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往官署走,前头赶来一辆马车,顾文安匆匆从车里下来,拦住众人:“先别急着去官署,殿下吩咐,先让你们在驿馆里歇下!”
众人怔住。危怀风策马上前,疑惑道:“发生何事?”
顾文安不便多言,抿唇道:“先回驿馆里安顿下来,我再细说。”
危怀风皱眉,猜出内情非同小可,示意金鳞在前开路,众人跟着顾文安下榻驿馆。及至厅堂中,顾文安先待危怀风、岑雪等人入座,特意捡了最边角的地方坐下,沉声道:“雍州发生瘟疫了。”
“什么?!”
众人皆是大震,错愕不已。
“但是目前仅是流行于军所,城里暂时没有百姓感染的病例。”顾文安先说明情况,安抚他们的情绪。
危怀风容色肃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岐州回来后,军所里突然有一大批将士高热不止,一病不起,大家原以为是入冬后感染风寒所致,结果短短数日,染病之人大量增加,就连看诊的军医、郎中也跟着患病。两日前,严将军病倒,情况恶劣,殿下放心不下,前往看诊,才发现这一次大家感染的很可能并非风寒,而是……瘟疫。”顾文安说完,后背已渗出一层冷汗。
危怀风的脸色更是冷凝得吓人:“什么意思?殿下亲自给严峪看诊,严峪感染的是瘟疫?!”
“……是。”顾文安汗珠如豆。
危怀风额头青筋暴起,顾文安赶紧道:“但是殿下目前一切无恙,应该没有被感染,只是为防万一,他先与接触过严将军的那些人一起住在官署里。一般来说,感染瘟疫者会在七日内发病,若是七日后殿下仍然无事,便可以排除感染嫌疑了。”
众人心惊不已,王玠如今乃是所有人效忠的君主,一旦发生不测,所有的努力岂不是都付之一炬?
“那殿下身边可有人在照顾?严大将军的病情又如何了?”岑雪见危怀风已气得快说不出去,摸摸他手背,替他问道。
顾文安迭声应有:“殿下身边有小厮在,严将军的病情也大概稳住了。按殿下的吩咐,我们派人焚烧了病患用过的衣物、器具,官署各处都熏有白术、艾草,可以遏制疫情蔓延。”
“军所呢?”危怀风问,“目前军所里有多少人被感染?”
“今日早上报上来的数目,是八百六十三人。”
众人一凛。
瘟疫扩散的速度很快,然而因个人的体质不同,病症潜伏的时间也各不一样。将士们居住在军所里,衣食住行皆在一块,感染的风险极其高,若是今日查出来的病患都已有八百多人,可想而知后面爆发起来时,最终感染的人员数量会有多大。
“可有人因病亡故?”
“有。”顾文安语气艰难,“重症二百七十一人,亡故的,目前是九十六人。”
厅堂里气氛凝结,众人心神不定。木莎冷静坐着,忽然开口:“你先前说,这些将士是从岐州回来以后突然染疾的?”
“是。”
“为何?”
顾文安语塞,这次瘟疫爆发突然,他们一心忙着防控,目前尚来不及追根溯源,探析疫情是从何而来。
“瘟疫既然是从军所里爆发的,病源便不可能在城内,而是城外。顾大人若是有空,可以派人往岐州刺探一下,看那边是否也有疫情。若是有,则此事算是意外;若是没有,那么这次瘟疫就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木莎说完,众人毛骨悚然,不约而同想起如今坐镇在岐州城里的那个人。岑元柏的眼神陡然冷厉。
“最初有人在军所里患病时,没有军医诊断出来是瘟疫吗?”他开口道。
顾文安知道这也是令人费解的一点,如实说道:“将士们从岐州撤回来的那两日,正逢风雪交加,城外天气恶劣,所以军医最开始诊治时,一直误以为是风寒入体。后来病例激增,不少病患除高热咳嗽以外,频发出现肢体烦痛、胸闷呕吐等症状,他们才敢认定是瘟疫。”
木莎神情微动,道:“肢体烦痛、胸闷呕吐,这也是夜郎瘴疠的症状。”
众人震惊。
木莎从座上起来,道:“严峪将军人在何处,带我去看看吧。”
“娘?”岑雪欲拦。
木莎解释:“阿娅是王都里最有能力的巫医,诊治瘟疫不在话下,不必担心我。”
“可是……”
“我与娘一起。”危怀风跟着站起来。
木莎哂笑:“又不是什么发钱的好事,争什么?你就不怕沾染了病气,回头过给小雪团?”
