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要手刃的人不在别处,而在眼前。他要杀的,首先应该是自己。
那大概是他这一生里最痛切、无助的时候,他走在一片空旷渺茫的荒地,有无数种选择。他恍惚记得,他也下过要为徐家彻底报仇的决心,想过要与那一位幕后者割袍,要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当他回到岑家,看见式微的家族、漫浩的前程,丧失挚友的悲恸忽然像一只飞走的纸鸢,疾风一卷,他手里的风筝线轴跟着滚落,纸鸢摔下来,跌跌撞撞,仓仓皇皇——似乎,也不过如此而已。
岑元柏想,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不配与徐映白为伍的。因为不配,所以拥有的时候才格外庆幸;也因为不配,在失去以后,才不会痛彻心扉。
灯火摇曳,面前人的脸一次次与记忆深处的故人重合,最后从那片笑声里抽离。岑元柏看着面无表情的徐正则,开口:“因果有序,轮回有道。我来还你徐家的罪债。”
第149章 因果 (一)
亥时三刻, 雍州城楼底下“轰”一声响,城门再次被打开,一辆马车飞驰而出, 奔往前线。
岑雪坐在车里, 手中攥紧岑元柏写下的遗书, 全身僵冷, 似堕冰窖。春草、夏花陪伴在一旁, 屏气噤声, 心悬一发, 不敢相信短短一日内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分明这些天来,岑元柏一直静心养伤,积极康复,来雍州后, 他也始终关注着军所里的疫情及前线的动态,多次与岑雪分析局势,商讨战略。为何突然要写下绝笔信?为何趁着岑雪外出时只身一人赶往岐州?春草、夏花想不明白, 更不敢细想。岐州城里的人是背叛了岑家的徐正则,上一次,岑元柏已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这一次,又会是何结果?
马车在冬夜里飞奔, 众人的心都快要被颠出来,三十多里的路程遥远得仿佛远在天边。及至扎营处,岑雪仓皇下车,凌远扶她一把, 看她头也不回往军营里走,赶紧跟上。
“我乃岑家长女, 危家新妇,今有急事求见九殿下,望军爷速传!”
此处乃是城外三十里的一座营垒,靠山邻水,视野开阔,王玠刚率领三万人赶来这里扎营,因顾虑被瘟疫波及,对外来人员的盘查甚是严苛。
那人认出岑雪,匆匆赶往营内通传,不久后,一人披着狐裘疾步赶来,竟然是王玠。岑雪提裙跪下,悲声道:“殿下,恳请你派人赶往岐州城一趟,救我父亲一命!”
王玠大惊,二话不说先扶岑雪:“发生何事?先起来再说!”
岑雪站稳,竭力平复情绪,说道:“今日家父留下一封绝笔信后,只身赶往岐州,若我没有猜错,他应是想以他的性命来与岐州那边做交易,换雍州一线生机。”
王玠震悚,岑、徐两家的恩怨他已有所耳闻,岑元柏虽然名义上是徐正则的恩师,但是早已被徐正则憎恨入骨。上次在江州,徐正则杀他不成,积怨于胸,这次他夜赴虎口,岂非是自寻死路?
不,不会,岑元柏何许人也,那样精于谋略、算无遗策的人,怎可能做出这样损己利人的事?他就算想要为雍州争取生机,也应该有别的办法,何必非要以身犯险?王玠心绪杂乱,先安抚岑雪:“弟妹先莫慌,令尊不是冲动之人,这次行事也必有万全之法。我先派人赶往岐州刺探情况,若有异样,我们再商议对策!”
“能否请殿下先借我一百兵力,我想先赶往岐州!”
王玠知她心急如焚,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关心则乱。他道:“若是能顺利将岑大人救回来,别说是一百兵力,就是一千、一万我都义不容辞。可是弟妹可有想过,令尊此番为何偏要一人独行?你率领一百人马抵达岐州城后,又该如何施救?若是徐正则对令尊有杀心,你率人前往,不过是自投罗网。可若是他并无弑师之意,令尊自然有办法平安回来!”
岑雪心神不定,知道不能贸然行事,可是父亲危在旦夕,信上的遗言刺痛心扉,她如何能安然等待?
“殿下,我……”
“姑娘。”岑雪泫然欲泣,凌远看在眼里,痛在胸中,他拱手,“殿下所言在理。卑职愿意先赶往岐州,待天亮以后,乔装成村民混入城里,打探大人的情况。若是需要援救,卑职会第一时间向您传信。”
王玠点头。岑雪心乱如麻,可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闭上眼睛,用力呼吸一口气,应道:“好。”
当下,王玠派人与凌远一起赶往岐州,并请岑雪入营,先稍事休息。岑雪根本不能入眠,躺在行军床上,心燎意急,捱到天明,不及等来岐州的消息,外面突然传来一则凶讯——军所里的疫情再次恶化,今日竟然激增一万多名感染者,因病亡故者三千多人,上下惶恐,军心再次动荡。
王玠容色极差,询问来人危怀风等将领的情况如何,来人答道:“危将军的病情也很不理想,原本昨日便已退烧,结果后半夜时,突然又发起高热来,如今人在昏迷当中,已无法指挥军所里的事务了!”
