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已黑,他是昨日傍晚发热昏厥的,岑雪那边等了一天一夜没有消息,也不知该急成什么样了。危怀风一想起来便焦心,念及自己感染瘟疫是真,更有些茫然无措。相较疫病本身带来的恐惧,他更害怕被岑雪知晓这件事的后果。
走前,他一再向她承诺,他是夜郎王族后人,又有感染过疟疾的经历,这次肯定不会有事。可是这才几天?他们大婚又才几天?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岑雪负责?往后余生,岑雪又该如何度过?
不,不。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他不能抛下她,他这次也必须挺住,必须平安地回到她身边。
危怀风平复心神,盖着被褥开始休息,想要养精蓄锐,帐外忽又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有脚步声,有说话声,一人的声音急切焦虑,竟像是岑雪。
危怀风大惊,跳下床来,刚走至毡帐前,外面传来角天的阻挠声:“少夫人,您真的不能再往里面走了!少爷先前刚把我撵出来,您要进去,他肯定要大发雷霆的!”
岑雪驻足,眼圈蓄满泪水,夜风吹着她蒙在口鼻前的面巾,吹落她噙不住的眼泪。角天的泪也跟着下来,痛心道:“少夫人,军所里疫疾严重,感染者已是十有一二,少爷刚被确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若是知道您闯进这儿来,心都要急得烧起来,岂有余力养病?角天求求您,先回城吧。少爷有我照顾,您放心,就算是不要这条性命,我也势必让少爷康复!”
岑雪泪落更甚,别开脸拭泪,道:“好,我可以不见他,但我必须要跟他说话。说完我便走。”
角天点头,大步往大帐赶,伸手揭毡帐。
“我在这儿。”危怀风低低出声,阻止他闯进来。
“少爷?对不住,我派人报信时晚了一步,少夫人她已经……”
“我听见了。”危怀风声音疲惫沙哑,竟没骂角天,也不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知道骂也无用了,干脆放弃。他交代:“让外面那些侍卫撤了,尽量都离她远些。一会儿你也走。她若有话与我说,来毡帐旁便是。”
角天知道他是在想尽一切办法保障岑雪的安全,应声照做,遣散帐外的侍卫,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请岑雪去毡帐前。
大帐外是一片空地,冬草稀疏,石块嶙峋,旌旗翻涌在夜色里,猎猎震耳。岑雪走至大帐前,看见毡帐上映出的轮廓,一眼认出是危怀风,鼻头发酸,泪珠滚落。
“为何不听话?”
那头倏地出声,嗓音沙哑至极,犹如被雷劈了喉咙。岑雪一时怔住,以为认错人:“怀风哥哥?”
“……”危怀风默然良久,分辨道,“是我。”
岑雪这一次从语气里判断出来是他,震惊焦虑:“声音怎生变成这样了?!”
危怀风心情复杂,应道:“类似风寒,哑了喉咙而已,康复以后便好了。”
岑雪听着那声音,心似被刀磨:“那别的地方呢?头痛吗?发热严重不?有没有胸闷气短?”
危怀风一一作答,不想叫她忧心,刻意强调疫病也没那么可怕,就跟风寒差不多。大夫也来看过了,开了药,按时服用几天便能痊愈。
岑雪疑信参半,军所里病故的人已有一千多,相当于十名患病者里至少有一人亡故,若真是他说的那么简单,事态何至于严重成这样?
“不要哄骗我,我是你的妻子,有权知道你的真实病况。”
危怀风心里一震,为那句“我是你的妻子”,胸膛里热意涌动,忽然间竟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没有哄骗你,所言句句是真。危某一生磊落,断然不欺吾妻。”
岑雪眼睫一眨,热泪淌下。
“今日可服药了?”
“嗯。”
“晚膳吃过没有?”
“吃了。三大碗饭,全都吃了,一口不剩。”
岑雪没有再要问的,可是心里仍然惴惴难安。危怀风便开玩笑道:“为何不说话了?嫌为夫声音难听?”
