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不解,伸手一摸,才发现嘴唇有些疼, 走去镜奁前一看,嘴唇竟是肿肿的。她唇本来便不算薄,这一被叮咬, 看起来更丰润了。
岑雪尴尬地捂住。
侍女偷笑,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陶瓶:“姑娘莫慌,我们这里的蚊虫是要多一些, 这是消肿止痒的膏药,你先擦一擦, 晚上我再多点一炉驱蚊的熏香。”
岑雪点头谢过,对着铜镜,往高肿的嘴唇上擦药。不知为何,指尖触及那唇瓣时, 心底竟似触电一样,掠过一阵麻麻的战栗感。
※
“金鳞、角天已安排岑家的人在王都里的客栈外住下, 等我们拿到东西以后,便可带他们一起离开夜郎。至于对付鬼蔓藤的方法,我这边已问出一二,若是没问题,不日便可再入禁地一次。届时,金鳞、角天会在城外与我接应。”
晨风沁人心脾,走廊里洒落斑驳树影,危怀风坐在美人靠上,瞄着站在一旁的人:“你们这边呢?半点人手都没有么?”
“没有。”徐正则凭栏而立,一袭白衣临风翩动,发带飘飏。
危怀风笑:“好歹也是给庆王办事,这等待遇,不免太寒碜了。”
“王都戒备森严,非持文牒者不能入内,你又不是不知。”
“是吗?我原以为凭徐兄的智谋,不会白白做一回国相的准女婿呢。”
徐正则默然不语,睫底闪过一抹暗光。危怀风转头看着栏杆外的花圃,接着道:“久闻庆王高瞻远瞩,早在夺嫡之时,便已在暗中豢养死士,其中有一支名叫‘元龙卫’的精锐身法诡谲,来去无影,专门负责暗中保护。徐兄这一趟远行能够有惊无险,想必是托了元龙卫的福吧。”
“危兄说笑了。”徐正则依旧眉目不动,说道,“元龙卫乃王爷亲信,非持元龙令不可调遣,徐某区区一介书生,无官无衔,岂有资格劳烦元龙卫的尊驾。”
“这么谦虚?你可是岑大人的爱徒。”
“此处是夜郎国,再是师父的爱徒也无用。倒是危兄,如今乃是王女殿下眼前的大红人,要想在王都里安插一些人手,应该不是难事。”
“徐兄的算盘不要总是打得这么响,太聒噪,容易惹人厌烦的。”危怀风哂笑。
徐正则不语,微风吹动檐外树影,他目光自然而然地往一侧移动,危怀风顺着瞄过去,脸色微变。
岑雪身着一袭杏黄色团花纹齐胸襦裙,头梳交心髻,斜插一支衔花双鱼金步摇,袖手走入廊里。晨风徐徐,栏外花影扶苏,筛落潋滟光箔,她每走一步,映在脸庞上的光影便动一次,犹如渐次绽放在雪地里的春花。
“打什么算盘?”进来后,岑雪淡然启唇,唇瓣处映着的一点光箔无声零落。
危怀风看见了,脑海里闪过一些与那嫣唇相关的旖旎画面,目光一下变深。不及开口,徐正则在一旁回答:“没什么。危兄已委托金鳞、角天二人,将春草一行安置在城外,待我们得手后,便可出城与他们会合。”
那日桑乌派人来行宫拿人无果后,金鳞、角天以及岑家家仆被从别庄驱赶出城,这些天来,彼此基本上是靠危怀风来设法联络。
岑雪会意,道:“已经查到对付鬼蔓藤的办法了?”
“差不多。”危怀风模棱两可,眼仍瞄着岑雪,发现那里仍有些异样,心底不由微微发虚。早知道这么不耐亲,当时该克制些的。
岑雪已然觉察危怀风的目光,也敏锐地发现那目光总是定格在自己的嘴唇上,想起那一点红肿,不由尴尬,别开脸:“那就烦请怀风哥哥费心留意一下王女的动向,若有合适的时机,我们便开始行动吧。”
“你有伤在身,这次就不用亲自跑一趟了。”危怀风语气关怀。
“无妨,”岑雪应道,“如今留在王都里的只有你、我以及师兄三人,我虽然不如你体魄强健,但总是有些用的。”
危怀风无奈:“……又没说你没有用处。”
岑雪不应。
危怀风发现她总是偏着脸,显然在躲避自己,念及昨晚,心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很不平静。顾及徐正则在,他不方便多问旁的,先关心道:“你的伤……都好了?”