军所里留下的将士众多,基本都是已感染或涉嫌感染疫疾的人群,就目前来看,确诊的已有三万多人,病亡的超过四千人,重症的少说也有上万,更不必提被隔离在大帐里的其他将士。若是没有人主持大局,稳住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王玠愁眉不展,召来一名主将,把营垒里的防御重责交付与他后,决定赶回军所一趟。甫一离开大帐,前方迎面走来一人,肩披斗篷,步履匆匆,正是岑雪。
“殿下,我跟你一起去!”岑雪已从旁人口中听说军所里发生的变故,毅然道。
王玠看着她,见她脸色亦是极差,眼睑底下一圈青黑,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岑元柏那儿尚无音讯,危怀风跟着重病不醒,她如今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王玠于心不忍,更不能把她带入另一个险境,说道:“岐州那边随时可能发兵过来,如今岑大人不能为我筹谋,若是能有你在这里坐镇,我离开后也能安心一些。弟妹,如今风雨来袭,我们各尽其责,方可共渡难关!”
岑雪屏息,噙泪点头。
王玠召来扈从,上马离开。岑雪站在风里目送,眼泪被吹落在脸颊上,她抬手抹开,仰头望向东方旭日,眼神逐渐坚毅,走回大营。
※
却说王玠快马加鞭,往军所飞奔,途中已想过那里的情况会有多糟糕,待得抵达,发现眼前所见的一切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山脚黑烟滚滚,恶臭弥漫,是士卒在焚烧病亡的那三千多名病患。军所里人声鼎沸,不时传来将领的喝叱,认真一听,竟是在发令捉拿逃跑的士卒。
王玠心寒胆战,疾步走进校场,众人见他赶来,慌忙行礼。王玠向喝令捉人的那名将领道:“不必管我,派人捉回逃兵!务必要快!”
“是!”
为严防瘟疫扩散,南营聚集着数万名疑似感染者,今日疫情恶化的消息传开后,不少人趁乱潜逃,其中包括一批刚感染不久,病情不严重的患者。大战前夕,士卒逃脱本便是杀头大罪,何况那些人感染了疫疾,离开军所后,必然会导致瘟疫更大范围的扩散,首当其冲的便是无辜的村民。
王玠气急攻心,走进大帐后,攥紧拳头,下令道:“从今日起,凡是不遵军令者,一律格杀!”
众将士色变,一人心有顾虑,道:“殿下,瘟疫凶猛如虎,若是不能及时治愈大家所患的疫疾,就算军纪再严,恐怕也难以制服人心。”
“是呀,前日便已经处决了一批犯事者,可是今日死人的消息传开后,逃脱一事屡禁不止,根本已不是严明军纪就足以解决的!”
大帐里响起咳嗽声,原是参会的将领里也有人感染了疫病,咳出来后,慌忙离开。众人更无异色,王玠看在眼里,更感悲怆,自也顾不得被感染与否,重申:“无论情势如何,都不可让瘟疫往外扩散,务必想尽一切办法,稳住同袍。”
众人愁眉苦脸,已是无计可施,便在这时,忽有人冲进来:“报!启禀殿下,军所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奉岑家家主之命!”
众人怔忪,王玠精神一振:“速传!”
很快,来访的人被侍卫带进大帐里,其人身着灰蓝棉袄,头戴毡帽,年纪三十上下,正是那天夜里驾车陪同岑元柏前往岐州的车夫。
见着王玠,车夫目有热泪,下跪行礼:“殿下万安,草民奉岑大人之命,前来奉送药方!”
“药方?什么药方?!”
众人听得关键信息,交头接耳,激动难已。
王玠上前接过车夫手里的药方,打开来一看,认出是岑元柏的笔迹,心头猛震:“这次瘟疫的药方?!”
车夫点头。
王玠心潮腾涌,传召军医,接着询问车夫:“岑大人呢?”
车夫撑在地上的手握成拳,眼一闭,落下愧痛的泪:“草民……不知!”
王玠胸腔里的热潮凝结。
“昨日傍晚,大人让草民送他前往岐州,从他徒儿那里讨要药方。当天夜里,我们抵达官署,大人独自进入房中,再也没有出来。天亮前,房中走出一人,将这份药方交予我,并命人将我驱逐出城……殿下,大人怕是凶多吉少,恳请您救救他罢!”
