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烟柳满皇都,于殿试上一举夺魁的年轻士子身穿公服,胸戴红花,坐在高头大马上,在宫廷仪仗的护送下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
彼时沈葭正坐在福兴楼吃八宝鸭,目光偶然往楼下一瞥,顿时就痴住了。
按她当时的话来讲,就是手里的鸭肉都不香了。
其实认真来说,陈适长得并不如何英俊,至少比起唇红齿白的怀钰来说,是远远不如的。
沈葭对他的动心,极有可能是当时鼓喧乐鸣的气氛加持,再加上隔得远,她看不清楚,后来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她打小就喜欢文采出众的男子,陈适这样的对她来说刚刚好,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陈适被她爹许给了沈茹。
想起小时候,沈茹就抢走她不少东西,无论是居住的院子、还是爹爹的关心爱护、亦或是上次的织金缕。
沈葭越想越恨,这次,她非得抢回陈适不可。
第4章 上香
马车出了西便门,一路迤逦朝城外的白云观驶去。
正值春际,出城来踏青郊游的人有不少,白云观坐落在城外二里许的西郊香山上,听闻此处的月老祠最是灵验,前来求签的香客络绎不绝。
沈葭一行是贵客,沈府的仆役们向前开道,行人们在山道两旁回避,个别胆大的抬头张望,然而除了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什么也看不到。
落轿后,早有道童等候在山门外,将沈葭一行迎入观中。
观内已清过场,没有闲杂人等,知观清一道长带领他们参观了丘祖殿、玉皇殿、三清阁后,便将他们引入后殿用斋饭。
沈葭锦衣玉食惯了,吃不下这种粗茶便饭,没几口便撂下筷子,领着辛夷在观里四处游玩。
白云观内遍植桃李,此时桃花都开了,景色十分宜人。
沈葭带着辛夷溜进月老祠,拿起签筒,随便摇了支签出来。
拈起木签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有待宜更变,重山改利逢。
前利向遇合,自然福亨通。
这签文沈葭横看竖看也看不懂,递给辛夷,她也是一知半解,主仆俩找到古柏树下一名打瞌睡的老道解签。
老道睁目接过一看,微微笑道:“福生无量天尊,此签乃上上签,从此签来看,施主的姻缘虽有坎坷,但最终会美梦成真,皆大欢喜。”
沈葭喜出望外:“真的?”
她完全没在意那一句“虽有坎坷”,只听到了后面那句“美梦成真”“皆大欢喜”,这不就是说她最后会跟陈适终成眷属吗?
沈葭让辛夷给了那老道一锭金子,抱膝蹲在树下傻笑,心里美滋滋的,一时间,连日后她和陈适的孩子叫什么都想清楚了!
-
桃花灼灼,落英缤纷。
陈适手中拿着一枚银簪,温声对沈茹道:“前些时日,与友人逛书画斋时,无意间看见了这枚银簪,我见你平日束发的钗鬟有些旧了,所以买下想送给你,虽然是件俗物,还望你不要嫌弃。”
说罢,他将手中银簪递了过去。
沈茹并未去接,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金钗。
她日常打扮素淡,梳发时除了用一些绢花点缀外,并无余物,这柄玫瑰扁头金钗是她所有首饰中最华贵的一件,几乎日日都戴,以至于金钗如今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
陈适送的银簪不算特别昂贵,但胜在工艺精湛,簪子雕琢成荷叶的样式,他在翰林院供职,俸禄微薄,能买下这支银簪已足见他心意。
沈茹将簪子推还回去,柔声道:“陈公子,你不必如此。”
陈适以为她是担心这枚簪子的价钱,便劝道:“收下罢,这不值几个钱……”
沈茹却张口打断他:“我回去后,会向父亲禀明,求他退掉婚事。”
陈适的话一下卡在嗓子里。
“为……为什么?”他好半天才问出口。
沈茹微垂下头,道:“忠勤伯府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日陈适虽不在作客的人中,但此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没理由他不知晓。
“如今我闺誉有损,不是公子的良配,还望……”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被陈适打断:“我不在乎!”
沈茹一愣,陈适眼神坚决地看着她:“沈姑娘,在下绝不是那种听信口舌是非的人,沈姑娘为人冰清玉洁,也绝非几句谣言就能玷污,你放心,我们的婚约不会作废!”
他越说越激动,很想拉着沈茹的手表明心志,然而李氏就在一旁盯着,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将银簪强行塞入沈茹手心。
沈茹几番推拒,一来二去,那簪子便掉在了草地上。
陈适怔了怔,躬身去捡。
沈茹无所适从,正犹豫说些什么,沈葭就从不远处走来,她也瞧见了地上的簪子。
“呀,这是谁的簪子?陈公子你的么?”
