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忙把她按回去,无奈道:“他好得很,在外面陪王女查案, 你先把自己的伤养好,不必管他!”
“王女?”岑雪颦眉。
徐正则闷闷“嗯”一声,暂时放下汤碗, 把她昏迷以后的事都说了。
岑雪听完以后,百感交集,一则是感念于仰曼莎的慷慨相救, 二则是疑惑于国相的做法。
“国相对怀风哥哥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一口咬定危夫人当年叛族,有辱门风, 斥责危怀风是危夫人与汉人的孽种。想来当年那件事情,对桑乌一家影响甚大。”
“可是天桑明明对怀风哥哥很热情……”
徐正则沉默,这也是整件事情的蹊跷所在,如果当年危夫人嫁给危廷的举动着实恶劣, 天桑不应该在见到危怀风时那般热情。况且仰曼莎也说了,危夫人再不该, 那也是国主的救命恩人,桑乌何至于对危怀风痛恶至此呢?
“先别想了,把伤养好再说吧。”徐正则端起汤碗,舀起一匙要喂给岑雪。当务之急,是先养精蓄锐,赶在国主回来以前拿走宝藏。至于危怀风的身世渊源,坦白说,与他们并不相干。
岑雪靠着引枕,想起另一件事情,询问道:“那……云桑姑娘呢?”
徐正则吹汤药的动作微顿,漠然道:“被带走了。”
“……你与她的婚事?”
“取消了。”
徐正则说完,把吹凉的一匙汤药喂给岑雪。岑雪看着他,尽管他极力掩饰,然而眼底仍是暴露了一些落寞的情绪。
“无妨吗?”岑雪关心,问的不是事态大局,而是徐正则。这些年来,除她以外,能缠在徐正则身旁的少女就云桑这一个。虽然徐正则不承认,可是岑雪看得出来,对于云桑,他的感情应该不仅仅是利用那么简单。
“无妨,该做的事,我都做完了。”徐正则依旧是那副漠然反应,说着的也依旧是关于利用的事,说完后,汤匙往岑雪唇边一凑,“喝吧。”
岑雪哑然,启唇喝下一口,汤药苦涩,难以入喉。
※
这天以后,岑雪一直留在行宫客房里养伤,危怀风、徐正则也住在同一座客院里,岑雪每日都能看见前来照顾自己的徐正则,但很少看见危怀风。
听徐正则说,危怀风这两日忙着陪仰曼莎查案,不怎么待在行宫里。岑雪因为要养伤,没怎么外出,前后就看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傍晚坐在窗前走神,看见他匆匆从院外回来,进屋一会儿后,又急匆匆离开,前后出现在视野里的时间不过数息。
另一次是夜半醒来时,看见窗外站着个人,黑黢黢的影儿,眼神则明亮,吓得她差点要叫人,万幸那黑影开口得快。
“是我。”
岑雪认出这声音,悬在喉咙处的一颗心落回肚里,讶然道:“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那黑影儿静了一会儿,才说道:“刚回来,过来看看你。”
声音笑笑的,是一贯的脾气。
岑雪五味杂陈,鼻尖竟涌起一点酸,是一种道不明的情愫。原以为这人早忘记自己了呢。这样想着,才后知后觉那点酸是委屈。岑雪极快眨了两下眼睛,眨走泪意,披衣起身,走去窗前。
开窗以后,月光泄进来,危怀风皱着眉低斥:“起来做什么?”
岑雪不答,拢着薄纱外衫,凝视他:“你不是要看看我?”
危怀风沉默,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翻窗进去抱一抱眼前这个人。可是他不能。小丫头说了,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她人那样软糯,可偏又那样清醒、果决,让他做个梦都不成。
笑一笑后,危怀风背靠着窗棂,侧首瞄她:“是你想看我吧?”
岑雪抬手要关窗户,危怀风忙阻止,语气软下来,像认怂的小狗儿:“别、别……”然后又咳一声,找回些体面,“别乱动,小心你的伤。”
岑雪别开脸,唇角微微扬了一下。危怀风看得分明,心里笑一声,关切道:“还疼不疼?”
