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听着,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莫名越来越强烈,像是从无名深渊伸来的藤蔓,要把人往窒息里缠。
次日一早,岑雪趁着凌远外出,叫上夏花离开驿馆,亲自赶往官署,回来后,脸色惨白。
晌午,凌远前来复命。岑雪肃容质问:“凌远,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对我说过什么?”
凌远身形一僵。
岑雪道:“你说你从不欺瞒我。”
凌远喉结滚动,屈膝跪下,低头赔罪。
岑雪声音发抖:“疫情究竟如何了?!”
今日,她与夏花赶往官署,发现外面围着一群侍卫,不让行人靠近,石狮座旁停着一辆马车,不久后,有一人身披狐裘,脸蒙面巾走出来,独自登车离开。
那人没有露脸,可是从眉目、身形来看,分明就是王玠。
“殿下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今日为何突然离开官署?是不是往军所去的?!”岑雪连声发问,越问心里越慌。
凌远沉声:“是。”
岑雪屏息:“为何?!”
凌远开口:“顾大人为稳住人心,前两日都没有公布军所里的真实情况,卑职也是刚刚知道,巫医阿娅研制出来的药方对这次瘟疫并不管用,不少将士按方服药后,病情不轻反重,至今日,军所里已有一千余人病亡,患病人数则已增加至一万二千人。士卒愤激,军心溃散,那里的疫情……已快要失控了!”
※
严风卷旌,旗杆底下聚着一群患病的士卒,一人抄起军医送来的汤药砸在地上,惹得医者们震惊气愤,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抛下妻儿前来出诊,冒着染病的风险为你们看病熬药!多少人夜以继日,身心交瘁,又有多少人已身患疫疾?你们便是这般对待我们的吗?!”
“呵,你们抛下妻儿,身心交瘁?那我们不一样是背井离乡,抛妻弃子?!既然是大夫,就该有救死扶伤的本事,可是看看你们送来的这些东西,一天喝死几百号人,熬的究竟是解药还是毒药啊?!”
“你!汤药皆是大家的心血,你怎能如此诋毁?!”
“去你娘的!就这玩意儿还心血?!”
“是,药方的疗效是不如预期,可那是因为这次瘟疫病症复杂,就算是神医在世,也难以在三两天内药到病除!今日送来的汤药,已是根据大家的病症做过调整后的药方,你们若是不积极配合治疗,病情只会更加恶化!”
“都滚开!老子千辛万苦从川西来这儿,可不是来给你们当白鼠的!我老郑从军八年,死在敌人手上算是虽败犹荣,死在你们这帮庸医手里算他娘的什么事儿?!”
众人大吵。一名面黄肌瘦,眼底猩红的士卒从队伍里走出来,瞪着当首的医者质问:“你老实说,是不是上头认为我们已无药可救,所以派你们来送药?说是要为我们医治,可实际上,是想要借机毒死我们这些患病的人吧?”
众人哗然。
“你、你……”那名医者被这样残酷、阴险的言论吓得面皮发青,抖着手指头,悲愤交织,半晌骂不出一句。
那帮士卒则义愤填膺,火冒三丈:“好呀,怕我们传染给其他没病的弟兄,就打算偷偷毒死我们是不是?既然如此,那谁也别想活!”
有人冲上前,打砸医者的药箱、汤碗,有人开始撕掉医者蒙在口鼻前的面巾,有人推倒医者,冲其拳脚相加。
惨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营帐后方猛然传来一阵厉喝,伴以迅疾蹄声。金鳞冲下战马,拽开一名施暴的士卒,反手撂倒,拔刀扣押。另外的人跟着冲上来,挥刀对准滋事的士卒,从重围里救出受伤的医者。
危怀风跟着走来,众人抬头,被他冷厉得要杀人一样的眼神所震,屏气噤声。
朔风袭人,满空旌旗翻飞,空气里飘散着疫病者身上的恶臭以及汤药的苦涩气味。被解救出来的医者们鼻青脸肿,涕泗交流。危怀风唤来金鳞,吩咐道:“先送大夫们回营休整。”
“是。”
金鳞领命,走前,狠狠瞪了那群殴人的士卒一眼。
这帮人被安排居住在军所西南侧,聚集在这儿的,皆是患病三天以上的人,按照医书上的说法,正是传染力最强的时候。
刚刚被接走的医者里会多出多少被传染的人,可想而知。
危怀风神情阴鸷,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开口道:“何人起的头?”
底下鸦默雀静。
“揍人的时候是爷们,认账的时候全成了孬种,这便是严峪的川西军?”
有人不忿,仰起头来:“是我!”
“是我!”
