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所言不假,从一开始起,云桑便只是他们潜入月亮山夺取宝藏的一枚棋子。现在,这枚棋子已物尽其用,成为废子一颗,徐正则当然不会再为此耗费多余的心神。
可是,对于那一颗废子而言,执棋者仍然是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是她愿意以性命为代价来争取的归宿,她岂能想到,在她奋力挣扎,为彼此未来争取希望的时候,她早已被对方扔弃?
“于师兄而言,这一局棋的确是已与云桑姑娘无关,但师兄是否想过,在云桑姑娘那里,师兄仍然举足轻重?”
“你不必把她想得这般深情,我已说过,我于她而言,不过是猎物罢了。”
既是对待“猎物”,又怎会付出真心?再说,她那样骄横任性的人,会知道什么叫“真心”么?
岑雪微微一愕,看着徐正则波澜不惊的脸,恍惚有种陌生感。记得初来王都的那一天,她在国相府里质问他是否在利用云桑,他也是一副这样静水无波的表情,坦然地回答“是”。曾几何时,记忆里那个温润和善、耿介方正的师兄开始模糊起来了。
“大婚那日,城中权贵会齐聚国相府与将军府,月亮山里防备松懈,那是我们最后潜入禁地的机会,师兄着手准备一下吧。”沉默半晌后,岑雪开口。
徐正则接着往棋局上落子,睫羽似夜幕覆压,吞没一切光华。
“知道了。”
※
两日后,仰曼莎换上盛装从行宫出发,临走前,特意交代危怀风:“云桑这些天闹得厉害,哭着要见徐玉最后一面,今日这场婚礼,怕是要一波三折,你们最好待在行宫里,不要离开半步。”
危怀风不多言,点头答应,等人走后,返回客院与岑雪、徐正则二人相会。
三人照常共进午膳,而后各自回屋休息,约莫申时,危怀风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敲响岑雪的房门。
“闷不闷,要不要去山里兜风?”
岑雪扶着门,点头道:“好。”
危怀风笑,接着去敲徐正则的房门。一刻钟后,三人抵达行宫大门,不及出去,便被守门的侍卫拦住:“危公子,殿下今日不是交代,要你们待在行宫里不要外出么?”
“天太闷了,我们就在附近逛一圈,不走远。”
“可是……”
“放心,就是逛一圈,不会下山,更不会去抢亲的。”说着,危怀风朝徐正则看一眼,唇角勾着一抹笑。
徐正则脸色冷淡。
那侍卫看在眼里,心知徐正则因云桑大婚一事郁郁寡欢,是该在外散散心,既然不下山,也不是抢亲,那他们也没什么阻拦的理由,叮嘱几句后,便让了行。
危怀风从行宫里借来两匹马,他与岑雪共骑一匹,徐正则单独骑一匹,三人并排离开树林,假意在主峰兜了一圈后,便朝禁地的方向奔去。
岑雪早已不是第一次同危怀风共骑一马,这次很快发觉一些异样,□□的马儿虽然长着雪白的毛发,矫健有力,可是奔驰起来时,发出的鼻息声有所不同。
岑雪不由道:“它不是雪稚。”
“嗯。”危怀风握着缰绳,语气微沉。
“雪稚……”
那日在古墓里被鬼蔓藤攻击的画面掠过脑海,岑雪已有答案,喉咙一梗,果然听得危怀风回答:“死了。”
岑雪黯然,想起有关雪稚的一幕幕,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徐兄真不打算下山去看一看?”不及说些什么,危怀风忽然开始与徐正则聊天,大概是想岔开话题,“听说云桑那小丫头为你以死相逼,要不是天桑劝着,人多半撑不到今日。从这儿下山赶去国相府,只有八里路程,趁着天还没黑,赶去看一眼,应是来得及的。”
徐正则漠然:“危兄诓我下山,是打算趁我不在独吞宝藏?”
“什么话,我是看你先前与云桑如胶似漆,不像是逢场作戏,怕你错失所爱,日后后悔罢了。”危怀风说得由衷恳切,换个人,八成是要相信的。
徐正则神色不动:“多谢,后不后悔,我心里有数,不劳危兄费心。”
危怀风笑,便想再揶揄两句,身侧树丛里突然发出一记尖啸,日光映出一支寒芒流转的利箭!他急掣缰绳,俯身压住岑雪,那支寒箭在一刹间擦着他后肩掠过!
“有埋伏!”徐正则厉喝一声,转头看时,已有数个黑影冲出树丛,手里握着利刃,气势汹汹地朝着三人杀来。
危怀风抽出腰间长剑,格开一把弯刀,交锋以后,发现冲来的杀手身法熟悉,竟像是与先前刺杀仰曼莎的那一拨人。
关于那一拨人,仰曼莎已差不多查出内情,按理说,应该是在这两日收网的。难不成,是走漏了什么消息,才会让这帮人再次埋伏在月亮山里?
