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落个不停,怀钰撑伞站在她身边,替她遮挡着头顶的雨,她跪着将纸钱扔进火盆,火星乱迸,如一只只萤火虫,又被雨水浇灭,变成一捧灰烬。
“无论你是谁,都愿你安息。”
她抚着新落成的石碑,偷偷在心底对坟墓里的人说道。
头七过后,他们不能再继续停留,必须按照原定计划北上。
为了把沈茹安全送走,沈葭让她换上辛夷的衣服,又戴上幕篱,从头遮住脚,对外只宣称是辛夷感染了时疫,脸上出了疹子,要进城去瞧病。
陈适还病着,没人敢打听王妃的事,因此沈葭一行顺利下了船,来到淮安城一家钱庄中,沈茹和喜儿汇合。
沈葭对钱庄掌柜说:“刘叔,我就把人交给你了。”
掌柜全名刘伯安,这家钱庄也是谢氏商行旗下的一家分号,早在下葬那日,怀钰就借着定寿木的由头来到这儿,与他接上头。
谢翊早年于刘伯安有恩,因此当刘伯安得知沈葭想求他隐匿两名女子,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孙小姐,你放心罢,我这就下去安排车马,送二位姑娘去茶庄。”
“等等,”沈葭拦住他,“这里有封信,等我们离开后,你帮我寄给舅舅。”
怀钰提醒了一句:“最好是安排个妥当的人去送信,金陵距离淮安不远,最多几日也到了。”
“是,听姑爷的,这信我亲自去送。”
刘伯安将信藏进袖中,走出了后院。
怀钰低头询问:“去和你姐姐说句话?不出意外,这应当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茹站在一株枣树下,头上罩着轻纱,风一吹,勾勒出瘦弱的身形。
喜儿站在她身后,背着打点好的行装。
沈葭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那个……淮安城外六十里,有个王家集,我舅舅在那里有座茶山,山上建了庄子,名叫‘碧寒山庄’,我小时候去玩过,虽然是乡下,但风景很好的……你去了那里,好生休养,我写了信给舅舅,托他好好照看你。”
沈茹在面纱下微微一笑:“小妹于我,恩同再造,我会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终生茹素,为你和小王爷祈福,保佑你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怀钰道:“以前那些,就忘了罢,你死里逃生,从今以后便脱胎换骨,是个新生之人了。”
沈茹沉吟片刻,道:“既是新生之人,便该有个新的名字。请问小王爷,那位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件事连沈葭也不知道,她好奇地看向怀钰。
怀钰想了想,说:“她与你一样,是个苦命人,她姓尹,叫尹秀儿。”
尹秀儿。
沈茹在唇间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字,最后道:“好,从今往后,我就叫尹秀儿了。”
怀钰点点头,对沈葭说:“我们该走了。”
沈葭被他牵着,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鼻头一酸,眼泪蓦地涌出,撒开他的手往回跑,扑进沈茹怀里。
沈茹怔了怔,不敢回抱她,手迟疑地放在她肩头上方。
“小妹……”
“你好好活!”
沈葭哭得眼泪鼻涕齐流,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本来这么讨厌沈茹,可真到与她分开的这一天,她会这般不舍。
嗅着沈茹怀中的淡香,她忽然想起,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在谢柔抛下她回娘家后,陪她坐在门槛上,日复一日地等南方的大船来接她,被她发脾气赶走后,还躲在门缝后,悄悄地偷看她;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会在下雨天打雷时,溜进她的房间哄她睡觉,安慰被噩梦吓醒的她。
“姐姐,姐姐,姐姐……”
像是害怕此生再也无法喊出口,沈葭喊了无数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沈茹回过神,手终于落在她的肩头,面纱下的一双眼睛,温柔地弯成月牙,喊出她喊过无数遍的称呼。
“妹妹。”
-
雨后初晴,一轮虹日缀在天边,河岸边野草青青,芦荻瑟瑟,泛着雨后的泥土清香,船娘们将闷得快要发霉的被褥抱出来晾晒。
陈适拄着拐杖,在甲板上晒太阳,一边问:“你是说,你在喜儿喊出‘夫人自尽了’,才意识到那是我夫人,并未看到她的正脸?”
“是啊,陈大人。”
蒋百户臊眉耷眼地答道,内心不断抱怨,都问过多少遍了,人都入土为安了,还问什么问,不嫌烦吗?你没问腻,老子都答腻了!
陈适指了个方向:“你看那儿。”
蒋百户望过去,只见他指的是正在上船的王爷王妃一行人,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吗?”
“有吗?”
蒋百户没太注意,总觉得眼前这位陈大人自从夫人死后,变得神神叨叨的。
“有。”陈适喃喃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他浑浑噩噩地走去船栏边,盯着水面出神。
蒋百户得了谭淼的军令,必须寸步不离看着他,免得他也殉情,便紧张地跟上去,扶着人劝道:“陈大人,船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罢?”