底下接着有人附和。
危怀风往后一招手:“押往营外,按军规处置。”
在军所寻衅滋事者,按律杖三十,带头起事者翻倍领罚,则是六十杖。这一拨人本便患病在身,气虚体弱,六十杖下去,认罚那两人要么是废了,要么便是死了。
两人被押走,人群里气氛更涌动,有人似按捺不住,想要发声。危怀风道:“知道刚刚那一批大夫是怎么来的吗?”
众人不吭声。
“军所瘟疫爆发后,雍州城里的各大医馆争相出力,八十七名大夫自告奋勇,前来义诊,不收一文诊金,不说一声疲累,为的只是能救治患病的诸位,尽快结束军所里的瘟疫。如今,营外仍有医者自发赶来,愿为战胜瘟疫尽一己之力。诸位,这便是你们的报恩之道吗?”
众人面色复杂,一人鼓起勇气,道:“可是为何疫病越治越严重?医者们开的药方,非但没有效用,服下以后,反而死得更快……这一点,将军又如何解释?”
“此次瘟疫乃岐州命人刻意而为,他既想利用疫情歼灭我等,又如何会让我们轻易化解?严将军病倒在官署中,所用药方,与诸位一模一样,但是个人体质不同,患病程度不一,治疗的效果自然各不相同。若是有人对医者开的药方有异议,可以拒不服药。”
那人结舌,紧接着又有人道:“既然将军今日已出面,那烦请如实告知,军所里究竟已有多少弟兄感染疫病?因病亡故的弟兄们又已有多少人?”
危怀风眉目肃然,道:“患者一万二千三百人,病亡一千四百八十三人。”
众人瞠目。
从岐州回来后,川西军里不过十五万人马,短短数日,便已有一万余人感染瘟疫,一千余人丧命,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何须岐州派人来攻,不消一个月,他们必然自取灭亡!
稍微恢复镇定的人群里再次骚乱起来,危怀风厉声道:“我向诸位开诚布公,并非是要听尔等埋天怨地。既然知道疫情凶险,更该同舟共济,万众一心!想要战胜瘟疫,要靠尔等齐心合力,更要靠医者们倾囊相助!今日之事,凡参与者,杖责三十!胆有再犯者,格杀勿论!”
他话声铿锵,气势撼人,然而极度的恐慌情绪已在人群里弥漫开来,众人纵是想要冷静,也无从自处。
“军中瘟疫已严重成这样,再多医者,也是无能为力啊!”
“若是严将军果然也与我们一样,又能有多少时日可活?那帮大夫蠢笨得很,根本治不了这次的疫病!”
“将军嘴上说得好听,该不会转头之后,便丢下我们一走了之罢?!”
“……”
危怀风站在旌旗下,气得七窍生烟,手按在剑柄上,青筋突起。若是在铁甲军里,他人在这儿,军心便在这儿,生死同袍,断无他言。可是这是严峪的部下,眼前向他提出质疑的,是一群从来没有与他打过交道的川西大军。在行伍里,将帅与士卒的同袍情义皆是从战场上来,没有并肩拼杀过,岂有卖命的交情?
危怀风环顾众人,愁肠百结,便欲狠下决心,以刀枪压制,大帐后方突然传来一阵蹄声,有人高声通传:“殿下到——”
众人怔忪,循声掉头,但见一人从人群外走来,身披狐裘,玉冠束发,口鼻前蒙着方巾,行走时步履坚定。
危怀风面色一变。
王玠佯装看不见,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站,面对众人。
众人缄默,满脸难以置信,全然想不到王玠竟会现身于此。先前那些大声叫嚣的,也瞬间哑了喉咙,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有我在,不会有任何一名将帅弃阵而逃。”
王玠声似金玉,坚毅开口:“疫情汹汹,王某愿以身为注,与诸位成城断金,共抗瘟疫。疫散,则我与诸位同杀贼敌,报仇雪耻;疫胜,则我与诸位共赴黄泉,生死同袍!”
众人神魂震动,良久无言。
※
“谁让你来的?”
甫一离开西侧营帐,危怀风冷脸责问。
王玠泰然自若,走进大帐后,语气从容:“我不来,你待如何收场?勒令扣押,严惩重罚?被你差遣的那些人也都是严峪的川西军,真要闹起来,未必会向着你。”
危怀风抿唇,更气得气血上涌,头开始隐隐作痛。
王玠开解他:“川西军与我相处半年有余,比起你,我更有威信。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诊治疫病,解决疫情,旁的都是……”
“今日是第几日?”危怀风打断他。
王玠一怔,旋即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坦然答:“第八日。”
“你可有症状?”
