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车夫送来药方后,王玠接着派人赶往岐州,结果派去的人与凌远一样,全部音讯杳无。危怀风获悉内情,自然愤慨,向王玠请缨率兵往岐州去一趟。王玠应允。
岑雪眼泪簌簌滚落:“爹爹仍然没有消息?”
危怀风被她哭得肝肠寸断,痛声道:“会有的。一个时辰后,我便往岐州发兵。”
岑雪咬住嘴唇,悲从中来,却又不敢抽泣。她见危怀风果然已是一身甲胄,整装待发,思及他也才刚病愈,泪更汹涌。
危怀风拨开她嘴唇,怕她咬破:“安心在这儿养病,我会带爹回来。”
“我也要去。”岑雪哽咽。
“战事凶险,攻城更有诸多不测,我不能让你涉险。”危怀风握起她的手,放在唇前,“小雪团,相信我。”
岑雪这次坚决摇头,泪落无声。危怀风为她拭泪,试图再劝,岑雪毅然开口:“爹爹不在,他那些心思,你不一定能猜得出来。怀风哥哥,求求你,那是我父亲,我必须去。”
危怀风进退两难,想起牺牲多年的危廷,蓦然感同身受。那是世上唯一的父亲,眼看父亲蒙难,谁人能安之若素?
“那你答应我,不许逞能,一切要听我调度。若是病情恶化,必须先休养。”
岑雪用力点头。
当下,危怀风唤来春草、夏花,为岑雪更衣。一个时辰后,大军出发。危怀风这次率领的人马共五万人,其中斥候五百人,已于半个时辰前先行出发。
当天夜里,众人在岐州城外十五里处扎营,一支斥候来报,说是岐州城楼黢黑一片,看起来像是空无一人。这消息委实离奇,危怀风听完,询问岑雪意见。岑雪道:“先看看城外有无伏兵。”
不久,又有斥候来报,探来的正是岐州城外的消息,方圆十五里内,除零散村落以外,并无营寨。
夜里是最方便刺探敌情的时候,毕竟若是有军队驻扎,火光是难以藏住的。危怀风整合斥候报来的军情,向岑雪道:“空城计?”
岑雪颦眉,思忖道:“他在岐州有兵马,是足以向我们发动攻击的,没有必要唱一出空城计。”
“不错,”危怀风道,“而且,先前我们被瘟疫所困的时候,他也没有趁虚而入。”
这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岑雪道:“可否先派一队人马在城外监视,看明日天亮,他们有无异动?”
危怀风点头,吩咐下去。次日,那一队人马来报,震惊地说岐州城始终城门紧闭,无人出入,并且城楼上方空空荡荡,他们壮着胆往那儿放了一波箭,也不见回应。
两人更是讶异,危怀风看出岑雪也满腹疑窦,不欲叫她为难,从斥候那儿得知谢存义已率军在侧翼辅佐后,决策道:“百闻不如一见。走一趟,亲眼看一看吧。”
当天午后,两人率兵抵达岐州城外,所见果然与斥候来报一样,岐州城楼屹立在冬日残照里,风卷旌旗,城墙上方空无人影,底下则是一座阴影覆压、无人看守的城门。
危怀风招手,示意三军吹号,角声直遏云天,震动八方,岐州城楼上依旧风平浪静。
“将军,姓徐那厮该不会是知道你要来,吓得溜走了吧?”有将领在一旁调侃。
危怀风不语。
又有人议论:“还是说岑大人深入虎穴,神机妙算,早在咱们来前便把姓徐那厮解决了?”说着,满眼崇拜光芒。
危怀风皱眉,莫名有一种不安袭来,便欲吩咐弓弩手准备放箭,城楼上方突然飞下来一条黑影。
“嗖”一声,那黑影直愣愣地往底下坠落,最后被吊在城门前,左右晃动。
众人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具人身!
第150章 因果 (二)
风卷不歇, 那人被吊在城楼下方,生死不详。众人震悚,危怀风更是骇然变色, 策马驰出。身后有人高喝:“将军, 当心有诈!”
危怀风飞奔至城楼下, 拔剑斩断吊绳。那人从上方一坠而下, 危怀风接住, 定睛一看, 认出是凌远, 绷在胸口的一根弦松开。
后方传来震天蹄声,是金鳞等人率兵赶来,有人眼尖,喊道:“是凌护卫!”
危怀风把人交给一名将领, 那人伸手试探凌远鼻息:“仍有气儿在!”凌远头发凌乱,不省人事,手脚皆被粗绳捆绑, 看起来应是受困多时。
危怀风仰头往城楼上方看,所见依旧空空如也,可是若没有人作祟, 凌远又是如何被悬挂下来的?
“开城门!”危怀风下令。
“是!”
