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钰看一眼那十六抬大轿,似乎有些嫌弃,转头问沈葭:“你家里派人来接了没?”
谢家三日前便收到谢翊的信件,知道他们今日会抵达金陵,所以一早也派了人来接,只不过扶风王驾幸留都,百官迎候,闲杂人等都被赶去码头外了,由禁军将士拦着,谢家的人也在里头。
怀钰命他们把谢家的人放了进来,沈葭一看见那人,就高兴地喊了声“汪伯”。
汪伯是谢宅的管家,从小看着沈葭长大,三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了王妃,汪伯不由得有些拘谨:“哎……王妃,不敢不敢。”
他拿不准是不是要给沈葭下跪行礼,沈葭却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胳膊凑了上来:“汪伯,我好想你啊,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老,外祖母身体还好吗?我们的车在哪儿?”
谢家派来的是辆青盖大马车,足够容纳十余人,谢翊、沈茹、陈适先行上车,怀钰被观潮扶上车的时候,众官员的表情像天塌地陷一样。
沈葭心说你们也太夸张了,她家的马车也不差好不好,难不成还委屈了他?
马车启动,众官员和侍卫们举着卤簿仪仗徒步跟上,乐班舞班也开始鼓瑟吹笙。
怀钰手伸出窗外挥了挥,叫停奏乐,道:“别跟着了,都回去罢。”
众官员愕然,脚步齐齐一停,目送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里,精心准备的接驾仪式就这样潦草地落下帷幕。
沈葭掀起帘子,朝后看了一眼,看见那些人稀稀拉拉地开始回去,忽然觉得当官也挺累的,一上午不吃不喝,站在河岸上吹冷风,好不容易接着人,又没讨到好。
沈葭放下帘子,望向对面的怀钰,发现他闭着眼,神情似有些疲惫。
沈葭心念一动,心想他是不是也厌恶这些繁文缛节?亲王出行,排场是够了,但每天要应付这么多人,每到一个地方,就乌泱泱地跪倒一片人,每次都要说一声“平身”,也会很累罢?
“看什么?”
怀钰睁开眼,目光径直向她射来,眉眼间的疲惫一扫而空。
“没看什么。”
沈葭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她一看就知道,这么警觉,属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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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坐落在乌衣巷内,是条百年老巷,曾经是东吴石头城驻军的营地,因为守军将士多穿乌衣,故以此得名。东晋时,这里曾是王、谢两大士族的聚居地,出过东晋名臣王导、谢安,以及著名的书法大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山水派诗人谢灵运,因此唐朝刘禹锡曾有诗言: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就在武定桥和镇淮桥之间,横跨内秦淮河,距离乌衣巷不远。
永宁年间时,乌衣巷有所衰落,地价下降,沈葭的外曾祖父抓准良机,趁机用极低的价格一举购下,就在王谢故居的旧址上建起谢宅来。
乌衣巷大致呈南北走向,谢宅横跨东西两条长街,二宅相连,中间只隔着一条青砖窄巷,对开二门,沈葭的外曾祖父占了西街,对街让给他的兄弟住,从此东西二宅便分开来,街西是本家,街东是旁支,为以示区分,外人一般叫作“东府”和“西府”。
因为通往正门的巷子太窄,马车挤进不去,只能在巷口停下。
沈葭下车后,转身去扶怀钰。
怀钰立在车辕上,垂眼道:“怎么不去扶你的陈公子?”
说罢也不用她扶,自己下了车。
沈葭:“……”
沈葭摸摸鼻子,心道又来了,自从银屏山脱险后,怀钰就跟她置了一路的气,沈葭找他搭话,他要么不理她,要么说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酸话,沈葭真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气性怎么能这么长。
被他一刺,沈葭也上火了,在陈适下马车时,还真托着他的肘,虚扶了一把。
陈适受宠若惊:“多谢。”
“不客气。”
沈葭转头去看怀钰,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他拄着拐走远了。
沈葭忽然就有点泄气。
马车里又低头走出一人,她下意识抬手去扶,却是谢翊。
谢翊看见伸到眼皮子底下的手,颇觉讶异:“看来是沾了某人的光了,平日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竟然知道扶我这老人家了?”
说完便准备伸出手,享受外甥女的贴心服务,却搭了个空。
谢翊:“???”
沈葭转身走得头也不回,留给他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谢老夫人得知外孙女即将抵家,从昨晚开始就激动得睡不着,一大早地出门在巷子里等,连累东府一帮侄子侄孙、侄媳、侄孙媳也陪着,站得腿脚发酸。
眼见大中午的人还没到,老夫人也乏了,东府的当家主母王氏便力劝她先回去歇着,喝口茶,让小厮在巷口候着,远远看到人影后,麻溜回来报信就行了。
谁知一行人进了正厅,屁股刚落座,一个小厮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嘴里喊道:“来了!来了!”
一行人霍地起身,谢老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去。
众女眷急忙跟上。
刚出正门,与沈葭撞个正着。
沈葭见着门口那身穿玄色比甲的银发老妇人,眼泪一下就忍不住了,扑进老太太怀里,哭着大喊道:“外祖母!”