她眸光闪烁,期待地看着陈适,显然是希望他将银簪送给她。
沈葭一年到头置办的钗环首饰不计其数,多到连妆奁都塞不下,换作平日,这枚银簪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不过因为是陈适的,所以她才格外期望拥有。
陈适只是心不在焉地对她笑了笑,便将簪子揣回袖中了。
沈茹知道沈葭一贯闲不住,这清幽的古观只怕是被她逛完了,便问她:“想回去了么?”
沈葭摇头,道:“这白云观后有片树林,你陪我去看看。”
“我?”
沈茹受宠若惊,沈葭一向不爱同她来往,更别提是一同游玩。
“好。”
她没怎么想便同意了。
陈适下意识跟上去,沈葭却似背后长了眼睛,回头笑问:“陈公子,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陈适道:“后山草木幽深,恐有毒虫猛兽出没,我跟着二位,以免遇到……”
沈葭打断他问:“怕我把你的未婚妻弄丢?”
陈适脸一红:“不……不是……”
沈葭莞尔一笑:“放心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当然,“危险”还是有的,但若是他跟在后面,小煞星这出英雄救美的戏还怎么唱。
沈葭强忍住厌恶,挽上沈茹的手臂。
“走罢,姐姐。”
这声“姐姐”听得沈茹心中泛起涟漪,从小到大,沈葭喊她“姐姐”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都是出于沈如海的强迫。
一旁的李氏和玲珑想要跟上,被沈葭一个眼神制止:“你们也别跟着。”
李氏为难地道:“这可不行啊,二小姐……”
沈葭皱眉:“有什么不行的,我还能弄丢她不成?”
沈茹也回头安抚:“没事的,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自家姑娘太好欺负了,李氏心中有苦难言,却又迫于沈葭的威压,不敢跟上前去。
沈葭也没有带上辛夷,姐妹两个来到后山入口,被一名扫地的道童拦住。
道童告诉她们,这座山林是道观的私产,平时用来种菜,山上虽然没有什么毒虫猛兽,但前不久跑进去一条狂犬,见人就咬,道观屡次派人进去都搜寻不着,为了避免无辜的香客受伤,现在已经封了,不对外开放。
沈茹听罢,便对沈葭说:“既然如此,小妹,我们还是回去罢。”
沈葭挑眉问:“怎么,你不敢?”
说罢不顾道童的阻拦,径自走入后山。
沈茹一惊,担心她出事,赶紧跟了上去。
一个时辰后。
沈葭在一个土丘前停下脚步,掏出袖中的羊皮地图看了又看。
这个鬼地方是在哪儿啊?
她明明就是按怀钰说的,拣西边的小径走,怎么还越走越偏了?这该死的小煞星,该不会是随便绘个图诓她罢?
沈葭又累又气,心中将怀钰诅咒了千遍万遍。
身后的沈茹在喊她,她将地图重新塞回袖中,转身没好气道:“干什么?”
走了半天山路,沈茹早已是气喘吁吁,扶着一棵树干道:“小妹……天快黑了,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沈葭也不比她好多少,体力早已虚脱,她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见日暮西沉,倦鸟归林,确实天色已晚。
沈葭从小跟着行商的舅舅走南闯北,夜晚找不到客栈投宿时,也在荒郊野岭露宿过几回,知道山里的天总是黑得格外快,她夜里又看不清东西,再不回去,恐怕真的要遇到危险。
好罢,这就不能怪她了。
她已经仁至义尽,是怀钰自己抓不住机会。
“走罢。”
她正打算跟沈茹打道回府,却突然动作一僵,恐惧感从脚底直升天灵盖。
沈茹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往后一望,也滞住了。
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黑色恶犬嘴角流涎,眼冒绿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俩。
“……”
“愣着干什么?跑啊!”
沈葭率先反应过来,转身拔腿便跑。
沈茹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跟着她跑进密林深处。
-
“啊嚏——”
怀钰蹲在草丛里,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心想这是今天第几个了。
旁边的苏大勇手指头一搓,又碾死一只吸饱血的蚊子,终于忍不住问:“头儿,咱们还要在这儿蹲到几时啊?”
此言一出,其余人也纷纷怨声载道起来。
这群锦衣卫的兵油子平时跟着怀钰吃香喝辣,没事打打流氓,维护一下城区治安,横行霸道惯了,倒是没受过这种苦楚。
怀钰也是烦得很,一手挥开眼前的蚊子,心想他哪儿知道?
鬼知道沈葭跑哪儿去了,左等不来,右等不至,眼看这天都要黑了,这蠢女人不会是又迷路了罢?