“疼。”
危怀风心里一刺,哑声:“以后不准这么傻了。”
“你才傻。”岑雪不甘示弱,心想什么人哪,自己舍命替他受一回伤,倒是成“傻”了。
危怀风似有读心术,勾唇应:“对,我傻,早该想到那地方阴冷昏暗,会长着那鬼东西的,竟然还要你来护一回,忒蠢了。”
岑雪偷笑,垂睫玩了一会儿发丝,才又抬眼来看他。月色明朗,风吹影动,点点清辉在彼此眼里流动,他银冠束发,气宇不凡,五官与少年时相差不大,俊美英朗,然而脸上有藏不住的疲累痕迹。
“这两日很忙吗?”岑雪忍不住问。
“有一点,先前答应了要帮仰曼莎查案,她救了你,我不能敷衍。”危怀风说着,语气里有对她的宠溺。
岑雪心疼:“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危怀风“嗯”一声,人却不动,眼仍是凝着她,目光里有一种静默的缱绻。岑雪倏而想起什么来,人一下清醒,不敢再纵容这借着黑夜大胆滋生的情意,抬手要关窗,不想那扇窗早被危怀风用手压住。
一扇窗绷在二人手里,动弹不得,危怀风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炙热的眼神不再藏半点克制。岑雪低着头,心在黑暗里狂跳,这一刻,竟然不敢与他接招。
“往后几日,我还是会很忙。”
“嗯。”
“你要按时喝药、换药,多休息,别乱走动。”
“嗯。”
“若有事找我,就叫人给行宫外的侍卫留话,他会传达的。”
“……嗯。”
危怀风无话可再说,不甘心地松开窗户,走前却又问:“那是什么?”
岑雪转头,不及看清危怀风所指的方向,脸颊忽然被一揪,心知是被耍,捂脸看回来,果然撞入一双笑眼里。
危怀风笑完,掉头离开。天知道,刚才那一刹那,他本是想亲她的。
夜风吹乱视野,婆娑剪影在月色里飘飖,岑雪捂着脸颊,目送着危怀风离开,心似被风吹乱的原野,春絮飞飏。
第54章 养伤 (二)
那天半夜以后, 岑雪果然更见不着危怀风了,徐正则倒仍是老样子,每日按点来三次, 早上陪着用膳, 午后陪着对弈, 待炎热的日头落坡以后, 则陪她在走廊里走一会儿, 赏赏景, 吹吹风。
行宫里的侍女照顾人时都很尽心, 人也活泼爽利,数日相处下来,已能与岑雪谈天说地。有时候,岑雪会从她们口中获悉危怀风的动向, 今日是帮王女查案,明日是与王女一块回都城,后日是陪王女赴宴, 左右都是与王女相关。起初,岑雪并不觉着什么,后来听到的次数多了, 竟也生出那么一两分隐秘的醋意。
一天午后,大雨滂沱, 岑雪散步时被困在走廊里,隔着一堵砖墙,听见那头同样被困的侍女交头接耳。
“谁说我乱讲,明明是真的, 殿下用膳的时候,就是会一直看着危公子, 她连危公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全都记住了,每次传膳的时候,都会特意交代两句呢。”
“我先前就说殿下待他特别不一样,你们还不信。那次他抱着小雪姑娘来求救,鬼蔓藤的毒呀,要花多少代价才能解,换做旁人,殿下岂会理?也是他,才能叫殿下心软罢了!”
“那他呢?殿下待他这样好,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看不出来吧?”
“他又不是呆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猜呀,大概等陛下回来,两人便有好事啦!”
“……”
侍女们絮絮叨叨,越说越激动,兴奋的声音夹杂在淅淅沥沥的大雨声里,敲打着耳膜。岑雪没有再往下听,离开走廊,回屋后,换下水渍斑驳的衣衫。
屋外大雨如注,岑雪坐在窗畔,托腮注视着雨幕。
危怀风与仰曼莎啊……岑雪默默想,试着在脑海里拼凑这二人的形象,意外发现其实是挺般配。他们两人,都是内外兼修的漂亮人物,并肩走在一起时,有一种让人难以插足的契合感。
这么想着,藏在心底的那一两分醋意汹涌起来,接着又羞愧起来。岑雪骂自己,你自己不愿意同人家相好,还不准人家另寻良缘吗?
于是,像上次想象以后的自己喜欢上别人那样,岑雪想象起以后的危怀风与仰曼莎、又或是什么别的人并肩携手的样子,眼眶一涩,难受得想要哭。
次日,岑雪肩胛处的伤口已开始愈合,徐正则来找她,说是差不多该叫危怀风来一趟,商量一下夺宝的后续事务了。
那天从禁地里回来以后,仰曼莎并没有按照国相的要求押审他们这批惊扰王族先灵的外贼,想是危怀风从中调和的缘故,与其说是贼犯,他们的待遇更像是贵宾。
岑雪不知道危怀风是怎么跟仰曼莎交代的,可仰曼莎不查,不等于这件事了结,国相在外虎视眈眈,国主早晚要回城,细想来,留给他们夺取宝藏的时间并不多了。
点头后,岑雪叫侍女帮忙给看守行宫大门的侍卫捎个话,当天午后,那侍女喜笑颜开地走进屋来,对岑雪说:“小雪姑娘,危公子回来了!”