念及此,危怀风突然想起今日仰曼莎走前交代的那一句“不要离开行宫”,后知后觉,护着岑雪往四周定睛一看,从树林里冲杀上来的黑影果然越来越多,看来是早有预谋!
“分开走!”危怀风当机立断。
“驾”一声,蹄声撼动山林,朝着不同方向的小径飞奔而去,杀来的一大群黑衣人发足疾追,竟是如影随形,不放过任何一人。
岑雪悬心:“师兄他不会武功!”
“放心。”危怀风大手压着她的头,把人护在怀抱里,“他死不了的!”
茂林蔽日,飒飒蹄声回荡耳际,徐正则竭力策马,往后看时,那一拨黑衣人竟然已追至五丈以内,各个目露凶光,散发着一股不夺取性命不罢休的狠戾气势。
看来,他们的目标并非是危怀风一人,而是他们三人。可是,究竟是什么人要这么做呢?
走神间,又是数支利箭从后方射来,徐正则蹙紧眉头,闪身躲让,心知凭一己之力难以应付,便从怀里掏出铜哨,召唤元龙卫前来襄助。
不想,铜哨刚触及嘴唇,奔驰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悲嘶,马腿中箭,往前一个俯冲,徐正则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摔滚下来,手里的铜哨不知所踪。
“嗖”一声,一支利箭贴着脸庞射入身后的树干上,徐正则仰起头,眼前落下一把弯刀。
徐正则闪身躲开,抓住射在树干上的那支利箭反手刺入黑衣人下腹。
黑衣人痛呼一声,另外几人始料不及,反应过来后,齐奔上来。
徐正则绕树而逃,看着弱不禁风的人,一下竟敏捷不已,可到底没有功夫傍身,不消几个回合,再次被一黑衣人堵住去路。
“找死!”黑衣人一刀落下。
徐正则闪避不及,半条袖子被砍断,身侧又有人挥刀杀来,眼看避无可避,树林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笛音。
那声音甚是熟悉,甫一入耳,便如尖刺刮着耳膜一般令人战栗,众人皆是大震,不少黑衣人惊得兵器掉落,痛苦地捂住耳朵。
草丛飒飒而动,黑衣人的首领有所惊觉,循声看去,发现四周全已被蛇群包围!
“这是……”
“灵蛇阵,是小小姐!”
黑衣人们齐齐色变,首领阴狠的目光掠向徐正则:“先取了这人性命!”
徐正则倒在树下,心神已被那刺耳笛音折磨得濒临崩溃,根本无法躲开黑衣人头领的这一记杀招,眼看要毙命刀下,虚空里突然传来一记熟悉声音——
“徐郎别怕,我来救你了!”
话声甫毕,一条软鞭缠住刀锋往外一掀,那黑衣人虎口震痛,连刀带人栽翻在地,另外两人忙要搀扶,又有几人赶着空隙接着去杀徐正则,只见那软鞭有灵一般,“嗖”一下往回疾绕,“啪啪”几声,抽得欲靠近徐正则那几人脸上开花!
“小青萝一家听令,咬!”
与此同时,藏在树丛里的灵蛇蜂拥而来,往黑衣人大腿、足尖、腰腹咬去。那一帮人顿时招架不住,首领痛声:“先撤!”
黑衣人们狼狈而逃,一位身着苗裙的少女从对面树上飞掠而来,停在徐正则面前,扶起他道:“徐郎!”
徐正则头痛欲裂,睁开眼后,看清来人,见果然是头戴银帽,一袭新婚盛装打扮的云桑,霎时百感交集:“……你为何来了?”
“来找你成亲啊。”云桑努嘴一笑,因为绝食,俏丽的脸蛋瘦削了许多,然而那眼睛里仍是亮晶晶的,盛满笑意,“等我很久了吧!”
徐正则心头一刺,喉咙像被什么梗住,难以言语。
云桑不以为意,替他掸掉白衣上的落叶,徐正则抓住她的手,说道:“我没有等你,你走吧。”
云桑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转眼又笑起来:“说什么傻话,我知道你在等我,是不是等太久,等生气了?你真容易生气,可是我明明也很不容易嘛,被一关就是半个月,不喝水没有用,不吃饭也没有用,硬要我嫁给辛格廖那憨货。哼,那个猪头一样的人,哪里比得上你一根头发,我……”
“我说了我没有在等你,你走吧!”徐正则厉声,向来温和的人忽然间面沉似水。
云桑呆呆地看着他,眼圈一红,在眼泪落下来前往他脸颊用力亲了一下:“乖,亲一亲就不生气啦,好吗?”