“太干净了,太干净了……”
陈适口中不停默念着这句话。
蒋百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别是鬼附身了罢?
“什么太干净了?”
“尸体……尸体太干净了,”陈适自言自语,如同走火入魔,“少了什么呢?钗,对,金钗,少了她常戴的那支玫瑰金钗……”
——《卷四•满楼红袖招》终
第64章 雨夜
六月, 淮安,暴雨夜。
沉沉的雷声碾过,如同天兵天将擂响战鼓,西边一道白虹似的闪电扯过, 将整个世界照得白昼一般, 电光一个接着一个,像要将夜空撕扯成两半, 吓得人两股战战, 生怕下一道就往自己脑门上劈。
贼老天,这雨一下就是两三月, 再下下去,离黄河决口也快了。
王瘸子陪着笑上前:“公子, 你看这破天, 东边扯闪,西边打雷, 干的又是这种掘坟挖棺的损阴德勾当,不如今夜算了,咱们再另择一个黄道吉日?”
男人一身纯黑披风,戴着宽大兜帽,从头遮到脚, 只露出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撑着竹伞,雷打不动地站在雨中, 仿佛一颗亘古不化的石头。
“五百两。”
王瘸子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他是将谈好的价钱涨了一倍,这下也不管下不下雨了, 下冰雹都他妈得接着干啊!
瘸子跛着脚走到坟包前,那里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几个伙计打着赤膊,各自抡着铁锹洛阳铲,忙得不可开交。
“听见没啊!龟孙子们!这位贵客说,要给你们开五百两银子!日他娘的!你们这些土夫子成日挖墓盗坟,发死人财!个个像只灰耗子,看见洞就往里钻!还被官府当狗撵!见过这么多银子吗?!使劲干啊!没吃饱饭?!”
盗墓贼们听着这话,顿时干劲十足,你一铲我一铲,尘土飞扬,很快就有人碰到了棺材上的铁钉,发出清脆的声音。
棺椁被抬了上来,上面附着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黑黝黝的棺木本身,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有种莫名的诡异气氛。
男人走上前,枯瘦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棺盖,闭眼默念几句话,再睁眼时,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
“开棺。”
盗墓贼们依言上前,这不是贵族墓葬,没有防盗措施,他们不必小心谨慎,各自拿着工具,几下就将铁钉撬松了,棺盖被推开,王瘸子往里瞅了一眼,手臂顿时冒出鸡皮疙瘩。
“他妈的,老子行走江湖二十年,倒过的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是头回见这么邪门儿的!”
男子扶着棺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意料之中。
随着一道石破天惊的炸雷声响,闪电劈到棺盖上,吓得盗墓贼们四方逃窜,摔进泥地里,照亮那棺木里的情形,空空如也。
这是具空棺。
-
“轰隆——”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落,敲击在窗纸上,炒豆似的作响。
沈茹直直地坐起身来,抚着胸口喘个不停。
喜儿被她惊醒,急忙安抚她,替她抚背顺气:“小姐,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沈茹脸色苍白,怔怔地点头。
她又梦见陈适了,梦里,他朝她举起拳头,一步一步狞笑着走来。已经离开三个月,可他依然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出现在她的梦里。
难道这一生,就摆脱不开他了?
“小姐,喝口水。”
喜儿端着一杯茶,走到她身边。
沈茹接过喝了两口,心悸的感觉这才慢慢压下去,她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打着灯笼跑过去,现在是子夜了,谁会三更半夜不睡,在外面奔跑?
“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茹吩咐喜儿:“你出去看看,若是出了事,看有没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喜儿应了一声,披上外衣,拿着一盏灯烛出去。
交谈声从门外传来,不过一会儿,喜儿惊喜地推门起来,眉开眼笑道:“小姐,不是出了事!是七爷,七爷来茶庄了!”
“舅舅来了?”
沈茹紧张地下了床。
-
碧寒山庄的庄头姓田,负责管理这八百亩茶园和庄子里的几百佃户,今年多雨,茶叶的收成不是很好,田庄头早料到谢翊会过来检视一趟,却没想到他会挑这个深更半夜的点来。
下人来敲门时,田庄头还在被窝里睡觉,他顾不上穿衣,随便披了件衣裳就提着灯笼出来接人。
谢翊已经到了庄子外,身后跟着冷师爷和几名长随,每个人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脚上的长靴沾满了黄泥,显然是徒步走上山的。
田庄头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将手里的伞往谢翊头顶上遮:“七爷,你们这是怎么着了?怎么连马车也不乘,或者您派个人上来递个消息,小的下山去接您啊,怎么自个儿走上山了?”
