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金黄龙袍身影入了朱漆大门,脚步声轻浅。
他似乎不想过于声张,身后只随了两个内侍,一个提着照明的昏黄宫灯,穗子在微风中摇曳;一个提着朱木盒子,里边隐隐散着清苦的味道。
皇帝俞靠近宁寿宫,身体就愈发的僵硬,连面颊上的表情都变得死气沉沉了。
入了宫院,穿过小径,还未走近屋门,便听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出,似是身体中积攒了太多的淤泥污秽,声音听起来竟如此浑浊。
在门外看守的老太监抬头便见皇帝那高大威严的身影,身子一抖,连忙屈膝跪下行礼,“老奴参见皇上!”
皇帝微蹙着眉,随即就听得屋里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可是翊儿来了?”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皇帝眸中颜色似乎变得深了些,暗自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绪。
进了屋便见那垂死挣扎的太上皇正倚靠在榻上,颧骨很高,两鬓斑白,脸色暗淡无光,脸上布满像老榆树皮的皱纹。
因长久以来的重病缠身,身体早已变得骨瘦嶙峋,连衣袍都快挂不住了。
皇帝到了榻前,俯视着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太上皇,眸子深处藏着复杂的情绪,他道:“父皇的身体可好些了?”
太上皇的嗓子经过多年的剧烈咳嗽,早就磨伤了,声音嘶哑得厉害,“还是老样子,朕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说罢,太上皇又抬头看了眼皇帝,浑浊的眼珠中微微闪过一丝悲寂,“老了,不中用了,子孙都不来看我了……只有翊儿你还记得朕。”
太上皇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发出了懊悔的感叹,“若是当初朕没有将……”
话语戛然而止,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太上皇的喉咙里出来。他面颊咳得通红,好似要将肺都咳出来一般。
一旁的侍女吓得大惊失色,立即上前给他顺着气。
皇帝直直地伫立在榻前,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地握起,手骨处用力到微微泛白,面上却还是一副担忧的模样,“父皇,快把药喝了罢。”
一旁的内侍立即打开朱木盒子的盖子,露出其中一碗乌黑的药汤来。
侍女立即接过药汤,用白瓷汤匙舀进太上皇的口中。待太上皇将一整碗浓稠乌黑的药汤喝下,气才稍稍地喘顺了些。
皇帝看着那已经见了底的瓷碗,面上看不出喜怒。
太上皇经刚才那一折腾,变得更加有气无力了,如今也已经神志不清了,皇帝便告辞道:“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休憩了。”
太上皇被病魔折磨得不能自已,也顾不得和皇帝叙旧,只能倒在榻上粗粗地喘气,“退下罢。”
皇帝缓缓地退出到门外,见那老太监依旧在门口跪着,便开腔道:“每日的汤药不能断,省得吗?”
老太监把头垂得更低了,神色恭谨地回答道:“嗻。”
皇帝踏出了门,率着两个内侍在幽静的小径上离去,晃过一道道杜鹃花旁。
宫灯细细的昏黄灯光摇曳着,愈发映照着几人像可怖的深夜游魂。
他们刚离开不久,屋内的太上皇本是好好地歇息着,却突然就眼珠圆瞪,喉咙猛地逼上一股腥甜,“噗”地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内侍宫娥顿时乱作一团。
南方,临安城。
不知是不是图纸上的方案开始有成效了,临安城雨势见小,如今也不过是淅淅沥沥的蒙蒙细雨。
青黛借着阴雨天气,几日都躲在屋中不出门,只拿看书来解乏闷。
白皙指节翻动着微黄的书籍,纸上的墨字经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是秦肆愈发清晰的身影。
浓密的长睫,温热的嘴唇。
耳边也轻轻地响着他低沉的嗓音,“夫人该想的,是如何取悦本督。”
青黛怔了一下,立即换了本书来。
适才那书枯燥无味,每每看得出神。现下拿了本小人儿书来,书中内容有趣,她总不会再次分散注意力了。
至于秦肆,她思来想去,也不知秦肆那日的话语是真心的、还是戏弄她的。她猜不得,也不敢随意揣摩他的意思。
唉,以后还是少生些非分之想,别再动那些心思罢。
这个念头刚落下,就有三两个内侍从外头抬来一个红匣子,说里头是刚裁好的衣裳。
翠翠立即拿了帕子将红匣子表面稍稍的雨水印子擦拭了去,打开来果然见里头置着几身衣裳。
她一激动差点自己就动手取了出来,幸好及时地停下了,随即就赶紧唤着青黛过来,“夫人,大人给您制的衣裳到了,您快来瞧瞧。”
白皙柔荑般的手掀了珠帘,一道清丽的身影便缓缓地走了出来。
青黛面上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似是对这衣裳并不期待的。见着翠翠期待的眼神,她这才去拿起了匣子里的衣裳。
里头摆了七八件衣裳,触感很是柔软舒适。
这件衣裳上绣着碧绿荷花儿、另一件就绣着青山翠鸟啼歌、下一件衣裳便是刺着清白栀子、又一件浅浅的梅花底纹,绣花都不见有重样的。
一朵花便用上二十几样线,颜色过渡得灵活,针线活精密隽美。
青黛对这些美得不可方物的衣裳不免也有些动心,细细地看了一番,却又件件叠回原样去,翠翠见她要将衣裳放回去,便惊讶道:“夫人,你怎么不试试这些衣裳?”
