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巧的事?但阿史那尔不仅是千牛卫统领,魏帝的心腹,还是突厥阿史那家族的重要人物,拓跋赫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轻易得罪。
他转身看向阮阮,有些欲言又止。
阮阮内心巴不得他赶紧离开,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看了眼天色,十分真诚道:“早上明明还能看见太阳的影子,这会儿却起风了,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话已至此,拓跋赫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情不愿转身跟着内侍走了。
眼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石径尽头,阮阮觉得四周的空气都仿佛流动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回菩提斋,不想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嘶鸣。
她情不自禁往阴沉的天空望去,冷不丁看见一只白隼朝着此处俯冲而下,它的鸟喙与爪子泛着尖锐的暗光,惊得她立马后退,不料绣鞋恰巧踩到了青苔之上滑开,她惊呼一声往后仰倒下去。
她紧紧闭上眼睛,这棵菩提树已经不下百年,露出地表的老根曲虬盘踞,比铁都要硬上几分,就这么摔下去,不磕个头破血流才怪。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似乎有树枝将她给捞了住?但触感又不像树枝......
她试探般睁开了一只眼睛,这一看差点没吓一跳,层次分明的发丝发辫坠于她的脸颊颈侧,带着些许痒意,凌厉的鼻尖几近贴脸,那双幽暗的瞳孔无限放大,像是要将她引入无尽的黑暗深处。
是拓跋纮!她忍不住瞳孔微缩,他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对她这反应还算满意,拓跋纮大掌在后背微转,顺势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给扶了起来,四目相对间,有暗涌流过,但谁也没有先开口,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对线。
不知何时起风了,菩提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发髻上了,阮阮也没有动,她固执的站在那里给自己打气,决不能做先开口或者先让开的那个,输人不输阵。
他今日穿的一身利落骑装,头发不似寻常般束冠反而任其披散,耳后的小发辫混着飞扬的发丝流露出几分张肆意与张扬,身高腿长的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睇着她。
这倒有些奇怪,莫非是在狩猎?可是狩猎如何会到此处?难不成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佛像的秘密被他发现了?她十分忐忑地琢磨着他若是问起该如何说辞。
看她这样子,拓跋纮伸手,想将坠于她发髻的枯叶给取下来,阮阮还以为他要拔刀,吓得倏地后退了两步,颤声道:“你......你待作甚?”
想起方才她跟太子站在一起言笑晏晏的样子,拓跋纮扯了扯唇角,反问道:“你说我要作甚?嗯?”
他倏地靠近了她,抬手抚上她的发髻,那片枯黄的叶子被摘了下来,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就这么怕我?我看你刚刚不是跟太子聊得挺开心?还念了佛经?”
开心?但凡听见她之前说了什么都不至于说出来这话,难怪他那么好心竟然还救她,原是刚来不久,也没提佛像的事情,看来多半不是专程来找她对线的,阮阮的心落了下来,胆子也大了点,侧首看他。
“这不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办的么?四殿下可还满意?”
这倒是,他都差点忘了,拓跋纮剑眉微挑,似笑非笑的眉梢微挑,“同意了?唔,就知道你向来是识时务的。”
明明是一句夸奖,阮阮却总觉得这声音像是从牙关里面勉强蹦出来的,不像什么好话,拓跋赫有一点倒是没说错,拓跋纮这人确实是有些阴晴不定。
多说多错,惹不起躲得起,阮阮搬出了之前敷衍太子的说辞,“我还要做午课,该回去了,对了,好像起风了,这天看着该是有好一场秋雨,行宫路远,您也早些回去吧,告辞。”
说罢,她侧身福了一礼,起身不带回头就准备往菩提斋的方向走。
不料刚走出几步远,就被一股大力给猛地扯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地藏经
第13章
◎父皇年纪大了,厉害还能几年?◎
眼前一花,等阮阮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被他给按在了菩提树干上,因得力气不小树干又凹凸不平,后背被抵得生疼,她忍不住蹙眉痛嘶出声。
拓跋纮可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俯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吐字清晰,“不许走。”
先是太子又是拓跋纮,阮阮真是受够伏低做小的样子了,况且听太子的意思,拓跋纮的处境也没她之前以为的那样高高在上,她索性破罐破摔般吼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好的我替你接近太子你就放过我,我照做了你还要如何?要杀要剐你倒是给个准话!不带这样钝刀子割肉的!”
啧~小兔子这是急了眼忍不住露出嗫齿了?
拓跋纮松开手稍稍后退,两人之间保持了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他伸手替她将凌乱的额发拂至耳后,低低笑开,“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何时要杀你剐你了?”
