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快把消息送回去,好让夏军早做安排。
宝缨心中焦急,话一出口,不自觉带上了点哭腔。
可那老人却无动于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全神贯注地捣好了药,转过去,解开叶怀钦的衣裳,从头到脚,不紧不慢地涂抹着药膏。
宝缨不好在这时打搅,只能转开脸。
过了会儿,听声响已经上完药了,宝缨正要再问,老猎人却从包袱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
宝缨一看,原来是块面饼,还带着热气,散发出淡淡麦香。
宝缨咽了咽口水,准备拒绝:“不用——”
肚子却在这时“咕咕”叫了两声。
房间窄小安静,让肚子叫声格外清楚响亮。
宝缨头皮一紧,尴尬地低下头,脸上像着了火似的滚烫。
老人像是没听到一样,又把面饼往前递了递:“快吃了。他的伤很重,得立刻上路。”
他的意思……是要带叶怀钦走吗?会同时放了我吗?
宝缨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便不想忤逆这个严肃古怪的老人,有点讨好地从老人手里接过了面饼。
一拿到饼子,口水又涌了出来,胃里也跟着翻滚骚动。
若这老人想害她,方才趁她晕倒弄死她就好了,又何必大费周章?
宝缨这么一想,也没了顾虑,急忙把面饼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香!这貌不惊人的饼里竟然还裹了松仁和蜂蜜!
宝缨忙对老人补了一句:“谢谢您,嗯……很好吃。”
老人又不理她,自顾自地收起包袱,背到背上。
宝缨看出老人沉默寡言,吃了闭门羹倒也不急,想了想,又试探地问:“老人家,您听说过一日春吗?”
老人依然沉默,只是这回终于给了宝缨一个眼神。
“一日春就快传过来了!现在已经没办法阻止,我必须——”
老人却又失去了兴趣,淡淡说了两个字:“不急。”
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您知道一日春多可怕,会害死多少人吗?!”宝缨吞下最后一块面饼,说着就要站起来,“我、我……诶?”
眼前的老人忽然有了重影。
宝缨困惑地揉了揉眼,却还是看不清。
不但看不清,她的头忽然很沉、很沉,小腿软绵绵的,想要迈步,却糊里糊涂又坐到了木桩上……
“我,我……”舌尖微麻,怎么也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宝缨心下明了,却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老猎人,用眼神控诉。
不是吧,又来!你是什么人?要对我做什么?
昏沉之中,老猎人模糊的影子来到宝缨身前,在她眼皮上轻轻抚了一下。
“困了吧,先睡会儿。”宝缨仿佛听到他说。
“我、我……”宝缨最后挣扎了一下,却只是说出,“……我真的好困啊。”
然后就坠入了黑暗。
第78章 〇七八
◎她叫珊珊◎
在睁开眼前, 宝缨先闻到了一阵香气。
木头燃烧的味道,混合着松香,隐约还有食物在烹煮。干净整洁如新雪, 温和轻柔如晨光。
她吸了下鼻子,舒服的好像在幼时的美梦当中, 母亲在床边写信做活, 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被褥厚实温暖, 身子快软成了一滩水,宝缨眨了眨眼, 本能地不太想要醒来。
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衣裙拂过干燥的沙土地面。
心头浮上一丝警戒,宝缨屏住呼吸, 轻轻坐起来。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原木为梁柱, 泥土糊墙,仅有的陈设也都是用木头打造的, 毫无修饰。
尽管简陋,房间却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地面洒了水,一丁点儿的浮尘也没有。就连宝缨身下的大木床也铺了厚实的干草, 甚至还淡淡熏染了花香。
这间房子看着像有女人正居住打理。
宝缨有些迷茫。
刚刚那个老猎人呢?难道这是他家, 他为什么把我带到他家里?还有……叶怀钦呢?他的伤……
宝缨重重吸了口气, 身子一动,谁想木床也跟着“咯吱”了一声——
外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了,然后挂在门上的蓝布帘子被掀开,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从帘后出现, 微笑着说:“姑娘, 你醒了。”
宝缨想要说话, 刚一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快冒烟了,疼的像被针扎,连个完整的字也没说出就咳了起来。
“别急,慢慢来。”
中年女人见状来拍宝缨的背,等她不再咳了,又从外间端了杯水,放在宝缨手上:“先抿一点水含着,别喝快了。你睡了将近两天,喂不进去,我只能滴点水在你嘴边,聊做缓解。”
宝缨端着水,愣愣望着女人,头脑里还是一片混乱。
女人穿着粗布棉袍,头插木钗。她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头上也有明显几缕白发,已然不再年轻,可明媚的眼眸、挺秀的鼻梁、小巧的瓜子脸都昭示着年轻时的美貌。
更奇怪的是,从方才挑帘子进来,到将水杯递给宝缨,女人一举一动都优雅的不像话。特别是盈盈走来的几步,宛如弱柳扶风,轻盈而不失稳重,倒叫宝缨想起宫里教习礼仪的嬷嬷。
还有,她说话的口音……
虽与这间陋居格格不入,女人却很坦然,见宝缨没动水,很有耐心地说:“灶上正煮着粥呢,很快就好。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是山泉水烧开又晾凉,里头掺了勺野蜂蜜。”
她说着就转开眼,从壶里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喝着。
宝缨立刻明白,女人是怕她疑心水里有毒,先喝给她看,却不挑明,免得让宝缨不自在。
宝缨连那老猎人给的面饼都吃了,也暂且全须全尾,对着这样一个得体温柔、莫名让人感到亲切的妇人又怎会担心那么多?只不过一时有太多疑惑,反应迟钝了些。
宝缨也实在是渴极了,从善如流地拿起杯子,缓缓喝下。
清甜的水流划过喉头,直沁入脾胃,不但解了急渴,更瞬间抚平了焦躁的心绪。
一杯见底,宝缨擦擦嘴角,略带腼腆的说:“多谢您了。这两天一直是您照顾我吗?承蒙厚待,敢问——”
话没说完,房门突然有响动,接着是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阿娘!我回来了!”