青黛缓缓地摇了摇头,浅笑道:“又不出去外头见人,新衣便先放着罢。”
她整理了一下匣子,发现底下还有几副裁缝用边边角角的剩余绸布制成的浅色帕子。
青黛一看,便忽地想起,自己的手帕不知到哪里去了,找了几日也没找到,不知是掉到哪里去了。
这送来的帕子,倒是比精心剪裁的衣裳还要合她的心意。
帕子素净空荡未有绣花,青黛便让翠翠教着她绣一点花上去。翠翠是个半吊子,教起人来也马马虎虎的,虽说绣得算不上多么精巧,却也堪堪地够合眼。
青黛打算在几张帕子上各自绣上腊梅、金丝菊、翠竹、芳兰。
乏闷的日子也就这么打发了过去。
翠翠起初还未发觉,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愈发觉得青黛不对劲了。
前些时候若是因为下雨而不得出门,这几日天晴却也不见她出去过,更是没有去寻那位高贵的主子。
青黛看着那绣到一半的手帕上,神思似乎有些游离。翠翠便试探着开了腔,“夫人,您近日怎么不去找大人了?”
青黛闻言,倒是回过神了,串了一根嫩绿的丝线便要去绣竹子,似是不经意地答道:“绣活还未弄好呢。”
翠翠纵使平日有些傻气,这时也发觉青黛近日郁郁寡欢的原因了,定是她和大人吵架了。
翠翠虽觉得主子似是一副冷面佛,平时便阴沉沉地好生吓人。但她觉得主子对夫人却是不差的。
她不想青黛继续沉郁下去,便尝试着劝她,“都说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夫人这都不理会大人好几日了,怎么说也该消气了。”
青黛垂着目光,右手的细针微微地停了下,左手微微收紧着箍着手帕的圆圆绣绷,却是不语的。
翠翠又道:“夫人是不是还为那日的事置气?奴婢还以为大人会将所有的千金小姐都收进来呢,本还有些愤懑不平。”
“可后来奴婢打听明白了,没想到大人如此专情,当面拒绝了那群富家小姐,还说只要夫人您一个哩!”
一会儿都没有听见青黛的回应,翠翠便转过头看向青黛,却发现她脸颊现着薄薄的红云,那手帕上的针线也歪了一脚,她回过神便是嗔了翠翠一句,“就知道胡说。”
翠翠委屈地瘪着嘴,“翠翠是实话实说哩。”
青黛拿着手中的帕子,屋中只有绣花针一上一下地穿过缎子的声响,和微风轻抚的声音。待那最后一针缝好了,断了线,她才细细去想着翠翠的话。
即使不想和他走得亲近,她也不该这般远离他的。
也罢,这些衣裳都已经送过来了,无论如何,她也要去谢他一番的。
如此,她便去寻他。
第30章 阴暗牢笼
这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和唾弃的角落,墙外金光明媚如火。到了墙内,暖和的光阳立即变成了一盏盏惨白孤寂的冷光。
内里腐霉,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进来,吹起落地尘土,飘荡在半空中弥漫了整个地牢。
秦肆在一众侍卫的拥护下进了这间阴暗的屋子,刚一踏入这个区域,就立马察觉到一股恶心的气息,他有些不喜地蹙着眉。
略微垂眼,便能看见径上的一层凝固的血迹。他避开了脏污,往内里走去。
屋子里暗无天日,只有墙上镶着的油灯才能映出那么点光线来。
每隔几步便守着一名身着靛蓝织锦箭袖、腰佩长刀的锦衣卫,将此处守个密不透风。他们见着秦肆进来,便是恭恭敬敬地施礼。
秦肆低低地“嗯”了一声,就算是回应了。
等完全入了里间,那股刺鼻的血腥气息就愈发地明显了。
侍卫迎着秦肆到主位上坐下,抬眼便能见一个囚犯被竖着绑在十字刑具上。
他的嘴唇因失水而干裂,双眼的位置凝结着一层厚厚的血污。身上只着淡薄的里衣,里衣上密密麻麻地都是血迹。
一名身高马大的锦衣卫正手扬着坚硬牛皮制成的鞭子,狠狠地往囚犯身上打去,每落下一个鞭子便在里衣上透出一道猩红的血痕。
秦肆接过侍卫奉上的茶水,撇尽上面的茶沫,细细地喝了一口,才悠闲地朝着那名锦衣卫道:“赵千户。”
那名锦衣卫闻声便放下了鞭子,转身露出一张冷峻的脸,正是之前在城郊森林捉拿青黛的锦衣卫头子。他见着正位上的秦肆便作揖,“督主。”
秦肆在这肮脏而黑暗的牢笼之中,衣摆都不曾沾染上一丝灰尘,他放下手中茶盏便问道:“如何了?”
