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微愕,倒是没想到当年的事竟然藏着这样的隐情,蹙眉道:“怀风哥哥的意思是,藏在古墓里的军饷已被夜郎国主拿走了?”
危怀风点头。
“夜郎国这些年来发展迅猛,国力不容小觑,国主若是发现那一批宝藏,应能猜出是当年被南越贵族劫走的军饷。那里面不止有南越、云诏两国的金银珠宝,也有夜郎权贵募捐出来的大批钱财,她贵为一国之主,应该做不出私吞国人钱财这样的事吧。”徐正则仍抱着一线希望。
“国库本来就是拿天下人的钱财来充,有什么做不出的?”危怀风不以为然,道,“再说,就是因为找到了宝藏,所以这些年才发展迅猛,国力日上的,不是吗?”
徐正则抿唇,神色难掩沉郁:“那危兄的意思是,这一趟到此为止了?”
“看你们吧。”危怀风耸眉。坦白说,这一趟能否寻到宝藏,于他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可对徐正则、岑雪二人不同。尤其是岑雪,为这一笔宝藏,她先是牺牲名节来危家寨里找他假成亲,后是不顾千难万险与他们一块跑来夜郎,这其中的艰辛,非寻常人能够承受。尽管她从没提过,可是他知道,如果寻宝失败,她心里会难受不说,回去以后更是无法向岑元柏交代。
果然,岑雪毅然道:“我要再进去看一次。”
“可以。”危怀风看着她,承诺,“我陪你。”
岑雪点头,徐正则自无二话,说道:“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能对付鬼蔓藤的方法。”
“怀风哥哥可知道那日王女殿下是如何为我解毒的?”岑雪切入正题,神色认真,“那天在古墓里,你自己也受了些伤,可听说王女并没有为你解毒。莫非那鬼蔓藤的毒乃是因人而异?”
危怀风变色,懒声说道:“我从小练武,十一岁开始混迹市井江湖,各类奇毒不知见识过多少。你与我体质悬殊,岂可一概而论?再说,那日鬼蔓藤从你后肩穿入,差一点损伤你的心脉,而我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
岑雪不说话,徐正则眼眸微动,忽而道:“危兄的意思是,你可以与那些毒藤一战?”
“哧。”危怀风笑一声,“徐兄这算盘声不要打得太响。”
徐正则不反驳什么。
岑雪自然不会让他一人冒险,那些毒藤有多凶险恐怖,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前,任谁都不可贸然涉险。
“这几日怀风哥哥与王女走得颇近,不如就设法套话,从王女那里寻一些可以对付鬼蔓藤的法子吧。”
岑雪说完,屋里氛围沉默了一会儿,危怀风欲言又止,点头应下时,竟有一些心虚。
“嗯,知道了。”
第55章 养伤 (三)
行宫里的晚宴定在戌时开席, 打着的是犒劳危怀风的名义,顺便邀徐正则、岑雪兄妹二人作陪。岑雪原本不大想去,考虑到还没郑重为被救一事向仰曼莎致谢, 便强打起两分精神, 略微拾掇后, 与徐正则一起前往宴厅。
毕竟是王室规格的晚宴, 甫一入厅, 岑雪便感觉豪华程度远在国相府之上。并且, 不同于夜郎苗人偏爱的长桌宴, 宴厅里一共放着四张筵席,正中央是主座,属于仰曼莎;危怀风已先来一步,坐在主座右下首;岑雪与徐正则的座位是左边挨着的两张筵席。
入席后, 仰曼莎打了个响指,身着苗裙的侍女捧着银质雕花托盘鱼贯而入,走动时光华流转, 银佩叮当。
岑雪看了看筵席上的菜肴,发现各人面前的菜品并不相同,她与徐正则的要清淡些, 仰曼莎筵席上的全是辣菜,危怀风面前则摆放着一锅干香牛瘪、一盘手抓羊排, 以及糟辣脆皮鱼、宫保鸡丁、折耳根炒腊肉等辛辣爽口的特色菜肴,大部分都是荤腥。
岑雪想起昨天在走廊墙头听见的那些话,原来,危怀风爱吃的是这一类的菜食……基本都是肉呢。她与他幼时相伴两年, 假成亲三个月,竟然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的饮食偏好是什么。
两相一比, 自惭形秽。
岑雪心里自嘲一笑,待仰曼莎宣布开席后,安静用膳。今夜的主角乃是危怀风,她并不需要表现什么,只用在敬酒时向仰曼莎诚恳致谢便是。
说到敬酒……岑雪看向筵席上那一只牛角形状的银酒杯,她平日里从不沾酒,而今又在养伤,看来一会儿要找个理由,以茶代酒了。
正想着,席间气氛活络,仰曼莎举起一只银牛角,要与众人先干一杯。危怀风示意岑雪的方向,说道:“她有伤,换壶茶。”
仰曼莎看了岑雪一眼,不以为意,道:“我知道小雪姑娘有伤在身,所以今夜备的乃是上等的虎骨酒。这酒可是你们中原‘药王’载在《千金要方》里的好物,可以壮筋补骨,帮助外伤恢复。小雪姑娘,你不用怕,先小酌一口试试,实在不喜欢,我再命人给你换茶。”
岑雪犹豫,按本心,自然是想换的,可仰曼莎既然已说酒是特意为她这受伤人士准备的,多少就有些不方便推脱。
微微一笑后,岑雪握起牛角杯,诚恳地向仰曼莎说道:“日前幸蒙王女殿下相救,此等大恩,没齿难忘。愿殿下来日福源齐天,懋绩长留。”
仰曼莎笑道:“不必言谢,我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慈悲,那日救你,也是因为他答应了我一件事。”说着,侧目看向危怀风,眼底藏着暧昧笑意。
岑雪微怔,不由道:“何事?”