一个小姑娘推门而入,风风火火地闯入帘子,房间里霎时充满了林木清新的气息。
“阿娘,你在里面呀——咦?你醒了?”
小姑娘好奇地盯着宝缨,顺手扯下头上那顶对她而言明显过大的皮帽子,露出一张冻的通红的小脸——
“咣当——砰——砰砰——”
宝缨手里的木杯掉在了地上,弹跳着滚出,一直滚到小姑娘脚边。
小姑娘顺手捡起杯子,吐了吐舌头,嗔怪似的说:“你都多大了,怎么喝个水也喝不好呢?”
“珊珊,别没大没小的。”中年女人开口了,“快把外衣脱了,挂到火边烤烤。你把凉气都带进屋里了。”
珊珊做了个鬼脸,转身向外。
女人又嘱咐:“顺便把杯子洗了。再把粥盛出来,待会儿咱们就开饭。”
“是,是——我知道——”帘子后女孩拖着长腔说。
女人冲宝缨抱歉一笑:“珊珊正是最调皮的年纪,姑娘别往心里去。你刚才想问什么来着?”
宝缨仍呆呆看着女孩消失的地方。
“姑娘?姑娘?”
宝缨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女人的脸,用力眨了几下眼。
原来是这样……挺直的鼻子,清正的眉,深邃的眼眸,连脸上骨骼的走向都……她刚才竟没想到!
“怎么了?”女人关切地问。
宝缨舔了舔嘴唇,喜悦而又惊恐,轻声问道:“她叫珊珊……是……怎么写的?”
女人一愣:“哦……是珊瑚的珊。”
宝缨什么都明白了。
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际,玉玺还安全地待在她身上,被体温所暖,温润如脂。
“珊珊……她有个名叫瑶瑶的姐姐,和三个仍在世的兄长,对吗?”
女人身子一震,黑眸里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姑娘你……”
宝缨急忙下床,跪在女人面前:“我、我在大夏皇宫里侍奉……太后娘娘,是您吗?是您对吧!”
符清羽的生母、下落不明的宋皇后竟然叫她遇上了!她不但活着,还逃出了突厥人的魔爪,而且还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里与盐集镇最多不过两天路程,只要两天路程,他们母子就能相见!
要是符清羽得知这个消息,不知有多高兴!
符清羽……他……梁冲应该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吧?
宝缨心情大起大落,动作不免有些慌乱,碰到床脚,发出一声闷响。
珊珊扯着嗓子问:“你们怎么了?阿娘,有事吗?”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巴前摇了摇,示意宝缨别出声,又对珊珊说:“没事。你自己当心别烫了手!”