“没有……”
危怀风忽然道:“角天说我是百灵鸟。”
岑雪猝不及防,被他逗笑。
危怀风跟着笑起来,他笑声一贯低,这会儿喉咙沙哑,更有种粗粝的况味。岑雪掖泪,道:“今日顾大人探来消息,岐州那边确实没有瘟疫,此次意外,全是那边的阴谋。他做事不留余地,这次必然会趁虚而入,突袭雍州。”
危怀风道:“嗯,殿下已派兵赶往三十里外扎营,裴敬、霍光、谢存义等人也在来的路上,拦他一拦,不成问题。”
岑雪略停了停,道:“我想与殿下一起赶往前线应敌。”
危怀风一怔,想劝阻的念头自然是有的。前线有多凶险,他屡经沙场,再清楚不过,敌人的刀枪杀来,谁人都有丧命的风险。
可是这一刻,他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不能因为想要保护她,从而阻止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她与他一样,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可以建功立业,保国安民。
“好。夫人足智多谋,必定能辅佐殿下大捷。”
岑雪仰头看着他映在毡帐上的身影,胸腔一暖。
“我相信你。”危怀风忽然抬手,手掌压在毡帐上,映出宽大的轮廓,“所以,你也要相信我。这一难,我们夫妻同心,必能共克时艰。”
岑雪泪盈于睫,抬手盖上他的手掌印,重重点头:“嗯!”
第148章 瘟疫 (四)
亥时, 岑雪离开军所,在凌远的护送下赶回驿馆。
军所里瘟疫失控一事暂时没有为外界所知,冬夜里的雍州城里依旧一派祥和, 街巷灯火闪烁, 门户里人影幢幢, 各家有各家的喜怒哀乐。
岑雪坐在马车里, 心绪起落不停, 这次瘟疫乃是云桑蓄意谋划, 若无她提供药方, 后面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人。另外,更让人忧心的是徐正则接下来的那一步棋。
以前在岑家时,他们一起坐在书房的案几前看书,他研读的是一本兵法, 她凑来,瞥见一则关于诡诈用兵的谋略,手一指, 质疑道:“这不是骗人吗?”
“兵者,诡道者。排兵布阵,唯有以假乱真, 出其不意,方是上策。”
“可是圣贤书里, 却要人以忠信为先。”
“不错。”他笑起来,一袭白衣胜雪,不染尘泥,风清神逸,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 不厌诈伪。’若是与人交际,自然要以信接人,坦诚相待,辨善恶、明是非。可若是身为主帅,肩负家国兴亡之责,便当以胜负为先。否则,全军覆没,城破国亡,又有何善恶可言?”
她想了想,说:“可是并非所有的战争都是为家国百姓,许多战争,不过是上位者争权夺利的手段。不是吗?”
他沉默。
“若是那样的战争,也能以输赢为先,善恶为后吗?”
“不能。”
可是,在数年后,他先是为效忠一人屠灭村庄,后是为打胜一仗引发瘟疫,他声称并非是所有人都有磊落做人的资本,狡辩说有的人的人生可以有对错,有的人则只能有输赢。若是输,便一败涂地,永不翻身;唯有赢,方能逆天改命。
他早已不是昔日与她并肩成长的师兄。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并不是。
岑雪胸中郁结,走回房里,先换下一身行头,接着前往岑元柏的房间。及至房前,却见窗牖里一片漆黑,岑元柏像是已睡下了。
事关雍州战事,岑雪不欲耽搁,心一横,坚持在房门上敲了敲,唤道:“爹爹?”
屋里无人回应,夏花道:“姑娘,老爷今日出门了,看这情形,像是仍没回来?”
“爹爹出门了?”岑雪一怔,莫名有不祥的预感冲上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下午,您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跟着出了门。奴婢还以为他是跟你一道去的,会一块回来呢。”
岑雪皱眉,推开房门,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夏花点燃桌上的灯盏,光一照,桌上放着一封信函,是岑元柏的笔迹。
岑雪心头陡然大跳,快速拆开那封信,跌坐在圆凳上。
※
岐州城外,一辆青布马车从夜色里驶来,戍守城门的侍卫精神一凛,交戟喝止。
“来者何人?!”
