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现在,也是强撑着吃药,脸色白的像纸,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想必遭受了极大痛苦。
纵是这样,也无法劝他回头。
梁冲还要再劝,符清羽突然睁开了眼,“你说突厥人走的匆忙,不可能有闲暇扫尾善后?”
“奴才以为是这样。”
“那就好……”长睫忽地抖了一下,符清羽轻轻叹了口气,“人死了会留下痕迹,既然你没发现,那她应该还活着。”
梁冲当然也希望宝缨姑娘还活着,却没那么肯定。
盐集镇是没找到她来过的痕迹,可盐集镇外呢?山道错综复杂,要是她根本没抵达盐集镇,就遭遇了不测……
那样,放宝缨走的梁冲也脱不了干系。
梁冲已然后悔,更不敢开口反驳。
符清羽淡淡扫了梁冲一眼,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有些虚弱地说:“……她若没事,一定还会去找药婆婆。”
梁冲心想,是这么回事没错,要找到药婆婆,陛下的伤也能治好,一日春或许也有救。
可问题是,线索全断了,去哪儿找?
连这个人是死是活都不好说……
正在梁冲一筹莫展之际,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魏嬷嬷?”梁冲十分惊讶。
魏嬷嬷性子冲动了点,可平素都是很守规矩的,谁对陛下不敬重,她总是第一个跳出来。
这会儿怎么也不通报,直接上手推门了呢?
魏嬷嬷闯进房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匆忙补了个礼,又急切道:“陛下,老奴听闻陛下一行在盐集镇外遇到敌人,立刻追赶过来,大部人马还要一天左右才到。”
符清羽转过来,知她行动反常必有原因,要说的一定不止是这些,“嬷嬷发现了什么?”
“是……”魏嬷嬷忍不住激动,耳朵微微泛红,“老奴在城外就发现、发现了……使用无伤功造成的伤痕。无伤功是我师门绝学,只有大师兄方钦承袭了全部招数。”
“同样的痕迹,在盐集镇里师姐的院子外,我又见到了……先有师姐的传闻,师兄现身绝非巧合,老奴想,若顺着痕迹,或许能找到他们也说不定……”
符清羽眸光一凛:“还哪里有痕迹?”
“有一些,通向镇子外东北方向……”
“整顿人马,追上去。”符清羽下令。
同时,他与梁冲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
沉寂多年的方钦现身盐集镇,参与了打斗。
既然不在夏朝这一边,那他……会是突厥那边的么?
如若这一武功高强的敌人先找到药婆婆,后果……
不堪设想。
宋皇后一进门,宝缨立刻站起身来。
“珊珊睡熟了,”宋皇后笑说,在桌上放下一碗汤羹,“补身子的药,趁热喝了吧。你之前脱力,身子还虚呢。”
宝缨听话地端起碗。
得知一直寻找的人就在附近,她恨不得立刻冲到药婆婆家里。
宋皇后和珊珊却说不行,她们住在山沟里,白日都很少独自行走,入了夜,哪怕结伴去雪山脚下也不太安全。
又听宋皇后说,药婆婆已经听说一日春蔓延,这些时日都在调配药剂,期望缓解疫情。
“她躲进这里,就是想不被打扰,安心制药。”宋皇后说,“前两天好像已经有些眉目了。”
珊珊自告奋勇,说明天一早就带宝缨去药婆婆家,宝缨只得听从安排。
宋皇后好像误会了宝缨和叶怀钦的关系,安慰道:“不用担心。和你一起,受重伤的那个人好像也是耶格人,药婆婆会照看他的。”
“耶……格……?”
宝缨觉得自己像个只会学舌的傻子,这才想起要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呀?”
珊珊一听,立刻兴奋地解释起来。
耶格人是不大不小的一个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尽处与山岭相接的地方,主要以打猎为生,也有少数人从事耕作放牧。
几十年前,突厥兴起,不断向东扩张,耶格人节节后退,渐渐彻底隐入了山林。
在十年前,耶格部也被卷入突厥与大夏的战争,并损失惨重。过后,剩余不多的族人一路动迁,终于在雪山之下贫瘠的山沟里找到一块落脚之地。
宝缨很诧异:“耶格部参与了十年前的大战?我从来不知……大夏在北方还有帮手……”
“不是的!不是的!”珊珊连摇头,“耶格人是突厥那边的。”
这下,宝缨更吃惊了。
宋皇后,还有药婆婆,她们怎么和突厥人的帮凶走到一起了?