难道不是?阮阮一脸戒备的看着他,对他这番说辞显然没有信心。
想起方才看见的画面,拓跋纮扯了扯唇角,“你的表现比我想的还要好,我如何舍得杀你剐你?不过是还有话问你,问完就自然会放你回去。”
没有南唐男子的儒雅温润,却也不似北魏男儿那般耿介粗犷,他就那么笔挺的站在那里,发丝不受拘束般肆意扬起,与玄色衣衫混为一体,眼睛与耳饰闪着格外的冷光。
就仿佛是身在一望无垠的旷野里,被孤狼狠狠盯上的绝望,阮阮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
拓跋纮很满意她这反应,语调缓和了一些,“都说你得菩萨庇佑死而复生,我在佛寺待了十几年,菩萨有什么本事我一清二楚,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你也该知道我不会去拆穿你,但是那观音座像的秘密我必须知道。”
一张一弛拿捏人心他早就用得炉火纯青,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时回去我就检查过,里面并没有水,就算有也不可能一滴一滴缓慢滴下,我琢磨了好几日也没找出破绽,你是如何做到的?我要听实话。”
阮阮仔细分析了一番他话语里的诚意,看这样子他倒确实不会去拆穿她,而且那段时间已过,就算她现在说出来,那证据也早就不在了,但让她就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也不可能,她准备讨价还价。
“我可以告诉你,但作为交换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呵,他就知道,她压根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柔柔弱弱,内里实则是个有算计的,他倒要看看她想知道什么。
拓跋赫颔首,答得爽快,“可以。”
“不是水,是冰块。”她坦诚得更快。
“你哪里来的冰?”
拓跋纮很快反应过来,“陵阴?”
历来不仅富贵人家皇宫有专门的冰窖,伽蓝寺这种皇家寺庙也是有冰窖的,甚至存储量甚巨,因为北魏贵族有讲究,族里贵人去世之后,有些信徒会专门运往伽蓝寺超度,还有军营也需要藏冰,而这就需要大量的冰块,总不能尽数放在城里,所以有部分就存储在伽蓝寺的陵阴里。
“但那些都是巨型冰块,你的婢女定然不知道,知道也帮不上忙,你一个人是怎么弄出来的?”他有些奇怪。
既然说了,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阮阮摇了摇头,“那些冰块不仅大也沉,在陵阴里确实弄不出来,我是自己弄了杯水放进去,隔了日子再弄出来,就已经结冰了。”她会高热也有这个原因,原本就生着病,被这么一冻直接烧了上去。
因得伽蓝寺是皇家寺庙山底禁严,寻常人也并不能到山上寺庙来取冰,看守陵阴的老和尚很是随意,想要拿到钥匙混进去倒并不是难事,拓跋纮眉梢微挑,“那玉净瓶净如琉璃,我当时看过,里面并没有东西。”
“里面是没有,你应该看到瓶底那个小孔的吧,我是估摸着融化的时间磨了冰片。”
原来如此!那个时候他知道佛像手中的玉净瓶有问题,只想着反正带回去了却并没有着急,倘若他在带走的当时或者路上就查看玉净瓶,是能摸到未融化完的冰片或者湿意的,等回了水月殿,再看哪里还会有痕迹?
即使那天他跟太子没有出现,事情也会按照她的计划一步步发展,昙予被吓到,她还有了菩萨庇佑的美名,等消息传到宫里,又能在魏帝那里留个好印象,等赏赐一到,那些执事后来定然是再也不敢为难她的,甚至不用针锋相对,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就解决了问题。
倒确实是她的风格,拓跋纮看向她,“你要问什么?”
自打发现他没她想的那般受魏帝倚重,说不得还被魏帝跟太子猜忌着,阮阮的胆子大了许多,“那天绛珠偷偷来找你,是不是你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太子的?你让我跟太子多接触,到底是为何?你不是不想和谈么?”
“你不是心里有答案,作甚还要问我?”拓跋纮冷笑,“父皇年纪大了,雄风还能几年?能搭上未来的天子,我看你也挺乐在其中的。”
乐个鬼,魏帝虽然不年轻,但也才四十出头,拓跋氏又有长寿基因,难怪拓跋纮当初说她“狐媚惑主”,只怕就是在给魏帝做预设,他狼子野心,目的是挑拨魏帝跟太子的父子之情,她那些小打小闹只为自保,他才真是好深好狠毒的心机!
