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光线太暗,岑雪从怀里取出火折子, 吹燃以后,放到危怀风摸索着石门边缘的手旁。火光照出一团亮处,危怀风手指修长有力,匕首似的,一刀刀压过雕刻着花纹的石块。岑雪举起火折子跟着他,忽地发现彼此的手挨得极近,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一个劲瘦,一个柔软,放在一起,似缠非缠的,竟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岑雪移开目光,借着外一圈微弱的光,看见石门上雕刻着的完整图案,是一只张开翅膀、花纹繁丽的蝴蝶。
“试试那儿。”
岑雪指着蝴蝶的触角,那两根触角顶端光芒熠熠,各镶嵌着一颗宝石。危怀风眼神一锐,用两根手指按上去,果然是活括,待他往下一按,石门轰然而动,往两侧移开。
危怀风下意识搂紧岑雪,往后退开半步。
开门的声音不大,低沉而缓慢,待石门往两侧移动完后,前方是看不到底的黑暗,空气里有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来。
危怀风拿过岑雪手里的火折子,往前一伸,看见幽幽惨惨的狭窄之处。这地方,显然便是云桑在梦境里所见的走道了。
两人相贴在一起,往前走,全然不曾留意,身后阴暗处,开着一丛血红色的藤花。
※
云桑与徐正则在一里开外的树林放开蛊虫,跟着那虫往南方走了许久后,发现蛊虫开始掉头,沿着来时的路线绕圈。
“不在这边……”云桑语气失落,想起在另一个方向放蛊虫的危怀风,掉头要往回走,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轰鸣。
“他们那边有情况!”徐正则道。
这里的树林视野开阔,树与树之间没有繁茂的枝叶形成阻拦,云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找,很快抵达一处地势平坦的林区,正前方生长着一大棵足有三丈高的松树,枝干劲挺,苍叶华茂,树底下草泥狼藉,竟然裂开着一方地洞。
“那是……”
二人愕然,不及上前查探,地洞底下突发震动,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喊叫声,一大丛密密缠缠的花藤从地洞底下冲飞起来!
阳光刺眼,尖利的藤条上绽开着成簇的血红色小花,犹如一大只长满花斑的蜘蛛,伸长毛茸茸的腿在半空里疯狂舞动!
“是鬼蔓藤!”云桑瞠大双眼,一刹那间,脸上血色全无。徐正则因听出底下那声叫喊来自岑雪,亦脸色发青,声音微微颤抖。
“他二人在下面!”
云桑便欲掉头逃走,听见这一句,脸色更白一寸,抽开腰间的软鞭奋力甩开,“啪”一声勾住藤丛。
那一大丛花藤仿佛成精,发觉被缠后,伸长一条尖藤朝云桑攻击过来,速度之快,堪比闪电!云桑大惊失色,眼看要被刺中,徐正则猛拽缰绳,护着她躲开这一次的攻击!
“往后面去!”
云桑指挥着,攥在手里的软鞭不敢懈力分毫,待徐正则调转方向,立刻借着方位之便把勾住的花藤反绑在那棵高大的松树上!
“喂!里面的人,快砍断滕根!”
云桑趁着暂时压制住鬼蔓藤的时机向地洞里大喊,喊完后心里忐忑不定,不知底下那两人是生是死。鬼蔓藤生长在阴暗处,乃是与蛊王一起守护着墓地的生灵,开花时毒性最强,一旦被藤尖刺中,后果不堪设想!
正想着,卯力挣扎的花藤突然被从根部尽数斩断,仿佛一片片被抽干骨架的皮肉,疏疏散散地掉落下来。云桑心头一松,甩开软鞭,展眼往前一看,危怀风从地洞口腾身跃起,怀里抱着岑雪,二人伤痕累累,形容狼狈。
饶是先前已有准备,看见这一幕,云桑、徐正则仍是揪心不已,赶上前一看,发现危怀风的脸色更是铁青至极。
“究竟发生何事?!”徐正则抢先问道。
危怀风沉声:“古墓在底下,门外有鬼蔓藤,我没留意,小雪团为救我受伤了。”
回顾先前那一幕,危怀风悔恨难当,低头看怀里人时,更心痛如锥。徐正则、云桑这才看清岑雪伤势,肩胛骨上赫然有一个血窟窿,看着像是被鬼蔓藤藤尖从后肩贯穿的伤口。
“鬼蔓藤藤汁有毒,你是怎么搞的,竟然让她伤这么重?!”
云桑疾呼,危怀风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更阴沉。
“你说什么?”
“有毒啊!”云桑越看越触目惊心,想起以前有人被鬼蔓藤绞杀以后,因全身皮肤腐烂致死的事,厉色道,“必须找王族!王女殿下……现在只有王女殿下在王都里,必须尽快找到她!”
禁地里豢养的蛊王乃是夜郎王族的守墓灵虫,鬼蔓藤则是灵草,除王族以外,无人能解其毒性。徐正则揽着云桑下马,让出坐骑:“你先带阿雪去找王女,我们随后便来!”
