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说这些是为了激怒雷虎,还是临死之际的真心话,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雷虎被他气得勃然大怒,刷地抽出腰刀,架在他脖颈上,在发现他完全视死如归后,突然又改了主意,微笑道:“不怕死是不是?也是,就这么死,太便宜你了。无先生,跟我这么久,你是知道背叛我的人是什么下场的。”
他直起身,扬声道:“来人!架锅!”
陈适愕然睁开眼,面色变成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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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完全陷入了混乱无序的状态,雷虎为彰显实力,派人朝晋军营地射箭,由于夜色太黑,又隔着汉水,射程太远,并未射死任何人,只射中了一名士兵的头盔。当时这个倒霉蛋正在搭建浮桥,头盔被射中后,他掉进水里,水花四溅,发出的动静让乞活军误以为他们射中了敌人,又以讹传讹地宣扬成射中对方一员大将。
这种挑衅之举虽未给晋军造成任何实际伤害,却被延和帝视为谈判失败的信号,所以决定提前开战。
等沈如海匆匆从城墙上下来,并带回谈判顺利的消息时,晋军已经把襄阳的东城门轰开了一个大洞,尽管延和帝下令暂时停止进攻,可见识到红夷大炮威力的流民完全吓破了胆,放下武器各自逃命,有的冲进城里烧杀抢掠,长街上四处都是哭喊声。
沈葭一手抱着儿子,拉着二丫漫无目的地跑,最后她们又跑回了襄王府的小院。
她将孩子塞给二丫,神态焦急:“我去救他,你待在这里,躲起来,知道吗?”
二丫牵着她的衣摆不肯放手,拼命摇头,急得沈葭推开她的手,又从怀中掏出那枚白玉蝴蝶,塞进她手心。
“拿着这个,如果外面的人打进来了,你就把这个玉坠拿给他们看,说你要找怀钰,听清楚了吗?找怀钰!”
她来不及确认二丫究竟听懂没有,交代完这些,就神色匆匆地跑出了小院,刚到王府大门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哎哟一声,发出尖利嗓门:“哪个瞎了眼的狗奴才?敢撞姑奶奶我!”
“贵妃娘娘?”
借着外面的火光,沈葭看清了眼前的人。
兰香身型臃肿,几乎把能上身的绫罗绸缎全穿上了,浑身上下还挂满了金银珠宝,使她看上去就像个行走的首饰架。
兰香也认出了她:“你也去逃命?哑巴呢?还有你男人呢?”
沈葭没工夫和她闲聊,敷衍几句就想走,兰香却拉住她,褪下手腕上一只金灿灿的镯子,替她戴上。
“你小心点,听说官军打进来了,外面到处都在杀人,这镯子赏给你,要是逃出去了,能当不少钱。”
“多谢贵妃娘娘!”
“别取笑我了,我算什么贵妃娘娘……”
兰香话还没说完,沈葭就跑远了,她耸耸肩,往反方向跑去。
夜色已深,沈葭在黑暗中不辨方向,迷了路,好几次跑进死胡同,还撞上几起杀人场面,好在她足够机灵,没被任何人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陈适,明明前一刻还恨不得他立马去死,明明他做过那么多坏事。
也许是因为他说的不错,这一路上,若不是有他,她和二丫兴许死了无数回,她也根本不可能生下狗儿并养活他。也许是之前他手握金钗,拦在她和二丫面前,明明是那样面目可憎的一个人,在那一瞬间,他的背影竟高大如山岳,沈葭无法扔下他一个人在那儿等死。
兴许老天爷也在眷顾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对了路。
沈葭看见了那座院落,院门开着一道缝隙,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院门,里面万籁俱寂,只有她的脚步声。
月色如霜,将她的影子折射在地上。
她走入后院,一切都跟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树上吊着被剖膛的少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陈适杀死的厨子,其中一人脖子上插着那枚金钗,他瞪着夜空,眼睛已经失去神采。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除去那口大铜缸。
这口缸原本是预备在厨房檐下救火用的,现在却被转移到空地中央,下面堆着燃烧的柴禾,恰是夏日天气燥热的时候,干柴烈火烧得正旺,火焰扑腾得老高,火花哔哔剥剥地爆着声响,蒸气源源不断地升上半空。
沈葭神色僵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铜缸上盖着磨盘,只留了一道非常窄的缝隙,她踢开燃烧的柴禾,扑灭火苗,使出吃奶的劲去推,磨盘纹丝不动,她喊陈适的名字,可缸里毫无动静。
沈葭满头大汗,想了想,抽出一根柴禾,准备将磨盘撬开,可缝隙太小,伸不进去,换一根细一点的树枝,又很容易弄断,最后她只能徒手去搬石磨,期间指甲不慎被折断,疼得钻心。
借着这股疼痛激发的力气,她终于挪开了一点,蒸气一股脑儿地从缸里喷出来,热得她满脸通红,她终于看清了里面的陈适,他闭着双眼,不知是死是活。
“陈……陈适……”
沈葭吓得六神无主,心想他是不是死了?