危怀风要走的意念一动。
“放心,看一看情况而已,我有分寸。”
木莎说完,叫顾文安领路,带着阿娅离开驿馆。
危怀风、岑雪、岑元柏三人神色复杂,心里毕竟忐忑,这一天用膳都有些食之无味。万幸,入夜不久,木莎派人送来消息,说是阿娅已诊断出病症结果,乃是中原瘟疫与夜郎瘴疠的结合,若没猜错,这次疫情应属人为制造而成。
三人听完,第一时间想到云桑,面色越发冷凝。前来传信的人安慰:“危夫人说,巫医有破解之法,已写下药方派发给军所,待军医按方给患者诊治,便能战胜此次瘟疫了。”
危怀风应下,让金鳞送人离开,回头看岑元柏、岑雪,皆是愁容满面,心知父女二人是为徐正则、云桑一事郁结,开解道:“既然已有药方,事态便会有转圜,爹这些天来车途劳累,切忌再忧思伤神,今夜先休息吧。”
岑元柏点头,也劝他两人早些休息,离开厅堂。
危怀风、岑雪回房后,洗漱入睡。雍州地处北地,冬夜寒气深重,岑雪刚上床,便感觉被衾干冷,凉意渗骨。危怀风挨过来,手臂搂着她,热气跟着袭来,她渐渐发暖,忍不住往他怀里钻。
“在想什么?”危怀风知她走神,闭着眼睛问。
屋里油灯已熄,岑雪满眼是帐幔上的灰影,失望道:“我没想过,他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危怀风道:“一步错,步步错。一错到底,是他如今唯一能走的路。”
“不能迷途知返吗?”
“能,但是会输。”
岑雪悲从中来,无限酸楚,搂着他劲瘦的腰,似仍不够,手掌往背脊上按,想要贴他更紧,获取更多力量。
危怀风喉头收紧,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接着往下亲。岑雪瑟缩着,脖颈被他流连过,后背的丝绳倏地一松。
“你……”
“明日,我想去军所看一看。”
危怀风埋首在她肩后,大手往下,粗粝的指腹揉过雪肤,他声音跟着向下落:“严峪病重,军所里爆发瘟疫,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主将稳住人心。我既已回来,便不能坐视不管。”
岑雪心口像被什么攫住,制止的话梗在喉间。
“我走后,你安心待在驿馆里,待瘟疫结束,我便回来。”危怀风坐起来。
岑雪眼角被泪浸湿,伸手攀他,主动接纳。
冬夜漫长,风吹不歇,屋外残雪沿着瓦楞往下滴落,声似嘤咛。今夜本是有月的,月华浓郁,可一泻千里,然被那云一截,天地黯淡,月全洒在云外,淅淅沥沥。
危怀风伏下,手一抄,与岑雪十指交握,压在枕前,低低笑起来。
“笑什么?”岑雪拍他。
“差点没来得及。”危怀风坦然答。
岑雪羞赧,偷偷用膝盖撞他一下。
“撞哪儿呢?”危怀风不满。
“管他是哪儿,撞你便是了。”
“是吗?小粉团?”
“……”
第146章 瘟疫 (二)
危怀风次日又贪床了, 亮堂的日头攀上窗棂,他依然躺着,怀里蜷缩着一团玉雪一样的人儿, 乌发散在颊侧, 卷翘浓密的睫毛微微簌动, 令他想起酣眠梦里的小鹿。
他拨开那发丝, 手往她肩膀上放, 看着彼此天差地别的肤色——这是他以前偷偷狂想过多次的画面。缠绵的时候, 他最爱看的也是彼此贴在一起, 看她凝脂点漆,粉妆玉砌。
外面传来低低交谈声,似春草、夏花来了,危怀风大拇指在怀里人脸颊一抚, 见那卷曲睫毛再次一颤,然而硬是不睁开眼,被气笑:“分明醒了, 装什么?”
岑雪瓮声:“你走便是了,何必叫醒我?”
“不想看着我走?”危怀风饶有兴味,“怕舍不得?怕我看见你哭?”
岑雪无奈睁开眼睛, 被他揭穿,有些羞恼。
危怀风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安抚:“这次瘟疫若是云桑所为,或许对我并不起效,一则是我身上有从娘那里传承下来的王族血脉,可化解百蛊;二则我在夜郎关城感染过疟疾, 两者应该差不多。”
岑雪知道,有些人感染过瘟疫后, 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二次感染,可是疟疾是否等同于瘴疠?危怀风又是否能够抵抗?