冷师爷大笑道:“老田,咱们今儿个可要当回不速之客了,车子在半山腰,车轱辘陷进泥地里去了,还要麻烦你派几个人去拉出来。”
“哎哎,应该的,冷先生说的哪里话,小的待会儿就派人下去。”
田庄头替谢翊撑着伞,一边提醒他脚下小心。
谢翊这趟也不是专门来的,他本意是带着冷师爷去北方转转,收点人参和皮货,却没想到雨下太大,漕河水位暴涨,眼看要淹没附近几个州县,漕运总督崔文升已经关闭了运河通道,泄洪入湖,调节水位,他们的船上不去,只能改走陆路,却因雨天赶路困难,没能趁着城门关闭前进淮安,只能来附近的碧寒山庄投宿。
田庄头听他们说完,也是叹气:“今年也真是奇怪,雨水就没停过,大家都在说,这雨要再下个没完,黄河就该决堤了,咱们淮安城就在黄河下游,这一决口,又不知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
“庄子里情况怎么样?”谢翊问了一句。
“七爷放心,咱们茶庄地势高,应该不会遭水淹,就是有几处山坡被雨水冲垮了,已经堵好了。真正受影响的还是茶,清明前后,咱们就将这一季的春茶采摘完了,因为老不出太阳,茶叶都闷着,只能在室内摊晾,口感肯定没之前的好。”
这是谢翊早就料到的,因此也没有多说:“明天带来给我尝尝。”
一行人刚跨过门槛,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人。
田庄头一愣:“哟,尹姑娘,这么晚了,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出来了?”
沈茹怯怯地抬头,看见多日不见的谢翊,抓着伞柄的手不由一紧。
“舅……舅舅。”
谢翊嗯了一声,打量着她:“你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沈茹脸颊一红,幸亏在这夜色里看不太出来。
田庄头的妻子领着几个得力的仆妇,将两间上房收拾出来,给谢翊和冷师爷居住。
谢翊素来喜洁,先去净室沐浴,回来时房间里多了一碗红枣姜汤,冒着袅袅热雾,他愣了一下,问小厮来旺:“哪儿来的?”
来旺道:“沈姑娘送来的。”
“东家好福气呀。”
冷师爷一进门,刚巧听见这句话,笑着打趣道:“淋雨后,最适合喝碗姜汤驱驱寒气,沈姑娘有心了。”
谢翊放下擦头发用的布巾,淡淡道:“既如此,你喝了罢。”
“我?”冷师爷指着自己,笑道,“又不是送给我的,还是请东家自己享用罢,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谢翊道:“先生什么时候话那么多了?说正事罢。”
冷师爷一听,也不开他的玩笑了,和他讨论起生意上的事,据眼下的形势看,黄河决口是一定的事,漕运已经停了,这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整个朝廷的经济大动脉切断,来自南方的粮、油、糖、丝、茶等物资运不去北方,这既是危机,也是难得的机遇,他们谢氏商行必须早做准备。
二人谈至深夜才各自睡去,那碗姜汤最后还是进了来旺的肚子。
第二日,谢翊在田庄头的陪伴下,巡视了各大茶叶制作坊。
碧寒山庄依山而建,背靠洪泽湖,水汽充沛,因为地势太高,多以山地、丘陵为主,所以不适合种植水稻,乡民世代种茶为生,出产的茶叶以毛尖和碧螺春为主,毛尖以明前采摘的品质最好,价格也最昂贵,碧螺春则在清明至谷雨期间采摘完毕,绿茶不需发酵,制作工序就是摊晾、杀青、揉捻、干燥四个环节,因为最近阴雨天气多,光照减少,茶叶品质也受了影响。
谢翊从竹篾盘里拈起一小撮茶叶,先闻了下香气,又放进嘴里品尝一番,只觉得味道苦涩,毫无毛尖的醇香之气。
“这是明前采的?”
“回七爷,是。”
“太湿,还要再晾晾。”
“是。”
谢翊出了工坊,又去巡视茶园,检查了田庄头说的被雨水冲毁的几处茶坡,虽已被堵好,但不太稳固,便让人继续夯实,在低洼地开挖深沟排水。
冷师爷昨夜四更才睡,又一大早陪他巡视茶庄,踩得两脚黄泥,眼见谢翊还要去佃户家里看看,忙笑着劝道:“东家,这么大的庄子,一日工夫也看不完,不如先喝杯茶罢。”
田庄头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谢翊作为主子没什么好说的,从不涨租,就是人太精明强干,不好应付。
谢翊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凉亭,点点头:“也好。”
田庄头大喜:“小的这就下去泡茶。”
谢翊和冷师爷进了凉亭,亭上悬着块泥金匾额,上书“绿肥红瘦”四字,其时雨势已变小了,凉亭边不知是何人栽种,还是天生地养,冒出几株茶花,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被雨水打得花瓣零落,再看漫山遍野的茶垄,翠绿葱茏,果然是“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