“珠儿!珠儿!我的心肝肉儿!你可算回来了!”
谢老夫人也搂着她大哭起来。
祖孙俩抱头痛哭,自延和二十二年沈葭搭船北上,她们已有三年未见,这三年,老夫人每每想到疼爱的外孙女,都要心疼地掉眼泪,生怕她在外受欺负。
二人哭了好些时候,才被王氏一干女眷好言劝住,还是先进去再说,总不能晾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谢老夫人一经提醒,登时容光焕发,目光投向沈葭身后的两名青年男子,都是一样的高大挺拔,丰神俊朗,左边的书卷气一些,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再往右边一瞧,老眼顿时一亮。
乖乖观世音菩萨,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郎君,与谢翊相比也差不离了,只不过,腋下怎么拄着拐?
谢老夫人想了想,迎上前去,理所当然地执起陈适的手,笑得慈祥和蔼:“这位便是老身的外孙女婿罢,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一旁的怀钰:“……”
“不是!”沈葭臊得面红耳赤,扶着自己外祖母道,“不是他,外祖母,这个才是。”
“啊?”
谢老夫人仔细打量怀钰一眼,有些糊涂:“这个才是?”
众人纷纷埋下头去,不敢看这尴尬的一幕,连八面玲珑的王氏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外孙女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老太太还认错了外孙女婿。
观潮和辛夷、杜若几个眼观鼻鼻观心,偷瞥着怀钰越来越沉的面容,在心底拼命祈祷:别发火!千万别发火!
出乎意料地,怀钰没发火,而是规规矩矩向谢老夫人行了个小辈的礼,道:“老夫人好,晚辈姓怀名钰,是珠珠的夫君。”
谢老夫人干笑着道:“好……好,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
众人抓狂地想,就不能换个词吗?您老刚刚夸过别人一表人才!
谢翊这时出面道:“都进去罢。”
谢老夫人迟疑:“可是……”
王氏生怕老太太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急忙打断道:“先进去罢,进去再说!客人们远道而来,肯定渴了!那个谁!快去沏茶!点心也备上!”
众人纷纷附和,将老太太簇拥在中间,一窝蜂地进了西府正门。
“珠儿……”
谢老夫人回头张望,寻外孙女。
“外祖母,我在这儿呢。”
沈葭走上前去,搀扶住她。
谢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小声问:“你怎么找了个瘸子做夫婿?你舅舅不是说,你嫁了个王爷?是个瘸腿王爷?”
沈葭小声回答:“外祖母,他不瘸,他那腿是为我断的,大夫说了,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哦,那就好。”
谢老夫人落下去一半的心,又为自己开脱:“可不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人,你不是一向青睐细皮嫩肉的读书人吗?方才我打量左边那人才是你会喜欢的,怎么去了趟北京,连看人的眼光都变了?”
“……”
沈葭简直欲哭无泪,心道外祖母你快别说了,就怀钰那个耳朵,你说得再小声他也听得见啊。
第42章 家宴
谢宅黛瓦粉墙, 光是看外面极其低调,只开了个容二人进出的小门,门环镶了青玉,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子, 门上悬着匾额, 书曰:风月无边。
听说是王右军的真迹,不懂行的人见了, 还道是个寻常人家, 进去才知别有洞天。
绕过一堵青石大影壁,谢宅内古树蓊郁, 水石相映,亭台楼阁样样俱全, 是典型的江南古典园林。
当年谢家曾祖购下王谢故宅后, 又经过了谢柔的亲手设计与改造,谢柔除去是个叱咤东南四省的女商贾外, 还是个造园名家,北京的沈园就出自她手,金陵的谢氏祖宅经她一手打造,比沈园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厅堂之轩敞富丽, 园林之清雅卓绝、湖石假山之古怪嶙峋,令人叹为观止,使谢宅一跃成为金陵名园, 其中西府以听雨阁、枇杷园、海棠坞、参商馆、快雪时晴轩冠绝一时。
谢柔喜莳花弄草,百花中尤其钟爱山茶, 她生前曾搜罗数百种山茶珍品,精心培植在南花房内, 其中以一株宝珠山茶最为名贵,因为山茶又名曼陀罗,久而久之,这南花房有了个别名,叫曼陀罗花馆,也是谢宅一绝。
怀钰一路分花拂柳走来,只觉得园中步步精妙,令人目不暇接,难怪有人说,谢家是金陵当地的土皇帝,这等繁花似锦的富贵温柔乡,只怕是皇帝也无福消受。
众人到得一处三层飞檐阁楼,便进去暂歇。
此楼名曰秋月楼,是谢宅的主体建筑,面阔五间,内分三进,正厅以隔扇分为东西两间鸳鸯厅,南北皆为落地黄杨木雕隔扇门,北面临水,可观荷花池和赏鱼,室内家具陈设华丽,东西摆着两溜儿十六张紫檀木圈椅,常用作议事之处和宴集宾客之所。
众人在一楼花厅品过茶,用过些许点心,又叙了会儿话,便各自回院少歇,待晚间家宴时再聚。
沈葭领着怀钰回了自己的院落。
她的小院在谢宅东南角,傍水临山,旁边就是她娘生前居住的参商馆,是整个西府院落风水最好的一处。
院名“浣花小筑”,门上有一副楹联,上曰:疏影横斜水清浅,下言:暗香浮动月黄昏。
是为“暗香疏影”。
小院内搭了秋千,还有一个紫藤花架,有几只花猫在假山石上蹲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新来的人。
沈葭一进院落,就“花花”“奴奴”“小黑”“小白”地叫开了,原来这些猫都是当年那只胖狸猫的后代。
她兴致勃勃地跟怀钰说着哪只猫叫什么名字,怀钰却显得心不在焉。
沈葭意识到后,就停下讲述,问他:“怀钰,你怎么了?腿疼吗?”
