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结舌,看向龙椅,光睿帝脸上阴晴不定,耷着眼皮:“圈套?什么圈套?”
“那天夜里,岑家家主为雍州瘟疫一事前来拜会,愿能与微臣求和。陛下知晓,微臣与他不共戴天,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杀掉此人后,微臣命其扈从送去假药方,接着留下密信,率兵退出岐州。”
“什么密信?”
“荆州布防图。”
光睿帝眯眼。
“按照微臣的原计划,危怀风、岑家女救父心切,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攻入岐州城。那微臣便以退为进,先从城里撤走,假装丢失布防图,再等他们看见岑元柏的尸首后,含恨杀来荆州。那图上的一切军情皆为伪造,一旦他们上钩,微臣便可埋伏兵力,一网打尽。可惜,这一计没能使成。”
梁平反唇相讥:“胡说,你说药方是假,可是雍州的瘟疫已散!否则,他们何以能杀至前线,攻下荆州?!”
“徐某可以对天发誓,那夜派人送走的药方绝对不是真的,不过,危夫人——也就是夜郎国主也在雍州,为徐某制造瘟疫的那名苗族少女说过,夜郎王族人可解百蛊。或许,是被他们破解了疫疾里的蛊毒。”
梁平垮脸。
光睿帝开口:“那名苗族少女呢?”
徐正则眉目不动:“微臣被绑得突然,还不知晓她人如何。或许,仍在荆州吧。”
“派人去找。”光睿帝往梁平看。
“是。”梁平应下。
光睿帝倏地起身,绕开御案,走下台阶,行至徐正则面前,扶起他。
徐正则动容:“陛下……”
“谁打的你啊,下手没轻没重的,揍成这样。”光睿帝撩开他凌乱的鬓发,凝结在眼底的冷意消散,语气关怀。
梁平看在一旁,愤懑难平。
徐正则低头:“微臣无恙。”
“脸都肿成这样了,还无恙?是那帮押送你来的荆州差役是不是?梁平,传朕旨意,先把那一帮狗腿的手脚剁了。另外,李瀚构陷忠良,战败丢城,当论死罪。”
梁平抿唇:“陛下……李大人已为国殉身了。”
“哦,那就没办法了。”光睿帝看回徐正则,撇眉,“徐卿,朕惭愧,不能亲手杀了李瀚,替你出气。”
徐正则有些受宠若惊:“陛下愿意信任微臣,已是臣之大幸。李大人也是一心为朝廷效劳,才会急中出错,微臣心里无怨。”
“唉,可是荆州一败,盛京城前再无屏障,老九那人自诩仁德,杀起人来,却不留半分情面。依朕看,怕是不出半个月,他们就要兴师而来,杀朕夺位了!徐卿,朕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能用之人,屈指可数,你满腹筹谋,可愿意再次为朕效忠?”
徐正则心头涌动,为这一句,等候多时,应道:“若能蒙陛下不弃,微臣自然愿意戴罪立功,为陛下守住盛京,杀退叛贼!”
光睿帝拍他肩膀:“行,那这两日你便先回去休养,也替朕仔细想一想,待叛贼杀来以后,该当如何应对!”
徐正则抬眼,看着光睿帝的眼睛。
光睿帝一笑:“嗯?行否?”
徐正则敛目:“微臣遵命。”
※
徐正则在盛京城里并无住宅,离开皇城,唯有下榻岑府。
阔别两年,岑家老宅里已满是灰尘,像是一件从土里刨出来的古玩,纵然擦拭,也难以窥见原本的色彩。
徐正则拾掇完昔日的住处,坐在窗前,往外看时,发现夜幕微光明灭,推窗一辨,竟是冬夜飞雪。
是,他差点忘记了,盛京城的冬天是一定会下雪的。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夜,他被那人牵着手走进这座小院,茫然地四下环顾。满院是雪,也满院是人,有伺候他的,有来围观、凑热闹的,他杵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他便屏退众人,见他仍是不动,于是顾自走开,弯腰在树角堆起雪人。
他手掌很大,但很生疏,堆放雪人的脑袋时,几次失误。他赶紧走上来,蹲下,与他一起把雪人的头装上。
弄完,两人的手都冻得发僵,相视一笑。
“喜欢吗?”他问。
“嗯。”他乖乖点头。
他想来摸他的头,想是考虑到手掌太冷,便忍住了,慈爱地看着他说:“从今往后,这就是正则的家了。”说着,指一指那笨拙的雪人,“这是师父,有师父伴你长大,正则往后不会再孤独。”
他又点一次头,眼泪在这时晃落。
次日,他天没亮便爬起来,偷偷溜进他院里,在树角堆上一个胖乎乎的小雪人。他想叫他明白,不止是他愿意伴他成长,他也愿意陪在他的身旁。
疾风骤猛,窗柩被撞开,“砰”一声砸破那点所剩无几的温情回忆。徐正则关上窗户,眼底漠然。
那夜在岐州官署,岑元柏来见他,要为徐氏一家赔罪。
他早知道他会来,否则,也不会用瘟疫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对付雍州。
他坐在书房里,看见他走进来,发现他老了,疲累了。那种老与累仿佛是在一瞬间,受够了博弈,厌倦了挣扎,要来给彼此一个彻底的了断。
他忽然就有些丧气,因为仇恨或许就要在这一个夜晚被消解了。
他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你可愿回头?