雪稚先前与岑雪一并摔入地洞里,后又被鬼蔓藤攻击,多半是凶多吉少了。危怀风顾不上,满脑袋都是云桑嚷着的“有毒”,抱着岑雪翻身上马,“驾”一声往外奔去。
徐正则、云桑目送他离开,心里仍旧惴惴不安,徐正则便要紧跟着往外走,看看一会儿能否帮上些忙,云桑突然掉头朝地洞前跑。
“你做什么?!”
徐正则变色,伸手要拉她,拉不住。
地洞外落着一大丛枯干的花藤,成簇的血红色花瓣已凋枯成灰白色,灰烬一般散落在草泥里。云桑蹲在那儿,探头往地洞里瞧了一会儿,扭头道:“鬼蔓藤都死了。”
徐正则肃着脸,没作声。
云桑瞄一眼危怀风离开的方向,兴奋道:“我们进去看一看吧!”
※
危怀风抱着岑雪离开禁地后,飞奔主峰,途中不时摸着岑雪的脉搏,观察其中毒状态,眼看那脉搏越来越虚弱,人也开始神志不清,不由心如火焚。
“小雪团,醒醒,撑住!”
岑雪昏在危怀风怀里,脸色白似浆水,已然不省人事。
危怀风心里火烧火燎,恨不能把马鞭抽断,抵达行宫后,下马便抱着人闯入,被威严的侍卫左右拦住。
“来者何人?!”
危怀风强自镇定稍许,说道:“国相外甥危怀风,王女朋友,有十万火急要事求见,还望通融!”
那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人已认出危怀风来,缓了语气:“王女现在不在行宫里,大约要午后才回来,危公子这是……”
说着,眼神不明地看向他怀里的岑雪。
危怀风说道:“朋友重伤,恳请王女相救。”
王族能救人于一切危难,乃是夜郎人的共识,两名侍卫并不多疑,反生怜悯,一人道:“那便先请二位进来吧。危公子可还记得先前住的那间客房?先在那里等候便是,待王女回来,我们会第一时间转告。”
“多谢!”
危怀风点头,不敢耽搁,抱着岑雪直奔那日居住的客房。行宫里的人大多热情,听得情况,很快便有侍女前来帮忙,或送药箱,或端热水,屋里屋外一时忙成一团。
毒没法先解,但是伤口是要止血的,危怀风本打算亲自帮岑雪包扎肩胛的伤口,念及彼此的关系,到底不敢污了人家的清白,让给一名看着可靠的侍女来包扎。
有另一名侍女眼尖,发现危怀风也臂膀上也有几处伤口,要来帮他处理,被危怀风婉拒。
“不用,我自己来。”
危怀风从药箱里随便捡了点伤药、纱布,走去屋外,靠着走廊栏杆,脱掉上衣后,开始处理伤口。
日光耀眼,被树叶筛过的斑驳光晕洒在健硕的古铜色臂膀上,危怀风低头处理伤势,心不在焉,从屋里出来的侍女看见他咬着纱布一头包扎伤口的模样,羞红着脸,匆匆走开。
穿上衣服后,危怀风靠着栏杆等了一会儿,待侍女全从屋里出来,说是已帮岑雪处理完毕了,才赶回屋里,在床旁坐下。
岑雪仍无半点血色,嘴唇甚至开始发乌,情形俨然很不乐观。危怀风忧心而困惑,同样是被鬼蔓藤攻击,他身上有多处伤口,可截止至目前,除疼痛以外并无任何中毒症状,为何岑雪的情况就如此糟糕?
危怀风抓住岑雪的手,柔弱无骨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竟冰冷得像一团用力一捂便会化掉的雪。
“小雪团,你再撑一会儿,一定要撑住!”
约莫一个时辰后,屋外终于有人来传话,说是王女回来了。
危怀风心神一振,放下岑雪的手,起身往外。
这几日,仰曼莎一方面要与宫里交接关城的军务,一方面要彻查刺客,另一方面,还要分出精力来提防盘踞在宫里的国相,着实是无暇去管那天大半夜从行宫里溜走的危怀风。
今日忙完以后,仰曼莎本想找个机会叫危怀风来行宫里一趟,打听一下他与岑雪的感情,没承想刚一回行宫,便被告知那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不过,竟然是成双成对来的。
听及岑雪也在,仰曼莎眉心一蹙,疲惫的脸色难掩不快,待侍卫说清其身负重伤,乃是被危怀风抱着来求救的以后,心情越发复杂。
不及走进客院,仰曼莎人已在墙外被危怀风截住,不过是数日没见,眼前的男人明显换了副神气,眉目仍然是英俊的,然那眼底已全是隐忍、痛楚、焦虑。
仰曼莎想要发作的脾气一下无从宣泄,忍了忍,道:“人在哪儿?”
“屋里。”
仰曼莎面无表情,走进客房,看见床上奄奄一息的岑雪,认真检查其伤势后,脸色骤变:“你们又去了禁地?!”
