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渡耐心跟她解释, “先前在客栈, 众人目睹我们交了手, 不便直接放他们离开, 等过段时日, 我会让他们走。”
话落, 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那微微敞开的袖口上, 是他被剑气化开的一条长痕, 鲜血还未凝固, 泛着刺眼的红色。
只消涂萝稍微注意一眼, 便能看到。
祁渡看着她的眼睛, 隐隐有些期待。
却只看到她迅速冷了一张脸,像是从未看见他所受的伤,站起身,“我要去看他们。”
男人的眸色那一瞬间暗淡下来,片刻后,失落地用袖子将伤口掩盖住。
即便心中知道,涂萝现如今不会再对他有所关怀,但到底还存了一丝侥幸。
他在她擦身而过时,牵住了她的手,哑声道:“我陪你。”
“不用了。”
涂萝冷冷甩开他,“省得他们看见你生气。”
她扬长而去,没有注意到身后男人落寞的神情。
她也不想注意。
软牢。
云鼎山的训诫一向是斩妖除魔,洗罪卺被破之后,一些犯事的妖怪便关在大牢之中,软牢便是关押那些还未定罪的妖怪住的。
大牢里湿气阴沉,一走进去就看到墙壁上斑驳的苔藓。
里面密不透风,只有最上面的一扇小窗可以透进来一点光线,可以看到里面的场景。
铁黑色的栏杆泛着幽光,红缠将脑袋卡在中间,晃了两下,试探着想要逃出去,却被外面的灵符给烫得惨叫一声——
“啊!”
手上顿时出现一道明显的疤痕,她疼得叫起来。
龙钺眼睛也没抬,在一旁打坐,“别白费力气了,这地方是专门用来困住妖怪的,逃不出去。”
红缠撇了撇嘴,学着他的样子,在他面前打坐。
很快,手上的伤口恢复。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龙钺,“师父,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三两招都没出来,就被祁渡给收服了……”
说到这个,龙钺一下子就沉了脸色,很不悦地对她道:“我那是没准备好!”
见他有些激动,红缠没说什么,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龙钺愤怒地指着她的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面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怀疑我的实力?”
红缠连忙陪笑,“怎么会呢?我相信师父,肯定是师父大意了……”
没办法,就算她觉得龙钺是打不过祁渡,但她也打不过龙钺。
于是背对着他,往外探望,想办法要逃出去。
见她转过身,龙钺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带着几分沉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在不帝山待得太久了。
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待在那个地方。
起初是因为修为不够,没有办法突破外界的瘴气,所以只能够留在山中修炼。
后来他自己找了野路子,修炼成人,也收了涂萝和红缠两个徒弟,也算得上是修炼多年的大妖怪了。
这么漫长的生涯中,他只遇到过两次这么离谱的事情——
他被血脉压制了。
龙钺吐出一口气,揉了一下眉心,开始回想这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第一回感受到这种离谱的事情,是在涂萝身上。
几百年前,他就已经是不帝山的老大。
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想要收徒。
不帝山的那些小妖怪们立刻排起了长队,从山头排到山脚,想要拜入他的师门之下。
其中就包括了涂萝和红缠。
那时两人都还不会化形,涂萝只是一只看上去有些肥的大白兔子,红缠更是一株菟丝花。
她压根就没把这两人放在眼中。
不过想要让他收徒的妖怪实在是太多,他懒得挑选,便直接放话出去,让这些妖怪比武拜师,赢了的那个人就可以拜入他的门下。
于是乎,那些小妖怪们就互相殴打了起来,谁也不让谁。
过了几日,想要拜师的人便少了一半;
又过了几日,便只剩下十来余人;
到最后几天,就只剩下涂萝跟红缠了。
这两个人从白天打到黑夜,又从黑夜打到黎明,打得那叫一个难分难舍,日夜不分!