徐正则震住,看着眼前潸然欲泣、消瘦憔悴的云桑,她的确是变了,人瘦得快脱相,大眼睛骨碌碌的,汪着雾蒙蒙的泪,偏又是笑着,笑靥里有一种让人不忍再碾碎的天真与期盼。
千言万语化作扎在喉咙的刺,徐正则移开眼,喉咙发疼,疼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日头西斜,鸟雀扑棱棱掠回茂林,徐正则在树丛里找到丢失的铜哨,收回时,看见云桑站在树下,低头安抚竹篓里的灵蛇,小小的身形被夕阳拉长,单薄得像是一纸人画。
徐正则从怀里拿出一小盒糕点,在她脸颊轻轻一碰,云桑抬头看来,霎时两眼放光,打开糕点盒狼吞虎咽。
“慢些。”徐正则忍不住皱眉,呵斥完,语气又不由自主变温和,“多久没吃东西了?”
“两天。”
云桑含糊说着,要往前走,被徐正则按回原地:“吃完再走。”
云桑大快朵颐,闷头吃了一大半,才想起来身旁人,拈起一块糕点分给他。
“我不饿。”徐正则推回去,看见她嘴角沾满糕屑的呆模样,想起关于她绝食抗婚的那些传言,叮嘱道,“以后不要再做傻事。”
云桑瓮声瓮气:“什么叫做傻事?”
“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做的事,都叫傻事。”
云桑心虚看他一眼,说道:“我也不知道爹爹这次会这么狠心的,以前只要我哭闹,不管什么事,他都会依着我。”
“所以,这世上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总会依着你。”
云桑颦眉:“你又开始教训我!”
徐正则便不教训了,岔开话题:“刚刚那些黑衣人认识你?”
若没记错,在云桑来时,那些黑衣人议论了一声“小小姐”。从他们的着装以及口音上判断,应该是夜郎人无误,而认识云桑及其灵蛇阵,莫非是与国相相关的人?
云桑摇头。
徐正则便又问:“你是怎么从婚礼上过来的?”
云桑说:“他们在府里打架,我就趁乱过来了。”
“打架?”徐正则抬眉,“谁与谁打架?”
“不知道,”云桑想起婚礼上的混乱情形,皱眉道,“好像是爹爹和王女殿下吧。”
徐正则脸色一变,思及先前发生的一些事,突然明白危怀风为何要选择在今日潜入禁地了。
※
另一头,杀声啸耳,血雾喷溅,一阵厮杀后,危怀风带着岑雪顺利甩开追杀来的那一帮黑衣人,驰入禁地外的山坳。
“他们究竟是谁派来的人?”念及那一群黑衣人下手时的狠辣阴毒,岑雪心有余悸,想不通为何会有人埋伏在月亮山里,欲取他们三人的性命。
“国相。”
“你舅舅?”岑雪闻言,更是惊愕,“他为何要对你下杀手?”
那天从禁地里出来以后,桑乌欲以私闯禁地的名义扣押危怀风,并放言要将其逐出夜郎,这件事,岑雪一直困惑于心,眼下听危怀风说刚才的伏杀系桑乌所为,更是大骇不解。
危怀风欲言又止,说道:“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仰曼莎。”
“王女?”岑雪心念疾转,反应极其快,“他要对付的人是王女?先前派人刺杀王女的人是他?!”
“对。”
岑雪震惊。
一个月前,夜郎王女仰曼莎从关城返回王都,途中遭遇数次刺杀,最后一次遇刺是在月亮山行宫外。当日,国相府二公子天桑以陪表亲登山为由现身于月亮山。
危怀风协助仰曼莎从月亮山里的刺客查起,顺藤摸瓜半个月后,发现幕后凶手就藏于国相府墙后。
当年,仰曼莎被国主册封为王女,桑乌以国君不可两代是女人为由,一再表达过反对意见。这些年,他与仰曼莎的关系看似缓和,背地里却一直在提防仰曼莎的势力发展壮大,这一次更是不惜代价,从仰曼莎离开关城起,便派人一路伏杀。
仰曼莎对此早有察觉,所以那天在月亮山重逢后,她提出与危怀风交易,要他帮她彻查被刺一案,待查获到一些重要罪证,便开始着手反击。
今日,本该是云桑十五岁的生辰,桑乌向来疼爱此女,却不惜以其终生幸福为代价,执意要办一场轰动全城的婚宴。若是危怀风没有猜错,今日的婚宴乃是鸿门宴,一旦仰曼莎入席,王都里便会掀起一片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