车夫刹住马车,哆嗦地看着满目凶光的侍卫,不及作答,车厢里传来一人镇定而威严的声音:“岑家家主,岑元柏。”
守城侍卫一愣,目目相觑,交头私语后,一人掉头上马,赶往城里官署通传。另一人手一招,旁侧冲来数名手握长刀的侍卫,围住马车,拔刀冲着车里人,气氛剑拔弩张。
城楼崔嵬,夜风灌来,寒芒反射在一柄柄刀刃上,刺得人毛发悚然。车夫攥着缰绳的手开始僵冷,恐惧似利箭穿胸,他略微侧头,压低声音向车厢里的人唤道:“大人……”
“不必害怕,我自会保你无恙。”
车里人淡然依旧,语气不容置喙。车夫咽下一口唾沫,想着此行的目的,眉头往下一压,眼神多了一分坚毅。
不久后,蹄声传来,那名报信的侍卫下马,与同僚交换了一个眼神,道:“徐大人有令,请岑家家主入府一叙。”
说完,那侍卫上前,请车里人下车。车夫自知不能驾车入城,先跳下车来,准备杌凳,接着掀开车帘,扶岑元柏下车。
“例行检查,还望岑公勿怪。”侍卫拱手,开始搜身。
岑元柏展开双臂,胸膛被蛮横地压过,触及旧伤,疼得闷哼。一顿搜身完,他已冷汗涔涔,嘴唇苍白。侍卫亦是惊诧,昔日大名鼎鼎的岑家家主,今日瞧着,竟跟纸片一样,看着并无凌人盛气,身体就更差,搜摸下来,他都硌手得慌。
“请。”
岐州城不大,官署就在城楼东北方向,步行一刻钟即抵达。岑元柏领着车夫走进官署里,及至一间屋舍前,侍卫吩咐二人止住,进去通传后,方走出来道:“岑公,请。”
“此人乃是岑某朋友,还望军爷善待。”
侍卫看那车夫一眼,点头应下:“岑公放心,若无大人的吩咐,这里没有人敢为难您,以及您的朋友。”
岑元柏看着车夫,拱手一礼后,走进屋舍。
里头灯火烨烨,书橱满墙,墨香氤氲,是一间书房。槅扇后的地面铺着毛席,上方有一张红木雕云龙纹书案,徐正则坐在背后,依然是一袭白袍,墨发以羊脂玉簪束起,眉目黢黑,五官里藏着昔日故人的身影。
但是那人爱笑,徐正则不笑。岑元柏后知后觉,他应该是有许多年没有再看见他笑过了。
时光仿佛逆流回初次遇见徐映白的那天,那是盛京城里的一个春日,大雨瓢泼,茶楼窗外的梨花零落成泥。他与朋友坐在席间,望着那残破的景象哀叹,临桌却传来一人爽朗的笑声。
他循声侧目,看见一人身着白衣,手肘撑着窗沿,望着楼外笑得抖肩,不迭赞着“痛快,痛快”。
同桌有友人费解,问他梨花至惨,何故嬉笑。他一脸茫然地看过来,旋即指一指天。
旁人眼里的是花,他眼里的是雨。旁人所见萧条惨淡,他所见酣畅淋漓。友人被他弄得尴尬,一脸窘色,匆匆端起一盏茶来吹。他唇角微动,多看了他一眼。正巧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命运里有了交集。
离开茶楼时,他们一前一后,走至门外,他忽然大喇喇朝他一笑。
“仁兄为何对我笑?”
“你先对我笑的。”
他走上来,展开手里折扇,一袭白衣散发桀骜意气。
后来,他们相识,先是做同窗,后是做知己。他是江南人,会说一口吴侬软语,可是脾性刚烈得像个粗狂的西北武夫。他爱笑,喝茶大笑,饮酒更要大笑,笑声畅快,一如那日倾盆而下的春雨。
他满腹才华,他也是。本来,一个自负盛名的人是不不愿意与另一个能名声大噪的人为伍的,可是,他偏偏愿意看他发光,听他大笑,陪他在山前雨后作画谈心。他为他赋诗,看他在他的诗前手舞足蹈,又或是伤心流泪。他的一切都那样真切而痛快,不掺杂俗世里的尘垢,像他的画,像被大雨泼洗后的山水。
有同僚来府里,看见他挂在书房里的画作,诚心称赞,他骄傲地说:“此乃吾挚友徐映白所作。”
吾挚友——不错,在相识的那些年里,他发自内心视他为挚友。不是筵席间的觥筹交错,更不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一个光芒万丈的灵魂折服,为能与其并肩而偷偷庆幸,为彼此共有的光景而快意,而欢愉。
可是这一切,全毁了。全被他毁了。
徐家被灭门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看他写给自己的信。他在信里问他归家否,平安否,弟妹如何,令爱又如何。他说他想念盛京城里的美酒,想要在秋天来时前来喝上一盅。他说他想要他陪他回丘山作画,这一次,不画天地,不画山水,就画他俩……他的手剧烈地发抖,心更像是被掰开揉搓,渗下来的血汁利刃一样地扎进骨头缝里。他依稀听见大脑在轰鸣,那声音尖锐刺耳,却又像是他遥远的笑声,酣嬉淋漓。
他赶往姑苏,发誓要替他手刃仇敌,报仇雪恨。不久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告发,所有涉案人员一律被抄家灭族。他看着卷宗上那一行行逆犯的姓名,想起一幅栩栩如生的夜宴图,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