“没有。”
王玠答完,危怀风周身气压更低。
他熬完了那七日,可以确诊没有被传染,可是今日,他义无反顾赶来军所,当众宣称要与所有患病的将士同生共死,他真是……
危怀风想说发疯,想说愚蠢,可是若不是这样赤诚的“疯”与“蠢”,他又岂会是让他一眼认定的王玠?
危怀风长吐一口气,疲惫地靠在长桌前,低头揉按眉心。
王玠走上前来,拍拍他肩膀,忽而发现什么,伸手在他发红的脸颊一碰。
“你在发热?!”
第147章 瘟疫 (三)
头痛不止, 高热难耐,危怀风躺在床上,银甲底下的戎装已快湿了一层。毡帐外传来的声音像是被蒙了层膜, 嗡嗡的, 令他听不太清。
“唰”一下, 似有人进来, 天光刺了下眼, 接着床旁坐下一人, 为他诊脉, 掐开他嘴唇要他伸舌头。危怀风听见阿娅奶奶的声音。
“是瘟疫。”
床旁依稀有人吸气,危怀风竭力从喉咙里发出声音:“都出去。”
木莎吩咐阿娅:“再诊一次。”
阿娅照做,放下危怀风的手后,点点头。
“我说, 出去。”危怀风艰难道。
金鳞、角天劝木莎、王玠等人离开。几人蒙着面巾,眼神皆是痛切、忧心,离开大帐后, 久久不动。
“疫病的成因仍是无法破解?”
木莎站在旗杆底下,脸色极差。
阿娅愁眉不展,用苗语回复, 大意是云桑在这次瘟疫里动了手脚,诱发病症的根源很有可能与一种中原才有的毒虫相关, 将士们感染疫疾,类似中毒,若是没有解药,则难以痊愈。目前, 医者们能做的仅是根据患者发作出来的病症开药,缓解诸如发热、胸痛、咳嗽、呕吐等一系列症状, 至于能否康复,全看个人体质。
也就是说,为今之计,只有硬熬。
木莎屏息,思及云桑,更感愤恨。
当初若非是危怀风一再为她求情,她岂会放过这个叛臣之女?原以为她能心存感激,结果却是姑息养奸。斩草不除根,果然必有后患!
“殿下。”木莎开口,清凌凌的目光掠向王玠,“严峪病倒,吾儿染病,军中疫疾蔓延,人心不振,这是岐州发兵来袭的最佳时机。若无意外,三日内,军所外必有警情。殿下不若先把那些康健的将士派往三十里外扎营,以防不测。”
王玠心头震动,拱手:“多谢夫人指点。”
※
危怀风再次醒来时,发现身上的银甲已被卸下,常服底下是干净的里衣。他仍在发热,但是头痛已缓解不少,眼皮不再重,眼力、耳力也都恢复了六成。
角天掀开毡帐走进来,手里提着食盒,看见危怀风坐在床头,激动道:“少爷,你醒啦?快,先来吃些东西!不烧了吧?”说着,便要去摸他额头,被他一掌拍开,严肃道:“离我远些!”
角天一愣,犹疑道:“少爷,您这嗓子是给烧糊了吗?”
危怀风亦震惊于刚才那破锣一样的嗓音:“……”
角天安抚:“没事,我听他们说,头两天那嗓子是这样的,有些比少爷的更难听,公鸭听了都要摇头。少爷跟他们比,仍算是百灵鸟!”
危怀风闭眼:“……”
角天看他依然很沉痛,识趣地退开两步,放下食盒,一层层取出膳食,最后一样是刚熬出来的汤药。他在桌案前一一摆好,抬头看危怀风。
危怀风一个劲冲他摆手,要他赶紧走,待人离开后,方从床上起来,坐在桌前用膳、服药。
大抵是烧得太久,病症开始发作,这一餐饭菜味同嚼蜡,危怀风根本不能吃出味道。喝完药后,危怀风收拾碗筷,提起食盒走至毡帐前,伸手拍一拍,候在外面的人影立刻一动,想要进来。
“就在帐外,别进来。”危怀风声嘶气弱。
角天收住脚步。
危怀风从毡帐缝隙里把适合送出去,接着问:“可有派人回驿馆报平安?”
角天拿走食盒,手一抖,心虚道:“忘……忘了。”
危怀风心急火燎,皱眉道:“立刻派人赶往驿馆报信,就说我一切无恙,绝对不可向少夫人提起我患病的事。否则,军法惩治!”
角天连声应下,心知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赶紧去办。
危怀风坐回床上,气虚体弱,撑着膝盖平复了一会儿,和衣躺下。上次在夜郎感染疟疾,他也有头昏发热的症状,可是决然没有虚成眼前这样子,走两步便大喘气,五感衰弱,说起话来气若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