回头?
怎样算回头?
他差一点笑起来,告诉他,他的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
很久以前,岑雪问过他,人生于世,是非成败孰先孰后。他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答案,也知道她会有怎样的抉择,但是在他的人生里,是非、善恶早已被仇恨吞没。
他面前,唯有输、赢而已。
他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的。可是,他现在又都在做些什么?
徐正则自嘲一笑。
※
半个月后,前线传来警情,危怀风、严峪、裴敬、霍光等人率领大军,声势浩荡,直趋盛京。
全城震动,上下惶然,光睿帝传召徐正则进宫,坐在那日放走他的金銮殿里,脸上并无愁色,反而含笑问:“徐卿,你可已想好应敌之策?”
徐正则答:“是。”
“说来听听。”
徐正则娓娓道来,光睿帝听完,赞许:“果然是妙计,事不宜迟,不如朕即刻便册封你为守城主帅,开始备战?”
徐正则微一沉默,跪拜:“微臣叩谢陛下信任!”
光睿帝勾着的唇角压下来,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梁平高声一喝:“来人,扣押叛贼徐正则!”
旁侧数名金吾卫冲出,拿下徐正则。徐正则大震,脸被压在冰冷的地砖上,再次从那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这一次,不再是行尸走肉,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惶恐。
“别忘了,你也是朕亲自喂养起来的一条狗。狗的脾性,是逃不过主人的眼睛的。”光睿帝失望地坐在龙椅上,冷然道,“想要从朕这里骗取主帅的身份,大大方方为叛贼打开城门?同样的把戏仍想玩第二回 ,徐正则,你不免太自负了。”
徐正则瞳孔震颤,喉咙滚动,最终惨然一笑,闭上眼睛。
“陛下,如此叛徒,该当如何处理?”梁平发问。
“叛主欺君之罪,理应灭门,但是他徐家已经死绝,那不如便……”光睿帝目光玩味,勾起笑容,“赏他一个车裂之刑,也算是替家人受过吧。”
徐正则身躯发颤。
梁平高兴:“陛下有旨,押下叛贼徐正则,择日车裂!”
金吾卫扣押着徐正则离开,光睿帝看向梁平:“可知道如何应敌了?”
“徐正则既然说叛贼不太可能从金光、春明两侧城门进攻,那卑职便派人严守这两座侧门;他既然建议在明德门前以逸待劳,那卑职便偏偏来一招趁火打劫。总之,他既然一心要帮助叛贼进城,那卑职便按照他相反方向来部署便是了。”
第153章 决战 (一)
盛京城规模宏大, 城墙崔嵬,分为外城、里城、皇城三大部分。外城以护城河环绕,东西两侧分别为金光门、春明门, 南有安化、明德、启夏三门, 皇城居北, 地势最为高峻, 防备也最是森严。
太兴三年年底, 腊月的最后一日, 九殿下王玠率领雄师兵临盛京, 对外号称三十万人,势杀伪君,匡扶正统,为天下平定叛乱。
全城震动, 朝堂上更是人人自危,光睿帝为抚人心、振士气,下旨处决叛贼徐正则。
“什么?车裂了?!”
