一把斩骨刀护着孩子们长大,十全九美,差的是一辈子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