缝隙变宽了一点儿,却也只能容她伸进去一只手,她刚伸进去,就被烫得缩回来,里面的温度能直接把人蒸熟。
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推磨盘,只能隔着缝隙大喊:“喂!你醒一醒!”
在她的千呼万唤下,陈适的眼皮动了动,竟然真的睁开了眼,他还活着,可也离死不远了。
沈葭大喜:“快跟我一起推!你从里面用力!我们一起!”
陈适仿佛刚从一场午睡中醒来,表情有些微的失神,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被你吵醒了。”
“别说这没用的了!快推!”
沈葭顾不上烫不烫的了,手伸进去拉他。
陈适却轻轻皱眉:“别碰我,疼。”
她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讪讪地收回手,卖力地去推磨盘。
“别忙了,二小姐,坐下罢,听我讲完那个故事。”
沈葭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谁要听你讲故事?”
不管她愿不愿意听,陈适还是说了起来。
“上回说到哪里了?对了,说到那个孩子想考功名,你问我他考中没有?他天资聪颖,自然是中了,乡试第一名,正儿八经的解元。可他也没中,因为就在出榜那一日,他发现自己的考卷和贾少爷的调换了,蠢笨如猪的贾少爷成了解元,而他只能名落孙山。报录人敲锣打鼓地赶到贾府报喜,他那个瞎眼老娘听见了锣鼓声,走出来瞧热闹,拉着人就问,是不是她儿子高中了?旁人欺她眼盲,笑着告诉她,是,你儿子中了举人老爷,要接你享福去了。瞎子又哭又笑,神经兮兮地回去了,等她儿子回到柴房,才发现她在房梁上吊死了。”
沈葭:“……”
陈适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二小姐,你说可不可笑?她一心盼着儿子出人头地,却不知这只是一场谎言,哈哈哈,真可笑啊……”
他坐在缸里,笑声听上去空旷又苍凉。
沈葭安静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铜缸,环抱双膝问:“后来呢?”
“后来……”陈适怔怔地滚下泪来,“这个孩子被赶出了贾府,在路上,他有幸遇见了一位贵人,在贵人的帮助下,他一路高中,成了人人称羡的状元,当朝首辅赏识他的才华,还要将女儿嫁给他。有一回,他去恩师府中拜访,见到了那位小姐,彼时正是阳春三月,杏花吹满头,她在院中晒书,满院的古经典籍,纸张哗哗作响,她捧着一本李商隐诗集,坐在椅上看得出神,看到聚精会神处,还喃喃念出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站在远处,看呆了,这位小姐蕙质兰心,温婉善良,正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妻子形象。他心想,他一定要好好待她,爱她,敬重她,他们会生几个孩子,过上举案齐眉的恩爱生活。新婚第一日,他买了一支茉莉花,想送给他的夫人,却听见他夫人跟自己的婢女说,跟他同床,她觉得恶心。”
沈葭听到这里,才知道故事中的孩子其实是他自己,也终于明白,他对沈茹那种切齿的恨意来源于哪里。
陈适笑着,也哭着:“你知道吗?我本来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亲,可你的姐姐,剥夺了我获得幸福的机会,然后我一步错,步步错,错到如今……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什么都没了……”
他低垂着头,吟诵起一阙词来:“‘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也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我看见光了,二小姐,是不是天亮了?”
沈葭抬头望了眼依然漆黑的夜空,眼眶中的泪水决堤般涌出,打湿了她的脸颊。
“是,天亮了。”
“今天阳光好不好?”
“好。”
“那看在我曾救过你的份上,送我上路罢。”
“我……我做不到……”
沈葭在这一刻泪如雨下,她从没想过,曾经那么憎恨,恨不得立即去死的人,在他死到临头的这一天,她竟然还会为此流泪。
“别怕,”陈适轻声安慰她,“杀人很简单的,来罢,就当给我一个痛快……”
沈葭知道他大概是活不下去了,她发了会儿呆,抬手擦掉眼泪,爬去那具死尸旁边,拔下那枚金钗,然后,手伸进缸里,将钗尖一点一点地送进他的心脏,直到整根没入。
他几乎被蒸熟了,皮肤白里透红,一旦触碰到,就一寸寸地往下剥落,露出鲜红的血肉。
“这个,给狗儿……”
他咳了几声,不停吐着血,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布老虎,“去罢,找你的夫君,他就在城外,等着和你一家团聚……”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的,合上眼,没了声息,就像陷入了一场沉睡。
借着微弱的月光,沈葭看清了他此刻的面容,他的唇角上扬,带着温柔的笑意,就像那年春闱揭榜日,长街上打马而过的青年,头戴乌纱,胸缠红花,满脸都是春风得意,和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第110章 攻城
襄阳城墙三丈多高, 雷虎除下甲胄,穿着一身天子龙袍,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城下密如蚁聚的大军。
晋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渡过汉水, 来到护城河边, 每名骑兵都身着黑色铠甲,与夜色融为一体, 如同前来收割生命的死神。
汉水对岸, 是延和帝率领的后军,他穿戴着重铠, 骑坐在火龙驹上,神色庄严冷峻, 与城墙上的雷虎遥遥相望。
绣着金龙的旗帜卷着夜风, 猎猎作响,旗杆下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人, 正是逃出城的蒋瑞。
一名文官正在大声念着讨贼檄文,命令雷虎立即献城投降,否则大军将踏平襄阳。
雷虎冷笑数声,抬了抬手,一名披金戴银的女人被押来城墙边, 他掐着女人的后颈,将她按在雉堞上,冲城楼下喊道:“大晋太子!这是不是你的女人?真是个美人儿, 如果不想她粉身碎骨的话,就带着你的兵后退二十里!”