说完,她温柔却坚定地拉起宝缨,让宝缨坐回床上,平静道:“珊珊什么都不知道。请姑娘帮我个忙,替我保密,别在珊珊面前说漏嘴。再说,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太后。”
“哦,好……可是,可……我……”
有太多话堵在嘴边,反倒哪句也说不出来。宝缨狠狠摇了两下头,小声说:“我可真是……看您眼熟,却没想起来,直到见到珊珊……珊珊和陛下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说实话,刚刚宝缨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又看到了幼时的符清羽。
听宝缨提起符清羽,宋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温情,但转瞬又恢复了温和淡然:“来吧,你也该饿坏了。先吃东西,有什么事之后慢慢说。”
宋皇后麻利收好用过的杯子,又顺手把床铺捋平,仿佛这种事她已经做过了上千次。
“对了,我名字里带个柔字。这里年轻的姑娘后生们都叫我柔婶,你也这么叫吧。”
宋皇后拉起布帘,微笑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
宝缨差点脱口而出,却中途生生顿住,突然记起光化一战中程家罪人的身份。
即便不是叛变,作为主帅决策失误也依然要承担罪过。更何况,宋皇后的悲惨遭遇全因战败导致,在宋皇后面前,她怎么敢提自己是程家女儿。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叫秋燕。”
宋皇后点点头,迈过门槛,对正在往木桌上摆放碗筷的珊珊说:“珊珊,这是你秋燕姐姐。”
珊珊热情地招呼她:“秋燕姐姐,过来坐。这个粥里放了干的苏子叶,我秋天采的,晒干磨成粉,拌上点盐粒子,特别香,你尝尝看!”
她和符清羽长的实在太像了,可是性情做派大相径庭,真诚大方,不拘小节又天真自然。
宝缨想了下符清羽说出这番话该是什么模样,暗暗觉得好笑。
她坐在珊珊指定的位子,问:“珊珊,谢谢你。你几岁了?”
“我都十岁了。”珊珊撇嘴,向宝缨告状,“别人都自个儿进山采蘑菇野菜了,可我阿娘就是不许!”
宋皇后瞥了女儿一眼:“别人是在山里生山里长的,闭着眼都能走山路。你才来几天?”
如果传闻没错,宋皇后曾被掳到突厥多年,想来珊珊也是在那期间出生的,从前一定没少受苦。
宝缨想到这儿有点难过,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舀起一勺粥,装作专注的吹凉,咽下一小口,认真说:“真的很好吃。”
“那还用说!”珊珊开心的眉飞色舞,又把盘子往宝缨面前推了推,“秋燕姐姐,你再尝尝这个。”
宝缨谢了她,终是忍不住问宋皇后:“柔婶,您说我睡了快两天?那……送我过来的那个老人呢,他也住这儿吗?我能见他吗?”
宋皇后摇摇头:“他已经离开了。”
宝缨早就发现,宋皇后虽然温和可亲,但却很有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多说。
她只好又问:“那……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他是不是还带来一个受重伤的人?还有……这里距离盐集镇多远呀?我要怎么回盐集镇?”
宋皇后还没说话,珊珊倒是很吃惊:“你要去盐集镇?你不是从盐集镇来的吗?”
说起这个,宝缨就气:“我没想啊……都是那个老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就……不过现在也没必要说这个了,我还是得赶回盐集镇……至少报个信,虽然找不到药婆婆……”
“药婆婆?”珊珊双眼圆睁,“怎么找不到了?她一直都在啊。”
宝缨迷糊了:“你说的药婆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医吗?”
“不然还能是谁?她就住在东边雪山脚下呀!”
宋皇后也说:“没错。和你一起的那人,正在药婆婆家里疗伤呢。”
第79章 〇七九
◎找他算账◎
“陛下, 您的伤必须尽快诊治,否则恐要酿成大祸。”
梁冲端来汤药,舀了一小勺, 耐心吹凉,喂给符清羽, “咱们虽然击退了突厥人, 可人手也折损了大半。现下较稳妥的法子, 是在此地先寻个郎中,暂做些简单的处置, 等一两日后增援到达,再让随行的御医继续诊疗。”
梁冲手上动作不停, “还有一个法子,是乘船从盐集镇出发, 直接返回大夏境内,与驻守关内的夏军汇合。”
符清羽始终半闭着眼, 没有说话,只在听到后一句时,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梁冲心下一沉。
他早知陛下不会采纳这个法子。他们这些人,谁也不敢说身上完全没沾染一日春, 若是返回夏朝腹地, 自有将瘟疫传开的风险。
所以即便在战事最难预料的时刻, 符清羽也坚持死守关口,所有将士只能向前,不可后退。
在战局情势扭转后,陛下又亲自带人赶来盐集镇, 为的是一线希冀——找到药婆婆, 化解一日春, 决不让危情继续扩散。
只是进展并不顺利。
先有陛下为救宝缨姑娘遇险,下落不明,后又接连遭遇突厥人袭击。
如今终于找到陛下,来到盐集镇,却已经错失先机。
传闻中药婆婆的家早就空无一人,里里外外留存不少打斗痕迹,像是发生过激战。可交战的人都是谁,战果如何,最重要的,药婆婆有没有参与,是不是还活着……一概不知。
一日春要来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镇上居民逃走了大半,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却不太愿意开口,一问三不知,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连宝缨姑娘也从盐集镇消失的干干净净。
陛下呢,伤腿虽是得到了包扎,可毕竟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困了许久,被找到时情况已经不大好,一整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昏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