最后,龙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让她们两个尽快分出一个胜负来。
但这俩人谁也不让谁,又是从黑夜打到白天,白天打到日落——
龙钺终于受不了了。
随便指了一个红缠,说收她为徒。
他原本是不想收女弟子的,现如今是妖怪形态还好,若是之后化了形变成姑娘的样子,太多麻烦事。
可这两人实在是太彪悍,都拥有一颗极度渴望变强的心。
再者,他也实在怕她们闹出命案来,便匆匆选定了红缠。
涂萝顿时就不乐意了,当场就给他来了个兔子蹬鹰。
龙钺一下子就被惹恼,要给她点颜色。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涂萝身上突然涌出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霎那间,他浑身的法力都施展不出来,甚至手中的大砍刀都已经到了涂萝面前,却迟迟砍不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没办法伤害她。
好像是从血脉中觉醒的某种禁术一样,让他没有办法对她动手。
他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那一日之后,龙钺思索了很久。
最后,还是将这两人都收为徒弟。
后来才发现,涂萝跟红缠两个人压根就不是真的打架!
这两个人狼狈为奸,想要龙钺将她们两个人都收为徒弟,所以在他的山洞门外演戏!
看上去是从白天打到黑夜,其实基本上都没有下死手,全部都是一些花招子……
龙钺也没精力去跟她们追究这些,只想问清楚涂萝身上这股力量的由来。
可他发现,当涂萝和红缠两个人比试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情况。
好像涂萝那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只对着他一个人。
每次他想教她什么法术,快要伤到她的时候,总会被莫名其妙地削弱,甚至是消散。
就好像涂萝不仅仅是完全对他的攻击免疫,还能够削弱他的法力。
对这件事情,龙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半分。
废话!
就涂萝那个得瑟的性格,突飞猛进的功力,要是让她知道了这件事情,那还得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想办法爬到他头上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会碰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出关之后,他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功力大有长进。
虽然他从未出过不帝山,但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清楚。
一般的道士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在祁渡出手的时候,他便知道他很强,内力深厚。
可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他是妖怪,又活了快上千年,祁渡他就算是再强,也只是一个凡人。
可他没有想到,曾经在涂萝身上出现过的那股力量,又在祁渡身上出现。
——他在他面前,几乎是被压制了所有的力量。
就连七经八脉都被封住,根本就用不出来任何的妖力,当然只能够束手就擒。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神秘力量?
为什么专门克他……
他的疑惑在涂萝过来看他时,终于一个没忍住,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她。
他神情严肃,非常认真地跟她说:“我不是打不过祁渡,而是这真的很奇怪……你明白吧?”
涂萝听得云里雾里,“我什么时候对你有血脉压制了?”
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她还以为当时是因为她跟红缠拜师的决心太强烈,所以他才收下了她。
合着是因为他怕打不过她?
龙钺摸了摸鼻子,“总而言之……就是我说的那样,你快去调查一下祁渡,这个人邪门得很!”
说起来,涂萝对他来说也很邪门,只是他跟涂萝这么多年的师徒,早就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但祁渡就不一样了。
思来想去,他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涂萝也蹙起了眉头,对他道:“这种说法闻所未闻,会不会是师父你产生错觉了?或者是前段时间闭关,出了岔子……”
她说得很委婉,就差没说他走火入魔。
龙钺一下子就冷下脸色,“不信就算了!亏我们千里迢迢地来救你。”
闻言,涂萝看了一眼他们现在待的地方——大牢。
也不知道是谁救谁……
龙钺和红缠纷纷低下头,不说也罢。
涂萝看着他们两个人,突然叹了一口气。
心中早就如同死灰一般的地方,似乎又有了一些酸酸涩涩的触感。
她看着他们,轻声说道:“我会想办法放你们走的。”
……
枕星院。
涂萝看到祁渡正坐在红木桌前,手中拿着一本古籍,一袭白衣,漠然静谧。
他安静看书的样子,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岁月。
那时候他们两个之间还差着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她时常跟在他的身边,只想做个跟屁虫。