宋皇后看她一脸迷惑,笑着解释说:“在那一战里,耶格人的确站在突厥一边,可是并非自愿。当初突厥人扫荡了耶格部,把除老幼病残之外的青壮掠走,当成他们畜养的奴隶,做些照料牲畜、运送粮草的杂活。”
“耶格人没有马,没有兵器,日常被锁链捆着,吃不饱穿不暖。夏军攻来,突厥人尚能逃走,耶格人却被丢在后面,死伤无数。”
“在战后,耶格人不但损失了土地,青壮男子更是没留下几个,人口锐减,从此一蹶不振。他们对突厥的恨并不比我们少。”
“原来如此……那……”
那叶怀钦……也许当初并不是真心想伤害符清羽?
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有满腹疑问,却只能等明日见到药婆婆再说。
……
宝缨喝了药,趁珊珊不在,问宋皇后:“柔婶,您逃出来,就从没想过回夏朝吗?”
她的儿女们可从来没忘了她,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她呀……甚至,长公主还对符清羽产生了很多误解,如果宋皇后能回去……
宋皇后只是温婉地笑,轻描淡写道:“回大夏,从前因为太渺茫不敢去想……”
她收好碗,起身又说,“现在……更不敢想。”
平淡话语里,些微苦涩。
宝缨不敢再多问,倒是宋皇后,走到门边又回过头,端详宝缨道:“从前的事,我还记得的已经不多了……但很奇怪,我第一眼见到姑娘你就觉得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宝缨不知如何作答,宋皇后也没有深究,只是摇头笑笑:“或许我们从前真有过一面之缘也说不定……秋燕姑娘,早些休息吧。”
……
第二日。
宝缨终于如愿见到了药婆婆。
对方和她想的很不一样,头发近乎全白,个子矮矮瘦瘦,穿在沉厚的皮袄里,却像一阵风就能挂跑似的。
唯独一双眼睛,鹰隼般敏锐,听说宝缨来意,静静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药方我试出来了,大差不差,总归能起些用处吧。”
宝缨大喜,但药婆婆又说:“还缺一味药材……一日春扩散前,要是还找不够,有药方也无济于事。”
宝缨听了,脸色不大好,想了想问道:“那叶怀钦叶大哥……他可还好?”
药婆婆的回答依然简短不含感情:“一直没醒。应该不会那么快死吧。”
宝缨讷讷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来:“叶大哥昏过去之前,我听他说,伤他的人是方钦,他的师伯……方钦就是突厥国师。”
当然也就是药婆婆的师兄。
药婆婆将弟子命名为“怀钦”,可曾想到有一天,叶怀钦却被方钦重伤至此……
“嗯……”药婆婆轻轻叹气,“见这伤口,我也能猜到了。”
帮忙烧火的宋皇后脸色发白,手上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角落里,珊珊转着一把骨柄匕首,闷闷不乐道:“我就知道,总有一天……”
“要找他算账!”
第80章 〇八〇
◎我后悔了◎
在药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里, 宝缨大概拼凑出方钦的前半生。
当初师门三人,二师姐药秀专精医道,小师妹魏双玉只学得一份轻功, 唯有大师兄方钦天资最高,文武双全, 得师父真传最多。
到出师之日, 方钦武功精湛, 文采斐然,兼修天文地理兵法诡道。他与师妹药秀行走江湖, 行侠仗义,很快闯出不小的名声。
但方钦并不满足于此。
当年夏朝立国之初, 结束了几十年的混乱格局,民生安定, 百业兴隆,官府权威鼎盛, 民间快意恩仇的私斗几乎绝迹。江湖人士威望极速跌落,从前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声侠客,如今却人人避之不及。
方钦师兄妹在山中学艺多年,与外界接触不多, 出师之时心怀济世救民的抱负, 却发现世道今非昔比。即使处置几个小贼, 救了些乡民,得到人家一点感谢,在官府士人眼里,仍是三教九流, 宵小鼠辈。
师妹药秀知他心气高, 也只能劝说:“我明白师兄心存高远, 但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只要你我践行侠义,持之以恒,总能积累出名望,终会等到求贤之人上门。”
方钦有些阴阳怪气:“师妹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没分别。我呢?今日帮张家捉贼,明日给李家拿狗,何来名望?真当我是那钓鱼的姜太公?”