仰曼莎不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道:“这是我与他的秘密。”
岑雪结舌,握着牛角杯的手忽而僵硬,朝危怀风看,后者脸色颇有些尴尬,看着她,似想解释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
岑雪唇角微抽,不再多问什么,仰头饮了一大口酒。
往后,席间再次热闹起来,仰曼莎看着岑雪,把她的失意尽收眼底,虽知不该,可内心还是有隐秘的快意。借着酒兴,她又开始攀谈,一会儿说起与危怀风共同查案时的默契,一会儿说起与危怀风切磋武功时的畅快,一会儿又说起某个与危怀风回来的夜晚,两人一块停在半山腰里,并肩看了好一会儿月亮。
岑雪的脸颊发烧,脑袋也开始昏沉,听完以后,肺腑竟似被架在柴火上烤,火烧火燎,倍感煎熬。牛角杯里的虎骨酒已被喝了大半,岑雪拿起来,欲一饮而尽,手肘突然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握住,来人气息热热的,拂过耳廓。
“你是酒鬼投胎么?”
岑雪一愣,定神看,眼前人五官英俊,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微醺的自己,听语气,像是有一些生气。
“你过来做什么?”岑雪疑惑,推开危怀风,目光转去主座,才发现那里竟已没有仰曼莎的身影。
“王女呢?”
“宫里那边有急事找,先走了。”
危怀风闷声说着,撤掉她手里的酒,发现还剩不少,心里略松一口气。
从仰曼莎故意拿“这是我与他的秘密”那句话刺她开始,他便发觉她不太高兴了。说实话,那会儿他心里有闪过一刹那的激动,想着这又是一个她心里有他的印证,可一瞬间的激动后,席卷上来的全是无奈与痛楚。
她心里有他又如何?她的人生规划里没有他,他不能硬把她拽过来,也没法融入她的人生里。这种时候,希望便反而成了一根刺,每看见一次,便往心窝里扎上一回。
“不喝了,回房休息了。”
危怀风严肃劝着,要把岑雪从席前捞起来。坐在一旁的徐正则看来一眼,意味不明:“你要送?”
“反正顺路。”危怀风漫声应,试图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徐正则淡笑不语,坐在原位,又喝了一口酒。
宴厅外,月皎风清,空气里全是浓烈的酒气,压着原本动人心魄的馨香。岑雪并没有喝多少,可是人是昏昏的,身体软得像一捧水,危怀风揽不住,干脆把人打横抱起。
庭燎烨烨燃烧,一寸寸焚开前方的黑暗,危怀风抱着岑雪走入光里,眼底是明灭不休的火焰,他怀里也像是烧着一把火,风一吹,热浪灼烧胸口。
“月亮山里的月亮好看吗?”岑雪忽然问。
“你不是看过?”危怀风目光在前,声音里藏着一点久违的醋意,“与你师兄。”
“嗯,”岑雪清楚地道,“没有与你看过。”
危怀风的脚步一下刹停在夜色里。
夜风乍然卷来,疾而猛,火光似昼的庭院陷入一刹那的黑暗,庭燎重新燃亮起来的那一刻,危怀风眼底的光也亮起来。
“想跟我一起看月亮?”