城外大帐, 获悉消息的众人无不震悚,危怀风坐在右下首,沉眉敛容, 眼神复杂。严峪、裴敬、霍光等人相顾无言,前来报信的斥候应道:“不错。昨日在承天门下, 梁王以徐正则叛主欺君为由,下令车裂。群臣、妃嫔皆在楼上观刑,不会有假。”
众人神色各异,严峪一拳打在扶手上, 心有不甘:“原想擒住此贼为我枉死的数千名弟兄报仇,谁知竟然慢了一步!”
裴敬疑惑:“这半年多来, 梁王损兵折将,如今能用之人中,也就唯有此人颇有些能耐。他为扶持梁王夺天下,也算是费尽心机,何时竟叛主了?”
危怀风不语,王玠开口:“雍州瘟疫爆发时,岑家家主夜会徐正则,以性命为筹码,与他做了一些交易。那以后,不仅疫病得解,岐州、荆州也相继告破。或许,这便是他叛主的证据。”
“这么说来,他也从来没有联络过殿下?”
“没有。”
“呵,既然要叛主,却不与殿下联络。这算是什么事儿?”裴敬被气笑。
“无论如何,岑家家主是因他而死,就算他想投诚于我,为怀风夫妇二人,我也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这一点,他心里清楚。”
众人了然,霍光唏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玠看向斥候,说回正题:“既然徐正则已死,不知奉旨守城的主帅是何人?”
斥候答:“金吾卫指挥使,梁平。”
“川西梁氏,谯国公梁阳之子,区区小儿,不足为惧。”严峪在任时与梁氏一族有过来往,提起梁平,并不放在眼里。
王玠若有所思,看向危怀风:“怀风,你意下如何?”
危怀风答:“梁王于承天门前车裂徐正则,是为震慑朝野,以防再有二心。从此举来看,他并无露怯之意,想来应有后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开战前,可先围城叫嚣一次,以试虚实。”
众人点头认可。
王玠欣然:“那这次仍由你为主帅,调来的铁甲军为先锋。严将军,你继续率兵与危家铁甲军并肩作战。霍将军、裴将军,劳烦严阵以待,听候两位元帅差遣。”
“是!”众人齐声应下。
※
危怀风离开大帐,心事重重,走至私人毡帐前,碰见夏花蹑手蹑脚从里面出来。帐里光影昏暗,熄了不少灯盏,危怀风问:“少夫人睡下了?”
夏花点头,走前,迟疑地道:“将军,徐……就是那个人,被梁王车裂的消息,是真的吗?”
危怀风略微停顿:“是。”
夏花神情复杂,心里既解气,又唏嘘。危怀风往帐里瞄一眼:“少夫人也知道了?”
“嗯。”夏花点头,“这些天来,因为老爷的事,少夫人一直没精打采,就想寻着那个人后报仇雪恨。可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她心里估计不是滋味。”
危怀风明白,走进毡帐,卸甲上床。行军床不大,他手臂一伸,便能把被褥里的人搂入怀里。岑雪人很娇小,在他怀里,更显小小一团,他每次搂着,都有种拥抱一切的充足感。
“睡了?”
“没有。”怀里传来岑雪清醒的回答。
危怀风心想就知道,扣起她的手,道:“聊聊吧。”
“聊什么?”
“徐正则。”
岑雪沉默。
危怀风道:“昨日在承天门前,他被梁王以叛主欺君之罪车裂,但是,殿下从来没有收到他任何一封关于投诚的信件。我猜,那天夜里见完父亲后,他们达成协议,父亲以性命为徐家赔罪;他悬崖勒马,为殿下筹谋。不过,他并没有要与你我和解的意思。所谓回头路,也是断头路。”
岑雪眼底含恨,泪意氤氲。
“另外,我派人查到,他离开荆州前便已与云桑分道扬镳,或许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知道后面要走的是一条绝路。人生于世,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他的报仇路从梁王而起,以梁王为终,也算是因果相报。父亲以一命换回疫疾药方,拯救数万将士;换回岐州、荆州,免去纷乱烽火;也……换回了他的一点良知。若是在天有灵,泉下有知,父亲也当瞑目。”
岑雪睫毛被眼泪打湿,胸腔被各种汹涌的情绪填满,有悲愤,有不甘,亦有懊悔,有释然……或许那天夜里,父亲也是抱着这样的决心走进岐州城的?一切都各有因果。他也有他的因果。
岑雪深吸一气,依偎在危怀风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身。这是这些天来他们最频繁的一种姿势。上次在西陵城,是他黏在她怀里,这次风水轮流转,换成她一次次在他身体里汲取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