怀钰真是服了她,从草丛里站起来,对兄弟们嘱咐道:“都安静点儿蹲着,我去看看情况。”
众人有气无力应了一声,继续苦哈哈地埋伏。
怀钰顺着小路走出去差不多二里地,终于看见了几枚脚印,按照大小来看,应该是姑娘家的绣鞋没错。
他跟着鞋印一路查探,最后在一棵矮松前停下,这里的树枝多被折断,上面还挂了片扯破的布料。
沈葭为何放着好好的小路不走,反而往草丛里钻?这里再往前,就是连怀钰都没去过的野林深处了。
怀钰拿着这一小块鹅黄布料,若有所思。
忽然,他的耳郭动了动,捕捉到了一道微弱的呼救声。
“救……救命……”
怀钰的眼神瞬间变得敏锐,若有旁人见到,恐怕会大吃一惊,这位在锦绣丛里泡大的京城第一纨绔,在这一刻浑身竟爆发出一种难言的气场,仿佛他那身经百战的战神爹附体。
他提着绣春刀,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追去。
第5章 相救
夜幕降临,山里比外面还要黑得快,黑得彻底,几乎目无所视。
怀钰丝毫不受影响,双眸明亮如星,在林子里疾行如风,时不时地停下,依靠听觉辨别方向。
呼救声越来越清晰可闻,很快,他在一株参天古松前停下。
树下有一只黑色恶犬,体型高大,嘴角流涎,正用两条前腿扒着树干,冲树上不停吠叫。
怀钰抬头往上看,先是看见一双小脚,有一只没穿鞋子,只用白绫袜包裹着,现在那袜底已成黑色了。
再往上望,就是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怀钰一怔:“沈葭?怎么是你……”
沈葭这时也认出了他,哭得越发厉害了:“怀钰!救我!快救救我……”
怀钰被她吵得不行,不耐烦地喊:“闭嘴!”
沈葭被他吓得一噎,打了个哭嗝,抱着树不敢出声了。
怀钰问:“你姐姐呢?”
沈葭一听,顿时想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只惦记沈茹,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交情,怀钰竟丝毫不把她当回事。
沈葭气得银牙咬碎,却也知道此刻不好得罪唯一的救星,只能抽泣着说:“不……不知道,我和她跑散了。”
“什么?!她往哪个方向跑了?”
沈葭生怕他扔下她不管去找沈茹,慌得连忙大喊:“怀钰!你不能见死不救的!狗是跟着我跑的,她能有什么危险?快帮我把狗赶跑,我跟你一起去找她……”
怀钰难得见她也有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刻,一时间颇觉有趣,也不急着去找沈茹了,正打算再逗她两句,那恶犬却转而对准了他。
黑狗的两只前脚掌紧紧着地,后背弓起,喉咙发出带有警告意味的低吼声,蓄势待发。
怀钰抽出手中绣春刀,窄窄的刀身上映出他漂亮的眉眼。
黑狗受到威胁,咆哮着朝他飞扑过来。
怀钰猛然喝道:“闭眼!”
沈葭下意识闭眼,耳边只听得恶犬的一阵狂吠,紧接着又是几声呜咽,渐渐地,没了声息。
沈葭吓得身子狂抖,牢牢地抱紧树枝,生怕一个不慎摔下去,忽然听见怀钰淡淡的嗓音。
“睁眼罢。”
沈葭颤颤睁眼,树下的狗尸已经清理干净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怀钰抬袖将刀上的血珠抹去,利落地还刀入鞘。
不知为何,这样的他看上去竟有点陌生,简直不像沈葭平时认识的那个小煞星。
“愣着干什么?想在树上过夜?”
下面的人一开口,就打破了刚才的幻觉。
沈葭试探地伸出足尖,又因恐惧迅速收回去:“怎么下?太高了,我不敢……”
怀钰好奇道:“那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怎么知道?”沈葭火气直冒,“别问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还发小姐脾气?
怀钰挑起眉梢,抱着刀转身便走。
树上的沈葭见了,赶紧叫住人:“喂!怀钰!你干什么去?你别走!”
怀钰停下脚步,侧眸问:“还凶不凶了?”
“不凶了!不凶了!”
“你错没错?”
“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沈葭强忍住按着怀钰暴打一顿的冲动,低声下气恳求道,“怀钰,你快救救我!”
“叫‘怀大爷’。”
“……怀大爷。”沈葭无奈妥协,不情不愿叫了一声。
怀钰乐得大笑,憋着坏继续引诱:“说‘怀大爷’,您救一救小的。”
沈葭:“……”
他好整以暇等了半天,却没等来这句,抬头一看,只见树上的沈葭抹着眼泪,“哇”地一声哭开了。
“喂……你别哭啊,我说不救你了么?”
怀钰平生最怕女人哭,不管是三岁的女娃娃,还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掉眼泪他就头大,恨不得躲八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