大军已包围城楼,金鳞招手, 战车驾着攻城槌从后方冲来,“轰”一下,城门应声而开。
众人戒备,直勾勾盯着前方, 日影斑驳的城门往两侧延展开去,一群手握刀棍、芒屩布衣的普通百姓聚集在城门后, 惶恐、愤懑地瞪视他们。
众人怔忪,万万没想到城楼后方的会是这些人!
“都……都退开!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瘟疫鬼,休想踏进城里一步!”当首那名男子用手捂着口鼻,狠声吼道。
危怀风勒着缰绳,犀利目光在他们中间极快掠过,手微抬,示意众人暂时不要前进,扬声道:“敢问岐州城主将何在?!”
那群百姓不答,脸上惶色更甚,握在手里的刀棍不住发抖。危怀风接着开口:“诸位不必慌乱,我等乃九殿下麾下,今日前来诛杀乱贼,匡扶大道。诸位皆是城中良民,不必惧怕我等。”
“可你们都是一群感染疫疾的瘟神,雍州城已被你们祸害成地狱,你们这次来岐州,不就是为了把瘟疫带来我们这儿吗?!”
危怀风皱眉,冷静道:“雍州此前有瘟疫不假,但是疫情从未在城里蔓延,何来地狱一说?我等今日敢来攻城,也都是康复之身,断然不是什么瘟神。不知诸位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竟然认为我们是来传播瘟疫的?”
那群百姓交头接耳,当首那男人忽也惶惑:“若是假的,那他们为何要逃?”
“别说是什么主将,官署里一个当官的都没剩下,前天夜里全都逃走了!”
“就是,要不是怕瘟疫,他们逃什么呀?!”
“……”
危怀风听着这些议论声,眉头压得更低,思绪纷杂。身后一名虎将打开嗓门,声若洪钟:“哥几个也不是瞎子,睁大眼睛看一看,我等像是被瘟疫缠身的人吗?!”
那群人一愣,看他们各个生龙活虎,中气十足,何止康健,那架势都快能把人生吞活剥,的确不像是患病者,心底的防线锐减。
“诸位刚才说,官署里的人全都逃走了?”危怀风反应敏锐。
“是。”为首那男人放下手里的刀,说道,“三日前,城里的将士突然被撤走,官署里的人也跟着悄悄离开。他们前脚走后,城里便传开一则消息,说是雍州那边发生了瘟疫,我们若是想活命,就必须严守城池,不放外人进来。”
“对,还有人说,万一有军队来攻城,就把那个男人吊在城楼底下,可以避开一劫!”有人指向凌远,心虚气弱,“谁知道……军爷们看见他,反而来得更快了!”
危怀风沉眉,已然猜出这一切都是徐正则的诡计,可是,他为何要弃城而逃?放出瘟疫假消息的目的又何在?怂恿城里人悬吊凌远,难道是为以假乱真,让他们误以为被吊下来的人是岑元柏?
对,岳父岑元柏,关于他的消息,至今仍是一片空白。
“可有人知道岑家家主的下落?”危怀风严肃道。
那群人茫然摇头。
危怀风吩咐一名将领先率人进城侦查各处情况,其余众人在城楼下待命。
那群百姓自知无力阻挠他们进城,待得允许后,很快散去。众人往城里街道展眼一看,处处门窗紧闭,杳无人迹。看来,瘟疫的消息果然是已传遍全城。
“他奶奶的!瘟疫本就是他们弄出来的,他们逃什么?!”虎将气得谇骂,想起因疫疾枉死的数千名弟兄们,义愤填膺。
危怀风唤来金鳞,策马进城,不久后,两人抵达官署,里外已有赶来侦查的人在看守,一人从官署里出来,上来禀报:“将军,官署里更无一人,但大堂前放着一物甚是可疑!”
“何物?”
“一口棺木!”
危怀风脑袋里“轰”一声,整个人有片刻的呆怔,回神后,他翻身下马,疾步走进大门,行至厅堂前,果然看见庭院正中央摆放着一口楠木棺材。几名士卒围站在棺木旁边,唯恐里面有异,不敢靠近。
金鳞似猜出什么,脸色阴沉下来:“少爷?”
危怀风不语,脚似灌铅,屏气噤声走至那口棺木前,用尽力气推开棺盖!
众人看见躺在里面的人,神情大变!