不过,回来的并不只是危怀风,还有仰曼莎。
这些天,危怀风一直与仰曼莎待在一块,除彻查刺客以外,他还与她一同出入官署、王宫,帮衬了不少关于关城的军务。
这其中,自然有仰曼莎要求的缘故,其次却是危怀风自愿而为。仰曼莎起先以为他是心里对自己存有感激,想要补偿,后来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这天午后,两人从天刑司回来,因案件有重大突破,仰曼莎心情大好,打算在行宫里设宴,及至行宫外,却听危怀风询问:“听天刑司的人说,国主还要半个月才回来?”
“姑姑外出的时间一向不定,延迟或推后都有可能,他们一帮不相干的人,不过是胡猜罢了。”
仰曼莎不以为意,打算跟危怀风提一提明日一块去城郊马场选马的事。危怀风的坐骑雪稚折在禁地里了,这些天来,他一直郁郁寡欢,仰曼莎猜想那一匹马陪伴了他许久,便派人在马场物色了一匹相似的,打算带危怀风去看看。
“国主这次是往关城去的吗?”危怀风又开口问,不给仰曼莎提选马的机会。
“是,但不一定只是去关城,沿途各处,都有可能是她落脚的地方。”仰曼莎后知后觉,“你怎么又问起我姑姑了?”
危怀风淡哂:“国相说要你在国主回来以前把我私闯禁地的事了结,毕竟关系我的去处,当然得多问两句。”
仰曼莎不语,总感觉危怀风没说实话,转念想起来,这些天里,除案件与军务外,危怀风与自己聊得最多的就是国主。起先是去处,后来是模样、性情,这两天,甚至都旁敲侧击起当年国主从云诏杀回来夺位的具体内情了。
“你对我姑姑很感兴趣。”仰曼莎道。
二人已抵达行宫大门外,下马后,危怀风道:“能成大事的人,我都感兴趣。”
仰曼莎疑信参半,便想再试探两句,守在门外的侍卫忽然告知危怀风岑雪有事找。危怀风头都不回,丢下一句“告辞”后,拔腿便朝客院的方向走了。
仰曼莎气结,走入行宫,吩咐侍从在前厅设宴,开席时间定在戌时。
另一头,岑雪与徐正则等在客房里,待危怀风来后,开门见山:“怀风哥哥坐吧,我与师兄有事要与你商议。”
危怀风进来后,本想先过问她的伤势,看她一脸正色问及要事,又碍于徐正则跟尊金佛似的杵在一旁,便抿唇忍了,挨着方桌坐下。
“听说夜郎国主就要回城了,我与师兄商量着,先前私入禁地一事非同小可,国主知道以后,必定会派人彻查,届时再想进入古墓里拿走宝藏,势必难于登天。所以你看,我们是不是要尽快再潜入禁地一次?”
“是,可那古墓里处处都长着鬼蔓藤,你我也都见识过了,要想从里面拿走宝藏,不是易事。”危怀风蹙眉,这几日,他在外面奔波,忙的自然不仅仅是仰曼莎的事情。
那天从禁地里出来后,当天半夜,他便又往禁地里偷溜了一次,因有云桑留下的护身符在,那次依然没有被蛊王攻击,可是当他抵达松树底下的地洞前时,仍旧触目惊心。
原本枯败的花藤已不知何时死而复生,地洞里,藤蔓缠绕,雪稚已变成一堆皮肉腐烂的白骨,散发着恶臭的腥气,那是被蛊王啃噬后的痕迹。
雪稚陪伴危怀风多年,乃是与他朝夕相处、同生共死过的朋友,看见那一幕,他心痛如绞,却无可奈何。
鬼蔓藤断而不死,半日复生,藤尖一动,杀人如狂,而不用一日,蛊王便可将入侵者的尸体吞食成累累白骨。倘若那天不是他们撤离得够迅速,下场会是什么?
“你们确定那古墓就是藏宝地?或者说,你们确定那一批军饷还在古墓里?”念及此,危怀风倏然生疑。
岑雪说道:“按照地图里的指引,藏宝地就是禁地,而整个禁地当中,只有松树底下的那座古墓最为可疑。至于宝藏还在不在,总要去看一眼才有定论。”
“那天我问过仰曼莎,八年前,在禁地里救下云桑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夜郎国主。云桑摔入古墓里看见的那个人影,多半也是国主。倘若这个猜测不假,那古墓里的东西多半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