岑雪点头:“结痂了,已无大碍。”
“这时候最要留心,伤口痒时,忍一忍,千万别去挠。”
“嗯。”
“届时记得跟紧我,不许乱跑。”
“好。”
“那……”
“我有事想与师兄聊一聊。”
危怀风正琢磨着该用什么由头把徐正则支开,单独与岑雪说一说昨晚的事,冷不丁听见这一句,猝不及防,抬眼朝岑雪看,却见其目色坦然,小脸上更无一丝羞赧局促。
“?”
危怀风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想起个极尴尬的可能——那会儿她醉醺醺的,人软得不像话,该不会是把那一吻的事给忘了吧?!
念及此,危怀风脸色都变了,莫名有点气恼与委屈,闷声道:“行,那我先去忙了。”
岑雪没有阻拦,略一颔首。
危怀风越发断定她是忘了,默默咬着牙,走前,又不甘心地回头:“诶。”
岑雪转头,看见一张沉闷的黑脸,英眉微蹙着,语气莫测:“月亮山里的月亮好看么?”
岑雪莫名其妙:“什么?”
“……”危怀风五味杂陈,唇角扯了扯,自嘲一笑,“没什么。”
说完,阴恻恻走了。
岑雪默然,等人走后,才看向栏前静立着的徐正则,道:“昨天夜里,是师兄送我回来的么?”
“不是,”徐正则拈弄着栏外的一片绿叶,示意廊外,“是他。”
岑雪微怔,往危怀风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哦。”
“大概三更回来的。”徐正则忽然补充。
“怎么那么晚?”岑雪讶异。
“不知道,可能是去看月亮了吧。”徐正则语气意味深长,说着,往走廊另一方向走,“找我何事,说吧。”
岑雪跟上,确认四周无外人,才问道:“师兄先前说,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妥,不知那些人是与春草他们待在王都外,还是已经入城?”
“入城了。”
“可是元龙卫?”
“是。”
岑雪抿唇。元龙卫乃是庆王麾下的精锐之一,以暗中护人见长,平日都是潜在庆王身旁的,这次竟被派来协助她与徐正则,看来庆王对这一批宝藏的重视程度远比自己想象里的要大。
要是功亏一篑,回去以后,怕是凶多吉少了。
正想着,眼前白影忽然一顿,徐正则回身,微微低头:“唇怎么了?”
岑雪掩唇,尴尬道:“没怎么,夜里被蚊虫叮了。”
“……”徐正则无言,脑海里闪过危怀风那张欠揍的脸,继而想起昨天半夜看见危怀风抱着人事不省的岑雪从外回来的事,提醒道,“酒量不好,以后就不要再喝。”
岑雪赧然,昨夜若非被仰曼莎影响,她顶多就客气地抿一口,不会一下喝那么多。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的自己,莫非便是在吃味吗?
脸颊一时发热,岑雪羞惭道:“嗯,知道了。”
※
这天以后,岑雪突然发现,危怀风不再像前阵子那么忙了。
天刚亮,不及醒来,岑雪便在被褥里听见震耳的飒飒风声,起来推开窗户一看,竟是危怀风在客院里的那棵古树下练剑。
早膳后,危怀风会以办事的由头离开一阵,午膳前准时回来,与他们一起用饭,饭后回屋小睡一会儿,接着便外出,等日头西斜后,又回院里来练剑。
最后一次练剑则是在夜里,大概会在亥时结束,差不多是岑雪要入睡的时间。岑雪很费解,不明白危怀风为什么突然开始猛攻剑术。
难不成这与对付鬼蔓藤有关?
岑雪百思不解,这天夜里,终于按捺不住,打开一刻钟前关上的窗户。夜色入户,外面月照溶溶,危怀风手里舞着一把华光流转的长剑,剑风指处,飞叶飘飏,乍一看,竟像是一场大纷然卷下。
岑雪看呆了一瞬,回神时,危怀风已回剑入鞘,马尾飘扬,衣袂振起簌簌落叶,整个人被霜似的月光照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英气。
“吵着你了?”
危怀风从月色里走过来,眉眼慢慢清晰,明亮逼人。
“没有。”岑雪移开视线,垂眸问,“怀风哥哥最近都不陪王女查案了?”
“不陪了。”危怀风停在窗外,耷眼盯着岑雪。
“那,什么时候能再去一次禁地,怀风哥哥可有数了?”
“有数了,姑且等等,还有三日。”
“为何是三日?”
“三日后,城中有大事,夜郎权贵都会去,没人理会月亮山。”
岑雪了然,视线触及危怀风按着剑的手,便又道:“怀风哥哥这些天练剑,是为了对付鬼蔓藤?”