※
大军出发后,岑雪以谋士身份坐在马车里,位置就在前锋营后方,虽则离城楼有一些距离,但是能够看见那里发生的一切。
最初那一抹人影被悬吊下来时,她一颗心几乎要蹿出喉咙,想当然认为那是被徐正则擒获的父亲。后来,有士卒火速来报,称落下来的那人并非是岑元柏,而是负伤昏厥的凌远,她才又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茫然里寻回些许力气。
约莫一刻钟,危怀风下令进城,有人来接她,并大概汇报了城里发生的情况,唯独没有提及岑元柏。她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莫名的不安盘踞胸口,进入岐州城后,马车停在官署大门前,外面已有重兵把守,夜幕覆压,人人脸色阴晦,恍如阎罗。
岑雪提着一口气,走进大门,很快看见站在庭院里的危怀风。他面前似乎摆放着一块庞然大物,看着颇有些眼熟,令她想起闯入夜郎古墓里看见的那一口石棺。她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想去深究那一物究竟是什么。
危怀风回头看见她,眼神黯淡,像是也被黑夜掩埋。他走上来,意欲拉她,她发疯似的躲开,坚决不肯上前,泪水洒在风里。
危怀风痛心入骨,用力拉住她,眼里也噙满热泪。两人含泪相视,岑雪哽咽:“不可能……”
危怀风说不出话。
“不可能,不可能是那样的……对不对?”岑雪泪下数行,哀声恳求。
危怀风几次欲言又止。
岑雪心如死灰,推开他走向那口棺木,月光一照,躺在里面的人一袭靛蓝锦袍,头束玉簪,满面寂然,胸前血迹淋漓,不是岑元柏又是何人?
“爹爹……爹爹!”
岑雪大恸,跪倒下去,伏棺痛哭。
第151章 因果 (三)
危怀风派人在官署书房里找到了一把染血的匕首, 刀锋与岑元柏胸膛的伤口相吻合,槅扇旁的毛席上残留大片血污,应是他倒下后的痕迹。他的双手、袖口亦染有血, 若是没猜错, 他应是握着这把匕首自裁而亡的。
为何要自裁?为何偏偏是在这儿?那个时候, 徐正则又在做什么?
危怀风抬头往前看, 目光落在槅扇后方的那一张红木雕云龙纹书案上, 眼前恍惚出现徐正则坐在那背后的模样。是交易吗?是胁迫吗?徐家覆亡, 徐正则认定错在岑元柏, 憎恨他明知庆王是凶手,也仍要为其效忠,所以这次便借着岑元柏登门的机会一报私仇?
那他又为何要撤兵,抛弃岐州城?难道说, 与岑元柏派人送来的那份药方一样,这也是他为徐家赔罪的补偿?
危怀风惊疑难定,忽然看见书桌上有镇纸压着一封信, 上前拿起来,看完以后,满腹唏嘘。
※
“徐大人, 兵撤了,人走了, 偌大一座岐州城就那么拱手交给危怀风,你究竟是在弄什么玄虚?!”
“是呀,朝廷那边一再发来诏令,要我们严守前线, 坚决不可让叛贼再往北边踏进一步,可是您非但不阻拦, 反而撤军让城。从雍州到盛京,足以抵抗叛贼的也就剩岐州、郢州两座城池,您一丢便丢了一半的地界,算是个什么打法?!”
“徐大人,您是陛下心腹,他信任您,才把这关系着朝廷生死存亡的重任交在您手上,您这般胡来,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
荆州城楼上,众人吵成一团,其中有将领,也有官员。起初徐正则奉命来时,用一招招奇谋诡计杀退攻势凶猛的严峪,后来又借那名苗族少女之手弄出瘟疫,差一点叫雍州全军覆没,众人无不是五体投地。
可谁知道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改换战略,下令让所有人撤出岐州,退至荆州来后,也不见任何别出心裁的部署,怎么看都是要认输投降的架势,委实令人忐忑。
“如何交代,徐某心里自然有数,不劳诸位费心。若是有人不愿信任徐某,唯恐成为敌军的刀下亡魂,可以自行离去,徐某绝不阻拦。”
“这……”
众人茫然,心想哪有这样的道理?
“徐正则,你固然贵为主帅,统筹战局,但也没有资格这般独断专行!自从那天夜里岑元柏来找你后,你的种种行径便令人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打着以退为进的幌子,要帮叛贼拿下岐州?!倘若不是,烦请你开诚布公,说清楚你的计划!”
“事关战略,无可奉告。李大人诋毁我是敌军内应,那我又如何判断,大人今日所为是不是在挑拨人心?”
“你!”
那人怒发冲冠。徐正则眼锋漠然,不在他身上多留一瞬,瞥向众人:“徐某仍是那句话,若是有人心有顾虑,敬请离开。”
说罢,他径自走下城楼。被他撂在原地的众人惶然相顾,有人气急败坏,扬言要往朝廷写信告发;有人心灰意冷,筹谋着一些上不来台面的退路。
大邺内乱,眨眼已有两年之久,新皇一再调动各方兵马,想要平息叛乱,可是英豪并起,拥护九殿下王玠登基的风势大盛。朝廷里的那一位,怕是日暮穷途,时日无多了!
※
徐正则走回官署,进房前,候在门外的丫鬟向他摇头示意。他领会,推房门的动作放轻,走进去后,看见云桑伏在方榻上,后背冲着他,满身是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