距离尚远, 根本看不清那是不是沈葭,但怀钰还是紧张地握紧了缰绳, 喊道:“雷虎!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杀你全家!”
雷虎哈哈大笑:“太子殿下,你恐怕不知道,我全家都死光了。”
话音刚落,女人被一把推了下去。
怀钰目眦欲裂,失声大喊,来不及反应,人就不管不顾地纵马冲了出去。
“殿下!”
“钰儿!”
“太子殿下!”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延和帝更是惊得险些从马背上摔落,只见怀钰单骑冲向城门,待他进入射程,雷虎手持一把犀角硬弓,将弓弦拉到最满,手指一松,箭矢嗖嗖疾射而去,正中怀钰右臂,将他射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女人就跌落在前面不远处,趴在地上,身下汇着一摊血泊。
怀钰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将她翻过来,手指剧烈颤抖,扒开她脸上覆盖的头发,看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沈葭。
不是她……不是她!
怀钰又哭又笑,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延和帝远远望见这一幕,知道他没有大碍,便松了口气,从马上下来,抽出天子剑,一脚踹倒蒋瑞,剑尖从后颈刺穿喉咙,尸体倒在岸边,血花狂喷,瞬间染红了江水。
他沉声下达命令:“攻城!”
呜呜号角声起,陆羡高擎手中长.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儿郎们!随我冲锋!”
一骑既出,千军万马紧随其后,如潮水般冲过浮桥,狮子骢长嘶一声,来到主人身边,怀钰翻身上马。
就如陈适信中约定好的那样,守城士兵悄悄打开门,城门洞开,三千虎豹营骑兵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地冲入城中。
他们惊讶地发现,敌人中竟然还混了不少老弱妇孺,在雷虎的威逼下,襄阳全城皆兵,连小孩子都被赶来守城,这样的守军自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不一会儿,晋军就占领了拱宸门,其余几个城门也相继告破,雷虎见情势不对,率领亲兵仓促逃遁。
进入内城后,骑兵的作战能力可见一斑,他们只需坐在马上,手中马刀轻轻一挥,就能瞬间收获敌军的人头。
乞活军势危,往四面八方溃散,怀钰趁机将战线往城中心推进,战局转入巷战。
他在城中四处寻找,大声叫着沈葭的名字,因为杀的人太多,铠甲上沾满鲜血,一名乞活军士兵与他迎面撞上,见了他这周身浴血的模样,吓得跌坐在地,手中掉出一枚蝴蝶玉坠。
怀钰脚步一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颤着手,将玉坠捡起来,上面还沾着人的体温。
他看向那名士兵,兴许是刚从杀完人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眼神中还透着杀气,士兵慌忙跪倒在地,求饶道:“军爷!别杀我……”
怀钰一把揪着他衣领,哑声逼问:“这玉坠?哪里来的?”
“我……我我抢来的……”
“哪里抢的?”
“在……在……”
士兵被他吓得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
怀钰将绣春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声道:“带我去。”
士兵根本不敢拒绝,哆哆嗦嗦地走在前面,将他带进一座宅邸,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到处都躺着尸体。
小院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大的姑娘蜷缩在水井旁,怀钰单膝跪地,摸了下她的颈侧,脉搏已经没有了。
再一看,她的后脑湿漉漉的,全是血,显然是被人推倒,摔破脑袋而死。
怀钰眼中戾气陡生,不顾士兵的连声求饶,抽出绣春刀杀了他,鲜血飙溅在他的脸上,他眼也不眨,用手背抹去脸上血液,忽然,他的耳郭动了动,听到一阵细弱哭声。
怀钰几步走到水井前,往里看了一眼,霎时脸色大变。
他拽着麻绳,将水桶从井里拽出来,桶里有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他的襁褓散了,藕节似的腿和胳膊不断挣扎,怀钰眼眶湿润,将孩子抱起来,贴着他的脸,泪水流下,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