“何况,阿娅奶奶已派发药方,按方诊治,即可痊愈,疫情会很快结束的。”危怀风接着安慰。
岑雪心里起落不止,却也知道危怀风义不容辞,无论如何都不能劝他留下,叮嘱道:“不可大意,务必小心。”
“嗯。”危怀风承诺,“我会每日派人来向你报平安,你若想我,也可给我来信。待见面了,我背给你听。”
“嘴贫。”岑雪搡他。
危怀风笑,两人厮磨一阵,终是分别了。
午后,岑雪叫来凌远,询问他一些与瘟疫相关的事。他是衢州人士,两年前,那里因战乱爆发瘟疫,死者极众。数不清的衢州人赶往外乡逃难,凌远便是其中之一。
听岑雪问及故乡往事,凌远感触诸多,道:“民间爆发疫情,一传十,十传百,疫气流行,不过在朝夕之内,若无官府出力救治防范,百姓唯有硬熬。卑职的同乡皆是贫苦农人,感染瘟疫,根本无力诊治,或怕牵连家人独自离开,死生不明;或僵卧床上后,被至亲弃于荒野。数月间,各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荒草白骨,难以计数。”
岑雪听罢,黯然神伤,道:“听说感染过瘟疫者,往后可以抵抗疫疾,不被侵袭,可是真的?”
凌远道:“各地疫情并不相同,人的体质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是经历过的人,多少会比没有经历过的能扛一些。”
岑雪沉吟少顷,道:“凌远,你坦白告诉我,你可有感染过瘟疫?”
那次在江州城里为挖掘古墓招工,她问过凌远及其乡人是否康健,他承诺他们都没有感染过瘟疫,可是此刻,岑雪竟隐约期望他是在骗她。
“卑职从不曾欺瞒过姑娘,但是姑娘需要,刀山火海,卑职皆愿前往。”凌远抱拳,黑沉沉的眼神里既是坦然,也是坚定。
岑雪动容,道:“我想先去一趟官署,看能否为殿下做些什么。”
“姑娘若想为殿下分忧,交给卑职便好。老爷重伤刚愈,仍然需要调养,姑娘留在他身边,方能让他安心。”凌远知道岑雪心系太多,既有私情,也有天下,可是叫她跑进瘟疫蔓延的地方去,他是如论如何不能答应的。“官署与军所里的情况,卑职会第一时间告知姑娘。”
岑雪何尝不知他也是在为自己考虑,点头:“好,那麻烦你了。”
当天下午,凌远送来消息,说是目前来看,官署里共有四人被严峪传染,其中三人是奴仆,一人是前来探望的将领。王玠静居住处,依旧没有症状,今日是第四日,若是能再坚持三日,即可排除感染嫌疑。
城里百姓得知瘟疫主要是在城外流行后,消除恐慌,开始恢复正常生活,开店的开店,采买的采买。
军所里的情况则糟糕一些,今日增加的病例足有八百例,快相当于前些天统计出来的总数,好在顾文安已协调城里的各大医馆往军所里运送所需药材,不少大夫听说此事,自告奋勇前往军所里帮忙。总体来看,一切也都在向好发展。
夜里,有人从外送来口信,说是危怀风在军所里一切无恙,望将军夫人莫要忧心。岑雪听罢,心是落下来了,可是夜里入睡,总又有些辗转难眠。
分明以前都是一个人睡的,刚成亲那几天,她夜里各种不习惯,他体力好,又是刚得滋味,不来则矣,每次一来,都要把人折腾得腰酸背痛。因为说好先不考虑子嗣的问题,他们每次事后都要洗漱,不然身上黏着他弄出来的精/元,根本不能入眠。一来二去,光是擦洗就要花上小半个时辰,算上恩爱的工夫,能有半夜来睡都算是多的。
现在,总算是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可是手臂一伸,枕旁空空荡荡,被褥里冷冷清清,连带心也空起来、凉起来,那人的温暖怀抱、炙热气息前所未有地令人想念。
岑雪翻来覆去,次日醒来,精神恹恹的,唤来春草,问凌远那边可有情况,得到的只是一切尚在调查中的回复。
想来也是,才是上午,能有什么消息呢?
岑雪自嘲一笑,先去看望岑元柏,回来后,到底没忍住,给危怀风写了一封长信。这次写信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儿女情长,掺杂着关于家国命运的担忧。凌远来后,岑雪委托他送信去军所,他神色略微复杂,接下后,汇报官署、军所的情况,总体平稳,算是令人心安。
夜里,军所那边照旧派人来传话,说是危怀风一切平安,说辞与昨日无异。岑雪听着,腹里的定心丸更多一颗,可是夜里的失眠症状反而更厉害。
白天,岑雪等来凌远汇报的消息后,借着午休的当口多睡一些,尽量弥补夜里失眠造成的困倦。夜里,军所按点送消息来,说的都是危怀风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