怀钰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没说话,拄着拐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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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接风家宴就在秋月楼举行。
大户人家治席都是男女分开,男人们在正厅吃酒,女眷们则在侧厅摆上十来席,西府这边人丁寥落,谢柔早逝,传下来的只有沈葭这一脉。
相比起来,东府那边就瓜瓞绵绵了,沈葭外祖父的同宗兄弟就有三个,各自娶妻纳妾,又生下无数嫡庶孩儿,沈葭这一辈的兄弟姊妹就有二十多个,最大的已经娶妻生子,最小的还在乳母怀里吃奶。
开席前,沈葭一一跟长辈们见礼问好,问到最后两个时,却是两张年轻的生脸,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美艳绝伦,她不知是哪个表哥又娶了媳妇儿,一下拿不准该叫什么。
表舅母王氏见她愣着,便笑道:“这两位你不认识,是你外祖母给你舅舅新添的两位佳人,你就叫她们怡红姐姐、快绿姐姐便行了。”
两位女孩儿红着脸向沈葭福了一礼。
沈葭一头雾水:“啊?舅舅要纳妾啦?”
上首的谢老夫人赶紧道:“你舅舅还不知道,别对他说。”
沈葭于是知道,这又是外祖母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宴席开始,谢老夫人让沈葭紧紧挨着她坐,下首便是王氏的幼女,闺名谢澜,比沈葭大一岁,也是个顽劣异常的,众多表姐妹里,沈葭自幼与她一同玩耍,关系最为交好。
当下表姐妹二人咬着耳朵说话,谢澜佯装生气道:“好你个珠珠,去了趟京师,就将你我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沈葭问:“什么誓言?”
谢澜瞪她一眼:“就知道你记不住,你忘了,咱们说好不嫁人的,我还在这顽抗呢,你转头就嫁给王爷,做别人的王妃去啦。”
沈葭一摸鼻尖,心说原来是这个誓言。
当年谢柔二十八岁才出嫁,轰动了整个南京城,沈葭和谢澜因为崇拜她,便也立志终身不嫁,在家做个无忧无虑的老姑娘。
谢澜眼珠一转,忽然改变口风:“不过,你那夫君长得俊,你嫁给他也情有可原,反观你庶姐那位夫君,就很一般了,话说她怎么身边连位侍女也不带?穿戴得也那样寒酸。”
沈葭皱眉:“你不要那样说她。”
谢澜奇道:“你怎么还为她说话?你不是一向讨厌这位庶姐的吗?要不是她娘,堂姑也不会……”
沈葭打断:“她娘是她娘,她是她。”
她向沈茹的方向望去,只见沈茹坐在末席,身后也无人伺候,一副落落寡合、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葭心中一刺,想起自己当年回到北京,跟沈如海、孙氏同桌吃饭时,也是这副融入不进去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沈葭放下杯箸,附在外祖母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老夫人先是疑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点点头。
沈葭起身走到末席,对沈茹说:“跟我坐一起罢。”
沈茹满脸意外地看着她。
沈葭不容拒绝地拉起她,走到上首,在她和谢澜之间加了个凳子坐下。
王氏等女眷都知道当年是沈茹的母亲将谢柔逼回江南,也知道老太太很不待见这个仇人的女儿,所以特意冷落她,没想到沈葭会作出这种举动。
王氏是一贯见风使舵的,见老太太没反对,也就对沈茹和颜悦色起来,笑着问她饭菜可还吃得惯,住在什么院落,吃的穿的一应物事有什么缺的就跟她说。
沈茹低眉顺眼地一一答了,态度谦逊,进退有度,挑不出什么错处。
王氏见她身边没个婢女伺候,便将自己一个叫“喜儿”的二等丫鬟拨给了她。
众人正说着笑着,外间的谢翊领着怀钰进来敬酒了。
这下家宴的气氛掀起了高潮,俗谚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晌午时大家就对这位姑爷充满了兴趣,外加怀钰长得俊,唇若涂脂,面若敷粉,众人见了无有不喜欢的,就连未出阁的小姑娘们也悄悄拉着乳母的衣摆,躲在背后探出头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