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师爷摇着扇子,吟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亭子的名字,倒是取得极合时宜的。”
谢翊嘴角笑容忽现:“这是家姐手笔。”
“哦?”冷师爷回首笑道,“我只知前东家极爱读《诗经》,却不知她也爱读易安居士的词么?”
“她读过的书很多,怕是连先生你也不及。”
冷师爷叹道:“早闻谢家三娘子雄心满腹,胸襟超群,莫说寻常女儿家,就连男子也不如,在下不能结交,实在是平生憾事。”
谢翊手臂搭着亭栏,道:“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划过一抹不太明显的情绪,就像万年不化的冰川,表面忽然多了几道裂痕。
冷师爷不禁有些惊讶,跟随谢翊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有如此外露的时刻,但不等他辨明那是什么情绪,谢翊就已恢复平日的淡然模样,抬起眼睫,目光放去凉亭外。
冷师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起身笑着招呼:“沈大小姐,相请不如偶遇,进来喝杯茶罢。”
第65章 茶庄
山间雾气弥漫, 沈茹穿一袭素白水墨衣裙,斜髻微堕,鬓如鸦羽,发间无多余修饰, 只插着一枚金钗, 撑着一把纸伞,自茶垄间款款走来。
到了绿肥红瘦轩前, 她收拢纸伞, 进来蹲了个万福。
“舅舅,冷先生。”
“下着雨, 沈大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在外面行走?”冷师爷笑问。
沈茹答道:“雨中景致最好,我不过出来随意走走, 便没让喜儿跟着。冷先生叫我秀儿罢, 我如今已改名换姓了,叫尹秀儿。”
“秀外慧中, 尹姑娘这名字取得果然不错。”
冷师爷顺口恭维了一句,对于沈茹的事情他知晓的不多,只知道沈葭突然托宝隆钱庄的老板送来一封信,说她将沈茹藏匿在碧寒山庄,托谢翊照看一二。
谢翊当时并不情愿, 还写了封信将外甥女骂了一通,不过他向来刀子嘴豆腐心,虽嘴上不乐意, 还是照办了。
田庄头送来烹茶的竹炉和茶具,还有两瓯新出的春茶。
沈茹便替他们煮茶, 一套烫杯、冲泡、斟茶、分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用心钻研过, 抬手时,一截皓腕欺霜赛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根手指如削葱一般,纤细修长,令人赏心悦目。
“舅舅请。”
“多谢。”
谢翊接过她递来的茶,二人的指尖触碰到,沈茹脸一红,急忙低下头去。
冷师爷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几人都捧了茶,却先不喝,品茗要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是品其味,只见茶汤色泽碧中带黄,芽尖沉浮在其中,一旗一枪,茶香清淡,初尝时味道苦涩,而后才有回甘。
谢翊是品茶名家,喝过的名茶数不胜数,浅抿一口后,摇摇头,搁下茶盅。
“比去年差太多。”
“是,”田庄头陪着小心道,“今春雨水太多,到底还是影响了品质,倒不是小的们办事不尽心……”
谢翊笑道:“我知道,种茶要看天时,你们也无能为力,今年庄子出的茶全降为次等,工钱照旧,冒雨采摘的茶农里有生病的,记得及时延请大夫。”
田庄头喜笑颜开:“小的替他们多谢七爷了!七爷心慈,真是再生父母……”
田庄头还要拍更多的马屁,被谢翊抬手阻止了,他从来就不爱听谀词。
冷师爷喝了口茶,笑道:“我这舌头就尝不出什么是头等茶、次等茶的,茶喝了不是让人解渴的么?怎么还能分辨出品质的高低?是不是太过讲究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沈茹浅笑道:“这还不算最讲究的呢,我听说,有些高雅名士,凡烹茶之炉,必用红泥火炉;泡茶之水,必用高山醴泉;饮茶之具,必用名窑名瓷;煮茶之人,必是年不过七八岁的童子,如此才算得真正的品茗之道。”
冷师爷听了大笑:“尹姑娘所知甚详,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时人真是风雅,煮个茶也有这么多讲究,如此看来,在下竟是个俗人了。”
沈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我也是听茶娘们讲的,拾人牙慧罢了。”
目光偶然对上谢翊,见他也听得认真,沈茹心跳如擂鼓,低下头去,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粉颈。
旁边的田庄头心中疑窦丛生,这位尹姑娘在庄子上也住了两三个月,他从来不知道她的来历,只因为她是宝隆钱庄的刘掌柜亲自送来的,所以对她格外客气。
昨日听她喊谢翊“舅舅”,就开始犯疑了,田庄头是见过孙小姐的,小时候被谢翊带着来这边玩过,那叫一个调皮捣蛋,跟野猴子似的,绝不像这位尹姑娘一样温柔敦厚,况且她姓尹,也不姓沈。
看她这含羞带怯的模样,似乎是喜欢谢翊。
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
晚上,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谢翊等人,庄子里宰猪剖羊,杀鸡杀鱼,办了场热热闹闹的晚宴。
庄家人喝起酒来从不含糊,都是用大海碗,猜枚划拳,你来我往,冷师爷是生意场上练就出来的海量,号称千杯不醉,谢翊酒量不佳,被灌得满脸通红,中途就回房休息了。
将他安置好后,来旺走出厢房,在走廊上碰见沈茹。
“请问舅舅在么?”