说罢,车夫不住磕头,想起与岑元柏的最后一别,揪心不已。若是知道换回这份药方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根本不该答应护送岑元柏进城。
王玠扶起他,承诺必会援救岑元柏,眼也已含泪,命人送走车夫后,军医跟着赶来,危夫人木莎、巫医阿娅亦在其中。
几人轮流看完药方,议论纷纷,说起果然有一味解毒的药。阿娅听木莎翻译完,也是震愕不已,用苗语说着“歹毒”。
“药方是否属实?”王玠问道。
“十有八九是了。此次瘟疫,乃是因蛊毒而起,但是养蛊者用的并非是夜郎毒虫,而是中原奇毒。所以,要想根治,必须先寻得解毒的办法。”木莎说完,忽一激灵,“药方是从何而来的?”
“岑家家主昨夜赶往岐州,从徐正则手里拿来的。”王玠语气沉重。
木莎皱眉:“徐正则会愿意给他药方?”
王玠不语,木莎一瞬领会,眼往大帐里一扫,没见着岑元柏其人。看来,药方并非是拿来的,而是换来的。
“药方一事,烦请夫人先核实,若是无异样,便尽快为大家救治。岑家家主那边,我会派人营救。”
木莎“嗯”一声,自知事态危急,领着医者们离开大帐。
※
岑雪等在前线营垒里,入夜,没有等来凌远的消息,而是等来了军所那头传来的喜讯。
岑元柏派遣一名车夫送回药方,经军医验证,药方属实,可以根治疫疾。军所里顿时欢声一片,众人如蒙大赦,可是,没有人能说明岑元柏的下落。
岑雪枯坐帐中,呆看着烛蜡一点点往下滴落,心似死灰。春草送来膳食,揪心道:“姑娘,多少吃一些吧。”
岑雪不动,春草痛彻心扉,家主赶往岐州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他是要用他的性命来换这次瘟疫的药方,如今药方已来,他却依然杳无音信,结局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
帐外风声猎猎,似利刃砭心,岑雪倏地从放空里抽回神思,低头看向案上的饭菜,埋头用膳。
春草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更感痛心,试图劝慰:“姑娘,那人再如何憎恨老爷,也承了老爷十多年的养育之恩。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当初既然愿意放走家里的其他人,可见是留有一点良心在的,这次或许就是□□了老爷,不会做出弑师那等大逆不道的举动来。”
岑雪咀嚼着饭食,回想徐正则,这一刻,那人的面孔竟然模糊至极。他会存有良知吗?会对父亲手下留情吗?庆王已死,当年残害徐家的罪魁祸首已伏诛,他对父亲的恨会因为这些消解吗?
她不知道。
她不愿意相信他的残忍,也没有底气相信他的良心。
强迫自己用完饭食,岑雪让春草再去外面打探一下岐州的情况。不多时,春草回来,黯然摇头。
“岐州那边也没有发兵的征兆?”
“没有。”
岑雪眼神转动,倏地焕发微光,按推测,徐正则应该要趁虚而入,赶在这两天里攻打雍州的。可是岐州并没有发兵的动态,这是否能够说明父亲劝住了徐正则,他仍然平安?
岑雪心绪起伏,夜半,被梦魇所袭,惊醒时,周身僵冷,里衣被汗浸湿,黏在身上,额头则滚烫似火。她口干舌燥,想下床找些水喝,甫一下地,眼前发黑,摔倒在床前。春草、夏花被惊醒,赶来扶她,一摸她脸颊,吓得魂飞:“姑娘,你……”
夏花思及瘟疫,怛然失色,飞快披上衣裳,往外传唤军医。
军医来诊断后,确认是高热,但是否属于疫疾仍有待观察,建议先把人送往军所,那里有齐全的药材,更方便诊治。
岑雪也不想留在这里,增加感染给旁人的风险,当下麻烦人准备马车,赶往军所。
两地相隔三十多里,半夜颠簸,岑雪稀里糊涂,再次醒来,已不知是今夕何夕。
“放心,高热已退,算是捱过来了,每日按时服药,多休养两日便可痊愈!”
“有劳。”
“将军留步,不必相送。”
岑雪听见交谈声,挣扎着要起身,手突然被人握住,热度从掌心源源传来,是熟悉的温暖。她抬头,看见危怀风,鼻头发酸,眼泪洇湿眼圈。
“怀风哥哥。”
数日不见,变故迭起,危怀风听着这一声悲酸的“怀风哥哥”,心痛如锥。
“药方是真的,我已康复,大半将士的病情也都有所好转。岐州那边,今日起,由我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