岑雪外伤不算严重,然而毒性已由肩胛蔓延至四肢,以致全身僵冷,嘴唇乌紫,指尖甚至已开始变灰,再过不多久,便会一寸寸腐烂,直至全身溃脓,不治而亡。
这乃是被月亮山禁地里的鬼蔓藤袭击后的症状。
危怀风听得这一声厉喝,心知私闯禁地一事瞒不住,应道:“我们误入禁地,被鬼蔓藤所伤,小雪团体弱,恐不能扛过这一劫,恳请你救她一命!”
仰曼莎火冒三丈,先前听人说他是为救岑雪来找她时,她便已有不忿,现在听说二人竟是私闯禁地导致的恶果,更义愤填膺。
“你们擅闯我王族陵墓,被灵藤所伤,乃是咎由自取,便是扛不过,也是活该!”
仰曼莎气愤说完,越过危怀风要走,危怀风后撤一步堵在房门前:“你先前有言,愿保我及友人在王都平安无虞。私闯禁地是我之过,不敢乞求你谅解,谨愿以前日之约,恳求你救她一命!”
“我是说过愿保你们平安,但没有承诺过要救一个冒犯我王族先灵的贼人!”危怀风越是护着岑雪,仰曼莎心里那股无名火越是旺盛,执意要走。危怀风伸手拦人,仰曼莎这才看见他衣袖上溅着血迹,有几处被藤尖刺破的痕迹。
“你也受伤了?!”仰曼莎神色一变。
“我无碍。”危怀风一心全在岑雪身上,恳切道,“你救她一次,刺客一案,我替你彻查。上刀山、下火海,任凭差遣!”
仰曼莎眼眶微红,恨恨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危怀风沉默。
酸涩的气氛在彼此之间弥漫开来,又或者说,是在仰曼莎的心里弥漫开来。她转开头,努力不让眼里的泪意扩散,仰高头颅,说道:“要我救她,可以,但你必须另外承诺我一件事。”
“何事?”
“我要你留在夜郎,永远……与我在一起!”
第52章 禁地 (四)
“换一个。”危怀风毫不犹豫。
仰曼莎难以置信:“你还敢与我讨价还价?”
“你可以不换, 但我做不到。”危怀风有些疲惫地靠在房门上,眼神诚恳而冷漠,“第一, 我心里已有他人, 装不下更多一个;第二, 我志不在此, 早晚会回故乡。若你不换, 我只能假意答应, 事后反悔, 届时亏损的是你。”
“你!”仰曼莎万万想不到危怀风竟有这样赖皮的嘴脸,可偏是他这样耍无赖,也仍然透着那股勾人的劲儿。
仰曼莎又气又恨,气眼前这男人难以驯服, 也气自己眼拙犯浑,偏偏就爱他这又臭又硬的模样。大抵是平日里乖顺的男人看多了,所以便爱在这里找罪受罢。仰曼莎深吸一气, 自知难以用强硬的手段留下这人,退让道:“好,那你答应我, 若有一日我需要,无论何时、何地, 你要立刻来到我身边。”
“仅一次。”
“……嗯。”
“可以。”
仰曼莎眼波闪动,调开目光,道:“出去吧,救完人后, 我会告诉你。”
※
危怀风又一次等在走廊栏杆外,这一次, 心里不再那么慌乱焦急,只是想起另一事,始终难以平静。
不及多想,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仰曼莎走了出来,所用的时间比想象里的要短一些。危怀风收住神思,要进屋看一看岑雪,被仰曼莎拦住。
“毒已解了,不会再有事,休息两日把外伤养好就行了。你现在进去,不过是叨扰她。”
“我就看一眼。”
危怀风放心不下,执意走进屋,仰曼莎看着他的背影,黯然无言。
不多时后,危怀风走出来,脸色果然焕发神采,不再似先前那样阴戾。仰曼莎等在原地,对他说道:“把你的手给我。”
危怀风不解。
仰曼莎懒得多言,要抓他的手,危怀风扬手躲开。
“我看看你的伤势!”仰曼莎没好气道,今日本来就累,救完岑雪,更伤及元气,她脾气也越发不耐烦了。
危怀风伸出手。
仰曼莎替他把过脉搏,皱眉道:“你也是被鬼蔓藤所伤?”
“嗯。”
“那你为何没有中毒?”
危怀风的脉搏稳健,全然没有半点中毒后的衰弱,再看他面色,双颊气血丰沛,眼睛黑白分明,嘴唇则红润有光,精气神不知多好。
“不知道,可能是我从小习武,身强体健吧。”危怀风收回手,有意无意道,“若是你被伤,你会中毒吗?”
“鬼蔓藤不会伤我,就算不小心伤到我,它的毒对我也无用。”仰曼莎说完,狐疑地看他一眼,问起另一事,“你们今日为何要私闯禁地?”
危怀风别开眼:“没有私闯,见里面风景不错,进去逛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