阮阮心里又气又羞,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安慰自己,拓跋纮跟南唐那一帮子人也算是变相的不谋而合了,这倒可以利用。
垂首久久不言,良久她方才深吸一口气,再仰首时已经平复好了心情,眼眶泛了些微微的红,委委屈屈道:“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的底细你也是知道的,除了被你们威胁按你们说的做,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这皮囊着实生得好,委屈时楚楚动人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惜,偏偏拓跋纮是个例外,他上过南人女子的当,越是如此,就越是不屑。
天空不知何时有大滴大滴的雨珠落下,风声树声嘈杂,两人竟一时间谁都没有注意到,好在菩提树遮挡了泰半,倒不至于被淋湿。
拓跋纮摩挲着腕间灰白的指骨,飞扬的发丝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阮阮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他冰凉的语调让她忍不住心里发寒。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这很好。”
斜风骤雨簌簌,阮阮出门时只着了件单衣,此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拢了拢衣襟,朝他福了一礼,“四殿下还有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该回菩提斋了。”
行宫处处是耳目,他今日是借着带冯品柔狩猎的名义出来的,不能甩开人太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拓跋纮轻轻“嗯”了一声。
得了准允,阮阮如释重负,顾不得雨下的正急,提脚就往菩提斋的方向走。
袍袖盈风,拓跋纮转身,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张了张唇,本想告诉她他的马背上有伞,却见她以手挡额,顾不得衣衫尽湿,也不管不顾般往前路奔去。
那纤细的身影,跟那人义无反顾地抛下他时,没有什么不同。
哦,其实是有的,拓跋纮勾了勾唇角,譬如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傻乎乎的等着别人回头了。
当阮阮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时,一个黑色身影撑着黑伞忽然现了出来,上前为他挡住了细密的雨丝。
伞骨尖有雨滴摇摇欲坠,拓跋纮伸手,雨滴恰巧坠于他掌心深处。
看自家主子并没有马上回行宫的意思,阿史那浑提醒道:“殿下,雨来得急,郡主没等到您,滞留在围场迟迟不肯回行宫。”
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拓跋纮收回手,自领口拿出了一个古朴的黄铜哨子。
短促的哨声第二次响起时,天空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嘶鸣,有大鸟冲透重重雨幕而来,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只猛禽,它的两只利爪似乎还抓着一只小动物。
猛禽落在离他们丈远的树根之上,它通体灰白,羽翼横有一圈暗金,正是拓跋纮饲养的那只白隼,此时它的利爪之下,紧紧抓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长耳白兔,兔子雪白的皮毛上染着斑斑的血迹,似乎是被吓着了,面容呆滞眼神惊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拓跋纮下颌微抬,幽暗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召唤最亲密的伙伴,“迦楼罗,过来。”
白隼却没有动,只鸟首微侧,漆黑的眼眸里似是带着疑惑。
他伸出左手,手背朝上,又重复了一遍,“过来,往这儿。”这一次语气比上次沉肃了许多。
被唤作“迦楼罗”的白隼这一次没再犹豫,展翅急冲而起,先是将白兔一把扔进了阿史那浑的怀中,再一个盘旋往拓跋纮的手背俯冲而下。
白兔已经被吓傻了,但还是扑腾着想要挣扎两下,阿史那浑一把将它给扣了住,抬首就见自家殿下的左手背上多了几道露骨的血痕。
迦楼罗爪子尖锐力气又大,这一下比起被做工精良的武器刺上几刀来也好不了多少,他明白自家主子这是想要找个消失的理由,可也大可不必对自己这么狠。
“殿下......”
被自家主子冷冷扫了一眼,剩下的话突然就再也说不出口。
鲜血顺着分明的指骨啪嗒啪嗒往下流,拓跋纮撕了快衣角随便缠了两下,提脚迈入雨中。
“把这东西送回行宫,其余不必多言,走吧。”
眼见着自家主子浑不在意大步往前,阿史那浑赶紧撑伞抱着兔子赶了上去。
迦楼罗“嗷嗷”低叫了两声,似在赌气一般,可惜没人理它,它没办法又担心主人,只得跺脚展翅重新朝着雨幕冲去。
作者有话说:
拓跋小纮:怎么不看我?
第14章
◎别叫。◎
南山绵延百里,伽蓝寺在主峰南面,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地,北面依着地势建有巍峨行宫,而其他地方则被圈了起来。
围场占地颇广,是天然的山林,植被种类繁多不说,还很是茂密,不少动物幽居其中,相传北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焘,曾在此猎得传说中的神鹿夫诸,后来就一统了北边的五个部落,使得北魏能迅速跟南唐分庭抗礼,因此,北魏秋狩的这个习俗也就这么流传了下来,这里自然而然成为了皇家秋狩的专用场地。
围场山林幽深,时有猛禽毒蛇出没,除了围猎时节,鲜少有人迹踏足,稀疏的雨丝原本被茂林阻挡着,默默在树干枝丫间凝聚,等待着风吹或者是合适的时机,一口气“啪啪”坠落。
但今日这时机与往常都不相同,一个黑色身影在林间腾挪穿梭,随之立马响起了一片雨滴“啪嗒”坠地的声音,伴着枝干摇晃,像是在严肃警告这个意外的入侵者,请速速离去。
黑色夜行衣紧紧贴在身上,雨水混着血水汨汨留下,拓跋纮的脚步慢慢变得很是沉重,理智也在逐渐的消失。
因得连着下了好多天的雨,山林里危险重重,随时有可能崩塌的土方,被风摧折的尖锐枯枝,藏在厚厚落叶下的毒蛇,还有饿了许多天的猛兽,血腥味儿对它们有着致命的诱惑,他知道若再不离开这片山林,恐怕将很有可能交代在这里。
但他还不能离开,好不容易才将那东西自山林深处赶到他事先计划好的地方,还必须做最后一件事,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