药秀向来钦佩师兄胸怀和志向,从未见过他如此颓唐的一面,心里跟着着急,却又帮不上忙。
她犹豫道:“既然师兄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那我们不如即刻前往京城……前些日子不是传言,朝廷要开武举。我们早点动身,也许赶得上,凭师兄的本事,定能抢占鳌头。”
“武举……没人引荐谈何容易。”
方钦不置可否,但脸色稍缓:“……容我想想。师妹,我一时情急,态度不好,你别怪我。”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从那时就能看出方钦心思不正,但药秀自幼长在深谷,依赖的人只有师父和师兄,年纪渐长又埋头钻研岐黄之术,对人情世故一概不通。方钦已经主动道歉,在药秀看来这个波折也就过去了,并没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方钦和药秀收拾行囊准备上京,方钦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对参加武举动了心。
可是走到中途,师兄妹却得到一个消息:
之前因口角离开他们的小师妹魏双玉,接连犯下几桩案子。最近一次,她竟不自量力潜入东宫,声称要盗取太子与太子妃的定情信物,却被守株待兔的太子妃抓了个正着。
现在魏双玉被押入天牢,连方钦和药秀也被牵连,刑部放出海捕公文要缉拿他们二人。
药秀急道:“师兄,我们得想个法子把小师妹救出来。”
“救?”方钦冷笑,“我们被全天下通缉,自身难保,连京城都进不去,何谈救人?当初劝她收敛她不听,结果呢,自己作孽反倒连累师门。上了海捕公文,别说武举,日后天下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药秀知方钦因前途被累怪罪魏双玉,她自己也觉师妹性情偏激,对师妹一意孤行感到气恼,但毕竟放不下同门之情。
药秀坚持:“师父让我们相互扶持,不管多难,我们都不能抛下小师妹不管!”
方钦沉吟许久,叹道:“不是不管,但如今小师妹身陷囹圄,你我势单力孤,硬闯只能是再搭进去两个人。如今你我也被通缉,被官府和皇家视为贼逆,行动不便。依我看,不如投入杨家门下,请杨府从中回寰,打探小师妹的下落。”
“杨府?”药秀从未想过这条路,有些怀疑,“可是小师妹已经被抓好几天了,多半已经受了刑。我们现下连杨府大门都没摸到,就算之后能得杨家重用,小师妹也等不了那么久……”
方钦却道:“听闻杨家广招门客,我早投了拜帖,杨府管事已经回复。现下启程去杨家,正好顺路。”
药秀更感惊讶,原来一路走来,方钦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武举上。他另有打算,却一个字都没和药秀透露。
对于投奔杨家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药秀本能抗拒,却抵不过方钦已经下了决断——她的武功只学了点皮毛,离开方钦更不知如何解救师妹。
不过,等两人到达杨家,被管事接见安置后,事情又有转折。
据说太子妃孙氏亲自审问魏双玉,性情直爽的她竟与魏双玉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太子妃从牢房出来,不但免除了魏双玉的刑罚,还把她收为贴身侍卫。
主犯都已不被追究,方钦和药秀的通缉,自然也不了了之。
药秀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高兴。
虽然只在杨家待了两三天,但药秀已经感觉到,杨家对他们并非方钦期待的礼贤下士,奉为座上宾。
从始至终只有管事出来露了个面,空泛问了些问题,便叫仆从把他们安排到庄上居住,自行其事,甚至……还给了薪酬。
就是那几两白银,让药秀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和师兄行走江湖,餐风露宿不在话下,也曾数次濒临险境,可都是凭本事吃饭,绝没卑躬屈膝过。
不叫他们做事,先给了银钱……这和嗟来之食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一得知通缉解除,药秀立刻找到方钦,想和他一起离开杨家。
方钦却拒绝了:“离开,然后呢?我们能去哪儿?武举已经错过,难道又要继续漫无目的漂泊,虚度光阴?”
药秀小声辩解:“我只是觉得杨家并非明主,他们根本不重视师兄的武艺才学……良禽择木而栖,师兄若真想出人头地,不妨改换门庭试试……”
“改换门庭哪有那么容易?”方钦提高了声调,“我们出来这么久,你还看不明白吗?师父从前是有些名望,可他避世几十年,现在谁还记得?”
“别人看我,不过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无名之辈,没家世,没人望,凭什么高看我?改投其他人门下也是一样!”
药秀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快被吓哭了的模样。
方钦见状,又软声劝道:“师妹不知,杨相的公子过些日子会来庄上,我准备届时毛遂自荐。至少在那之前,我不能离——”
“师兄怨师父?”药秀轻声打断,“就因为他没给你一个好出身,不能帮你实现你的抱负?”
“我不是……”
药秀扭过头,飞快擦了下眼睛:“我要走了。”
再转回来,目光已是坚定,“师兄,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药秀一贯对方钦言听计从,连顶嘴都很少,遑论这般声色俱厉?
方钦一时怔愣,但很快找回了身为师兄的做派,沉声训斥道:“别口无遮拦。我说过了,等到杨公子来!”
他说着转身走了,把药秀一个人留在原地。
按照以往的经验,过不了一炷香,药秀就会笨拙地找个借口,支支吾吾地对他道歉。
可是方钦错了。
这一次,他没等到药秀的道歉。
等方钦终于去找药秀,发现她人已经不在,只带走了一个包裹,房间空荡整洁,几块银锭放在床铺中央。
明晃晃的,白到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