“不是。”
“那是为何?”
“无聊。”
“……”
岑雪微怔,抬眼往上看,危怀风微微低头,目光攫着她,脸庞上全是汗,汗珠顺着优越的眉骨往鼻梁滑,滴落在虚空里。
岑雪蓦然感到一种口干舌燥的悸动,闪开眼,不及开口化解尴尬气氛,危怀风沉声道:“问完了?”
岑雪闷声:“……嗯。”
“那我也问两个?”
岑雪疑惑,心跳莫名慌乱起来,目光避着危怀风,抿唇:“问吧。”
“你酒量是不是很差?”
“是。”
“酒品也很不好?”
“没有。”
“哧。”
危怀风笑了一声。
这声笑像是一阵风,热烘烘地刮过耳尖,岑雪鬓后、脖颈烫起来,心尖甚至有微微的战栗。她并不傻,自然知道危怀风的这一声笑意味着什么。那天喝醉以后,是危怀风送她回房的,据徐正则说,回来的时辰是三更,可散席的时间是亥时。那么,离开宴厅后,危怀风究竟与她去哪儿了呢?
那以后的事她全忘了,这两天,碍于各种原因,也没有找他问过,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看眼下这架势,他竟像是颇有些耿耿于怀。
难不成,自己还“欺负”他了?
“那天夜里,我有冒犯怀风哥哥吗?”
“你猜猜。”
危怀风凝视着她,总算等来这一问,胸腔震动,面上故作平静。
岑雪想了想:“……应该没有吧。”
“再猜。”
“无外乎有或没有,有什么可再猜的?”
危怀风一只手撑上窗台,身体微微下俯,以一种压迫感极强的姿势靠近岑雪。岑雪呼吸一窒,纤细手指扣紧窗棂,肩骨微耸。
“所以说……”咫尺间,危怀风的鼻息喷在面颊旁,“你冒犯我了?”
岑雪胸口擂鼓,耳膜里全是快要失控一样的心跳声,蹙眉道:“我酒品并不差,怀风哥哥莫拿我开玩笑了。”
危怀风盯着她,看见她羞红的面颊,耳根乃至于脖颈也全是涨红的,整个人俨然一副强撑着的模样,叫人看着不忍。
可是那天夜里,明明是这人先犯规亲人,如今仗着醉酒,不肯认账便算,还要以一副受委屈的模样来指摘他,可真是……
危怀风在心里默默埋怨了自己一声“怨种”,开口时,语气却极柔:“也是,你若是冒犯我,我会数倍奉还的。”
“……”岑雪掀眼。
夜色里,危怀风目光极亮,说完话后,视线有意无意从那娇嫩的嫣唇滑过,又在岑雪觉察前抬手往她脑袋一揉。
“睡吧。”
说完,笑着往外走了。
岑雪怔然,等人走远后,才突然想起什么,手指压在嘴唇上,大脑里“轰轰”作响。
不可能吧?!
第57章 古墓 (一)
危怀风说, 三日后夜郎王都里会有一件大事发生,届时,包括仰曼莎在内的王族以及其他权贵都会前往赴宴, 月亮山防备松懈, 乃是他们再一次潜入禁地的最佳时机。
岑雪没来得及问是怎样的一件大事, 是以当从侍女那里听来消息时, 整个人大吃一惊。
“师兄, 你可听说了?”
找到徐正则后, 岑雪颦眉蹙頞, 后者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闲逸姿态,坐在案前摆弄一盘残棋。
“听说什么?”
“云桑姑娘要成亲了!”
徐正则落子的手微顿,一刹后,恢复如常:“哦, 听说了。”
岑雪皱眉:“那师兄可知,云桑姑娘要嫁的是何人?”
“何人?”
“夜郎国大将军之子。”
徐正则不说话。
岑雪自知他不可能承认什么,也不会在自己面前表露些什么, 尽管半个月前,他才是要与云桑成亲的人,尽管这半个月来, 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从容平静。
“他们说,自从那日被国相带走后, 云桑姑娘一直被软禁在国相府里,与将军之子的婚事非她所愿,乃是国相一意孤行,她为抗婚, 已在府里绝食数日。”
“她是被圣女选中的继承者,若不能在十五岁前成亲, 便必须入主观星台成为下一任圣女。国相这么做,也是为保全她。”
“可她抗婚的原因是师……”
“她已不在我的局中,我亦非她局中人。”徐正则从棋局里捡起一颗废子,扔进棋篓,“阿雪,不必再与我提她了。”
岑雪哑然,注视着徐正则淡漠的脸色,想起他与云桑的渊源,一时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