他一开始对她视而不见,后面也会答她几句话。
慢慢的,他也不再抗拒她的接近。
到了后来,他已经习惯性地把她带在身边,教她一些凡间的规矩、教她认字、教她道理……
谁知道,那些往日的点滴,如今都涂上了欺骗的底色。
涂萝吐出一口气,慢慢上前。
她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我跟你去北海,你把师父跟红缠放了吧。”
祁渡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下颚线条微微有些绷紧。
半晌,喉结微滚,他低哑地道:“好。”
他其实想说,她不必这样。
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不会为难龙钺跟红缠。
可她既然这般提出来,他又卑鄙地想要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
他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可又想抓住她的一丝一缕。
……
北海的灾情似乎很严重。
涂萝听闻祁月原本是想举办一个什么神女大典的,因为灾情的缘故耽搁了一些,最后面只能草草收尾。
但这些都不是她在意的,她只知道,祁渡允诺她,等他们到了北海之后,龙钺和红缠的禁制就会解开。
北海那边的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
她与祁渡一路同乘,途中见到了不少与她往日所见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她从不帝山到云鼎山,经过的都是物资富饶的地方,灵气充沛,从来没有见过这般——
大地干旱,颗粒无收;或是洪灾凶猛,摧城拔寨的场景。
有不少灾民沿路乞讨,他们衣裳破烂,嘴唇干裂,眼里面没有丝毫的光彩,如同行尸走肉,在大地上行走。
偶尔有几声小孩的哭声,但也很快沉寂下去。
涂萝从未见过这般残忍的景象,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体会不到那些喜怒哀乐,可如今,她心脏深处似乎又隐隐地跳动起来。
她感觉到了悲伤、哀痛。
她的心中似乎不仅仅只有憎恶了。
因着祁渡的到来,北海境王很看重这一次接风洗尘,将他们安排在了本地最好的宅子。
涂萝也在迎接的人中看到了林尘镜。
她并没有跟他多说什么,视线短暂接触,便移开了目光,只礼貌地点了点头。
可祁渡却注意到他们的对视,默不作声地挡在了涂萝身前。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跟过来打招呼的所有人介绍她是他的夫人。
涂萝心中厌烦,脸上也就这么表现出来,没有给他半分颜面。
众人有些尴尬,想要打圆场,却听到祁渡不卑不亢地道:“路途遥远,我夫人身子不便,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谅解……”
他话还没说完,涂萝便甩开他,径直回了境王安排的房间。
旁人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怠慢了这位云鼎山的剑尊,却不曾想他的夫人竟然这般恣意妄为。
原来再厉害的仙人,也是怕媳妇的啊。
境王不仅不反感,反而还心生安慰,日后若再有人笑他惧内,他就用祁渡剑尊来回嘴——
人家七宙第一的实力,被夫人当众下脸都不说什么,他只是很纵容自己的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男人本色!
……
林家祖宅古色古香,安排的房间就在此中。
涂萝一进去,就看到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
她顿了一下,“这是什么?”
一旁的小厮跟她解释,“这都是境王那些部下,献给剑尊的一点心思……”
涂萝蹙起眉头,“他不会要这些东西。”
她想到沿路来时看到的凄惨景象,对他道:“都送回去。”
小厮有些为难。
但又想到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祁渡对这位夫人可谓是百般纵容、疼爱非常,便点头称是。
这些奇珍异宝,一箱一箱地往外搬。
涂萝随意看了几眼,突然被一把弯刀吸引住了视线。
她曾经在古书上看过这把弯刀,是从远古时期一头凶兽身上取下来的肋骨,妖气浓重,十分凶险。
她眼神闪了闪,神情逐渐冷了下去。
……
夜晚。
祁渡与涂萝自然宿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进来时,涂萝已经躺下。
他已听说了,涂萝白日让那些人将东西都退回去的事情。
“我原以为,你应当是不愿意管我的事情的……”
他在她身后躺下,将她揽入怀中,动作小心翼翼。
涂萝呼吸平稳,没有理会他的话。
祁渡知道她没睡,寻到她的耳,辗转厮磨,“你做得很对,境王清廉,但他的部下却有些不安分的,总想着贿赂到谁,得些好处,但贿赂大多来自民脂民膏,我已寻人将其分发给灾民……”
他说着,涂萝却也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在他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涂萝突然低低地回了她一个字,“嗯。”
男人的眸色瞬间亮了起来。
只是一个字,就将他搅得不得安宁,胸腔处仿佛有一团火,燃得热烈。
他将她拥得更紧,反反复复描摹她的轮廓,这才闭上眼睛,缓缓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胸腔处有一阵刺痛的压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