“在的,”来旺看一眼房门,“七爷醉了,正在歇息,尹姑娘有事么?”
沈茹本是做了一双靴子,想来送给谢翊,闻言将双手藏在身后。
“没什么事,你要去做什么?”
“七爷宿醉醒来容易头疼,上回孙小姐给了我一张解酒方子,小的打算去厨房按照方子煮一碗。”
“好,你去罢,这儿我帮你看着。”
来旺本想提醒一句,谢翊醉后脾气极大,不喜欢女人近身伺候,但转念一想,沈茹也不是外人,便没多这个嘴。
房间里,谢翊睡得不大安稳,皱着眉喊:“水……”
沈茹赶紧放下靴子,倒了杯茶,喂到他唇边,却因把握不好角度,半杯茶水灌进他脖子里,打湿了衣领。
沈茹慌得抽出手绢来擦拭,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扼住手腕。
谢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沉沉的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她。
沈茹心跳漏了半拍,不知要如何解释她出现在他房中这件事,但谢翊此刻似乎还未恢复清醒,双眼流露出一种迷醉神情,犹在梦中。
“柔儿……”
他轻轻呢喃着,眼神柔情似水,侧脸蹭着她的手心。
沈茹心中一悸,如被火烫了一样,想抽回手,谢翊牢牢攥住她不让动,低声恳求道:“别走,求你,这只是个梦而已……”
夜风从未关严实的房门吹进来,将蜡烛“噗”地吹灭,房中陷入一片漆黑,醇厚的酒香散在床帐里,还有谢翊身上独特的气味,如二月岭上的寒梅清香,令人沉醉。
沈茹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知道他一定是认错了人,把自己认成了陆婉柔,可她看着谢翊,这个她从儿时起就渴望、仰慕和迷恋的人,这是她梦见过多少回的场景,这一生,还有比现在能离他更近的时刻吗?
“我不走。”
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
屋外风雨大作,两扇房门被彻底吹开,又重重摔上,一道紫电霹雳如蛟龙出世,蓦地直劈下来,照耀得房中如同白昼,远处炸雷轰隆作响。
谢翊如遭雷击,猛地直起身,惊愕地看着床边的女人。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
不用她结结巴巴地说完,谢翊就已恢复清醒:“滚出去!”
沈茹一怔,她从未见谢翊发过这么大火,她没有动,沉默地垂着头,忽然说:“我爱你。”
谢翊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下了床,刚要穿上外衣,后背却扑过来一具柔软躯体。
“我爱你!”
沈茹靠在他背上,泪如雨下,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你在胡说什么?放开!”
谢翊脸色铁青,用力将她的手推开,看也不看她一眼,心烦意乱地揉着眉心。
“对不起,是我喝多了酒,孟浪了,今晚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你走罢。”
沈茹来到他面前,哭得满脸是泪:“我爱你!谢翊,我爱了你很多年!从那一年,你来京师接走小妹,我就一年一年地盼着你来,日盼夜盼,我盼了那么多年!”
她哭着拔下发间的金钗,双手都在颤抖。
“这支金钗,你还记得吗?是你送给我的。那日我掉入池中,是故意的,因为我不想离开谢家,不想离开你!我本想将这个秘密埋进土里,可你刚才……我知道我不要脸,但求你收了我,我不求名分,甚至不求长久,只求这□□愉,你就当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你……”
谢翊皱着眉,他早已察觉出沈茹的心意,因此在金陵时刻意疏远,却没想到她竟痴到这个地步。
他避开抱上来的沈茹,后退一步,不得已说出重话:“我和你,只能是舅甥关系,沈姑娘,请你自重。”
“我已经不是沈茹了,我是尹秀儿!还是说,你嫌弃我嫁过人,嫌我身子不干净……”
沈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初,但不可否认,那里曾经有一个孩子存在,她忽然感到一阵厌恶,捏紧拳头,向腹部捶去。
“你干什么?!”