赵千户应道:“还在嘴硬,不肯说出背后的指使之人。”
秦肆微瞥了眼已经奄奄一息的囚犯,若是仔细看去,还是能从面容上分辨出他是在雨神庙欲刺杀青黛的刺客。
他白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旁边的两名锦衣卫似乎受到了指使,立即将手中的一桶盐水朝着囚犯身上泼去。
盐水透过破碎的衣服布料,浸入了绽开的皮肉当中。囚犯立即痛苦地扭着身躯,咬紧的牙齿间蹦出凄惨的哀嚎,“啊——阉贼,你们定不好死,定不好死!”
禁锢住囚犯双手的铁链在相互碰撞发出猛烈的声音,仿佛是他不甘的嘶吼。
油灯昏黄的投射下,秦肆的长睫在眼睑处堪堪地遮住了一片阴影,教人瞧不出他的喜怒。
半晌,那唇角微微地扬了一下,“你这副样子,倒像是本督做得不对了。”
话音刚落,秦肆便稀稀地朝着赵千户瞧去,冷声道:“点天灯罢。”
“遵命。”赵千户领了指令,朝着周遭的锦衣卫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便立即退下去准备了。
那囚犯听得“点天灯”猛地一愣,心脏狠狠地发凉。
他自然是识得这是什么残酷的刑罚。
点天灯,便是把犯罪的人扒光衣物,用麻布层层包裹,丢进油缸里浸泡一个白天,只露出一个脑袋透气。
到了夜里,便将罪犯头下脚上拴在一根笔直挺高的铁杆上,从脚上点燃火苗。麻布浸了一夜吸的油加上人体的油脂,足够人燃烧一夜。
有些惨烈的,更是直接从头颅里开一个口子,倒入大量灯油并点燃,可让犯人在意识清醒当中被痛苦烧死。
这可是比鞭刑要狠上千倍万倍的酷刑,他只是个受雇的杀手,没有必要为了雇主彻底牺牲自己的性命!
囚犯双目已瞎,现如今只能惊恐地拼命向着秦肆的大概方向求饶,嘶哑的声音充斥着讨好的意味,“别!大人别再上‘天灯’了!我说……我说……”
“哦?”秦肆眉眼中带着一丝鄙夷,尾音略微上扬,似是在等待着囚犯后面的话语。
囚犯战战兢兢,干涸的嘴唇动着,说出一个名字来。
秦肆听得那个名字时,有些惊讶地睁大了黑眸。
不过一瞬间,他便又恢复了那副阴沉沉的模样,垂首暗暗地沉思着,不知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临安城,幽静深宅。
青黛提着食盒,已到了秦肆的院子附近,却又在青树下一圈一圈地犹豫徘徊,似是在思量着此番来得值不值当。
她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低垂鬓发斜插镶着羊脂色茉莉小簪。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分平淡温润的风情。
青黛身着好看的新衣裳,确是百般地不自在。那调皮的翠翠一听她要去寻秦肆了,还扯着她扫了黛色峨眉,点了朱唇。
此般倒像是故意来诱着秦肆似的,十分不妥当。
她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先回去换件平常衣裳来。
青黛转身还未走上几步,就见秦肆正从拱形门处阔步走进来,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远远的,瞧不清他的神色。
他原来不在屋子里的!
青黛这下子已离去不得,又被他这般直直地盯着,穿了新衣裳的身子立马僵住了,描眉画眼的脸颊也立即羞红了起来。
她有些局促地欠了身,声音也颤了几分,“督主,妾身来给您送些茶点。”
秦肆墨眸落在她的身上,在她手上执着的绣帕子稍稍地停留了一会儿,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绕过她便往里间去了。
走出几步未听得后边有动静,回头仍见青黛呆呆地立在原地,似是没明白他默允的意思,他才开口道了句,“进来。”
青黛这才跟着进去,离得他近了些,却闻见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血腥味。仔细地闻去,却再也闻不到了。
青黛不知秦肆是去办什么事了,她也不能过问的。待他坐定,她便从食盒中端出了几个小食来。
打头的,是一碟子十来枚橙黄的果脯子,接着是一碗还用少许冰块镇着的酸梅汤,还有一小碟晶莹通透的荔枝膏,都是消暑的茶食。
秦肆瞥了一眼青黛端着酸梅汤的白皙手指,上面沾着些冰块融化后的水汽。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又忽地转到别处去。
嘴上却是开始不饶人了,“你倒是学机灵了,懂得主动讨好本督。”
青黛已不似刚才那般不自在了,端着酸梅汤呈至秦肆面前,柔柔地答道:“服侍督主,本就是妾身乐意做的。”
这话听起来便不是真心实意的。
她要是真乐意,也不至于躲在屋里七日不见人。
秦肆本想接着刺她一句,却见她一手执着白瓷汤匙,里边红透了的酸梅汤还在微微地晃悠着,似是打算亲手喂他喝下。
他不由得一怔,自己又不是无手之人,还用不着似是废物般地只等着饭来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