岑雪想起仰曼莎在席间说过的话,冷漠道:“不想。”
危怀风笑,不说话,接着往前走,方向不再是客房。
后来,危怀风想,大概这个夜晚,他也有一些喝醉了。
行宫建在主峰,往外行五里,便是峰顶那座可俯瞰群山的鼓楼。下马后,危怀风抱着岑雪走入鼓楼里,挨着栏杆坐下。
天地苍茫,银辉千里,今夜竟是一轮满月。
“看吧。”
危怀风拨转岑雪的尖下巴,让她去看天幕上那一轮月亮。真是满月,白茫茫一大轮,仿佛巨大的玉盘悬在眼前,散开光辉,每一束光都给人触手可及的错觉。
岑雪看了一会儿,扭开头。
“不想看。”
危怀风笑起来,声音微哑,问:“小雪团,你是在吃醋吗?”
岑雪心一震,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脑海再一次被席间的说笑声盘踞。
是吃醋吗?当然是。不,不是。他与仰曼莎嘛,她早便想象过的,是很合适的。
这么想着,心里的那点不忿散开,然而鼻尖在发酸,眼眶也在发酸,心里更酸溜溜的,像泡在坛底的枣,一捏就要有酸汁滴下来。岑雪不敢抬头,一切的情绪都藏在黑暗里,希望这黑能浇泼心头的苦涩与不甘。
偏偏危怀风在耳边说:“我没有与她一起看过月亮,那晚是她在看,我在等。我说过的,我并不喜欢她。”
岑雪不说话。
危怀风大着胆,微微俯身,唇往她贴,被酒灌过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恳求与眷恋:“小雪团,与我看一次月亮吧。”
岑雪低着头,听完这一句,眼眶潮湿,一颗泪猝然掉落下来。
看一次月亮吧。或许这一生,也就是这一次了。
在异国的月亮山,看一轮圆满的月亮,与眼前的这个人。这一生,或许就是这一次了。
岑雪仰起脸庞,用一种有些悲壮、决绝的目光凝视那一轮皓月。危怀风的目光却从那月亮落下来,沉默地看向她。
夜风袭人,鬓发飞飏,醉后的岑雪斜倚在栏杆上,桃腮酡红,黑漉漉的眼眸里似蒙着一层氤氲雾气,令她看起来那样慵懒,也那样柔软,软得像记忆里的那个雪团子,仍然天真,仍然烂漫,仍然在他的生命里欢笑、成长。
仍然……属于他。
危怀风不由道:“小雪团,你醉了吗?”
岑雪看向他,眼神朦胧。
危怀风笑:“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岑雪当然不知道。
危怀风抬起手,指尖克制地拂开她脸庞上的鬓发,触摸到她残留在脸颊上的泪痕,那一点湿濡的触感彻底击溃了他。
先前,他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不想要了,他只想要她明白一件事,哪怕这件事注定不会有回应,不会有结果。
“上次你说,有些话不必再说,也不必再问。可是我心里的那些话,还是想告诉你。”危怀风凝视着面前这醉眼朦胧的人,郑重道,“我喜欢你,你能听见吗?”
像是沉入水底时忽然听见一声水泡破裂声,岑雪云里雾里,瓮声道:“不能。”
危怀风便又道:“小雪团,我喜欢你。从九岁开始的。九岁时是,十一岁时是,二十一岁时是,以后……大概也一直都是。听见了吗?”
岑雪的眼眶再次潮湿起来:“没有。”
危怀风哑然失笑,痞里痞气地往前一凑,哄似地道:“我说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
话未说完,危怀风一震,赫然瞪大眼眸。
岑雪笨拙而强势地堵住他的唇,唇瓣相贴,泪水送来淡淡的苦涩与冰凉。危怀风瞳孔收缩,整个人似被封印,胸腔里则是发疯一样的心跳声。
鼻息交缠处,月光旖旎,泪痕里弥漫开熟悉又陌生的醇香,是彼此身上逐渐交融在一处的虎骨酒香气。
吻完他,岑雪往后退,肩膀却被一只大手用力按住。
“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要来的。”
危怀风声音极哑,说完,蛮横地覆压回去,那一吻明明极青涩,却因裹着太多的爱慕与不甘,霸道得像老将的征伐。
月照千山,夜风撩人,月亮山鼓楼里,拥吻在一起的人影难舍难分,似暮春里生长的野蔓,恣意疯狂。
第56章 养伤 (四)
天色晴明, 啁啾鸟鸣声下雨似的泼打在茂叶里,岑雪从混沌的梦境里睁开眼睛,看见一只麻雀从半开的槛窗前一掠飞过。
起床后, 岑雪试图回想昨夜发生的事, 越想越头晕, 仅记得仰曼莎爽朗的说笑声, 以及席间那一杯虎骨酒。
念及仰曼莎所说的内容, 岑雪郁郁寡欢, 叫来侍女为自己的伤口换药。
临走前, 侍女多打量了岑雪两眼,指着嘴唇说道:“小雪姑娘是被蚊虫叮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