谢翊拉住她手腕,怒道:“这跟你嫁没嫁过人没有关系!我喜欢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还不懂么?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沈茹怔了许久,轻声问:“是陆姑娘?方才我听见你喊柔儿。”
谢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有否认。
沈茹痴恋他多年,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将他的身影牢牢记在脑海里,此后他每一回来京城给沈葭庆生,她都会藏在角落里,偷偷观察他,小心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她熟知谢翊的每一寸神情变化,自然看出他说了谎。
“不,你喜欢的不是陆姑娘。”
一个念头石破天惊地闯入沈茹的脑海,她震惊地抬起眼:“你……你喜欢的是你……”
“住口!”
谢翊厉声呵斥,脸色青白交加,他转身掩上外袍,毫不留情地拉开门道:“出去!”
沈茹知道,她猜对了。
当找到正确的那个答案时,才发现一切想不通的关节,统统迎刃而解。
为什么他年近不惑也不成婚?为什么他要流连于烟花柳巷?为什么他在宅中栽满山茶?为什么他会如此疼爱沈葭?
原来,风流不羁的谢七公子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人。
十来年朝思暮想,终究是痴梦一场。
她的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沈茹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门,走廊上,风灯摇曳,雨水打湿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冷得寒毛直竖,端着解酒汤的来旺诧异地看着她,她却仿佛无知无觉,如游魂一般踩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在灯下做针线活的喜儿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住她:“小姐,你怎么了?这是去哪儿了?”
沈茹面孔煞白,身子往前一栽,晕倒在喜儿怀里。
第66章 杭州
当夜, 沈茹发起高烧,烧得神志糊涂,嘴里一直说着胡话。
喜儿赶紧叫来田氏,下着雨, 夜里下山十分危险, 只能等天明再去请大夫,好在冷师爷早年行走江湖, 粗通医理, 便给她炙了几针,高烧这才退下去。
第二日, 大夫上山来看过后,说她五脏郁结, 又淋雨着了凉, 因此发作起来格外厉害,给她开了几剂温和的补药, 慢慢调理着。
沈茹这一病便病了许久,恢复清醒时,看见床头摆着一双熟悉的青缎长靴,这双靴子由她一针一线地亲手缝制,针脚细密极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送去了谢翊的房间。
“怎么会在这里?”
喜儿一直在她床边守着,闻言答道:“这是七爷手下的来旺送来的。”
沈茹抚摸靴面的手指一顿,问:“我病着的时候, 他……来看过我吗?”
“没有。”喜儿端起药碗,小心翼翼道, “小姐,该喝药了。”
“放着待会儿喝, 躺了这么久,还没给舅舅请过安,你陪我去看看他罢。”
喜儿欲言又止,满脸不忍神色。
沈茹不解:“怎么了?”
“小姐,七爷他们已经走了。”
手中的长靴掉在被子上,过了许久,沈茹轻声问:“什么时候走的?”
“你生病的第二天。”
“他……他竟这般不想看见我……”
沈茹怔怔地滚下泪来,霎时间觉得五脏俱焚,既羞耻又痛苦,死死咬住下唇。
喜儿吓得慌了神,她并不知道沈茹和谢翊之间发生了什么,干巴巴劝道:“小姐,您看开些,咱们好不容易从魔爪里逃出来,您再不保重身体,就辜负王爷王妃对你的一片苦心了……”
沈茹听见这话,犹如当头棒喝。
那日在钱庄,小妹临别时还赠了她四字真言,“你好好活”,小王爷也说,从今以后就脱胎换骨,是个新生之人,不要再想从前之事。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替她去死,她才得以继续苟活在这世间,怎可辜负?
沈茹打了个激颤,急忙握住喜儿的手:“好妹妹,多谢你点醒了我,只是此地终究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横竖是没脸在这儿待下去了,你是想留下,还是跟着我一起走?”
喜儿想也不想便道:“我这条命是小姐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茹提出要走,田庄头虽然极力挽留,却也拿她没办法。
为了感谢他们多日以来的照顾,沈茹留下了二百两的银票,她随身财物不多,除了沈葭离开时塞给她的一张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还有一些金银细软,这就是主仆俩的全部身家,谢翊曾派刘伯安送过银两物资,但沈茹没要,全部留在了碧寒山庄。
田庄头将她们送下了山,问沈茹要往何处去。
沈茹早就想好了,回答:“杭州。”
连续几日的暴雨终于停了,淮安城军民在漕运总督崔文升的统一指挥下,马不停蹄地进行抗洪救险的行动,虽然北上的运河通道关闭了,南下的水闸却是开着,因为漕河地势北高南低,可以放水入长江,借以分洪。
杭州在江南运河的最南端,从淮安乘船可以直达,沈茹、喜儿到了运河码头,买舟沿江南下,一路顺风顺水,待到杭州时,已经是七月过半。
那船家欺她两名弱女子只身在外,无依无靠,便坐地起价,将出发时讲好的路资一口价喊到五百两,不给不让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