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这么想着,嘴却是微微张开了。
那泛着凉气的酸梅汤便缓缓地入了口中,酸酸涩涩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甜味,胸中的不舒坦似是也被这股凉气冲散了。
倒也是清凉宜人。
秦肆那原本有些不中听的话语也就咽下了,略微抬眸便见她薄施粉黛的面容。两颊透着微微的粉,秀眉如柳弯,朱唇皓齿。
眸中神色温润,似是在专心伺候着他。
四周空气散漫温和,静寂无声,只有汤匙微微擦碰过汤碗的浅浅声响。
自己的心似乎也慢慢地随着变得平和了。
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时,秦肆倏地回过了神,像是对这不可掌控的陌生感觉十分不喜,便开口打破这般宁静柔和的气氛。
“这里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后日便回京罢。”
青黛闻言,稍稍地惊了一下,却是无可奈何的。纵使她有多么舍不得临安城,也总归是要回到京城里去的。
第31章 阴差阳错
公鸡嘶哑的啼声穿过鸡舍的板壁,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天空无际的苍穹在不知不觉中泛着鱼肚白色,群星一一地隐灭了。
从海上翻腾而起的朝霞半掩在一列列的黑瓦白墙后面,向着苏醒的大地投射出万紫千红的光芒。
今日一大早,宅院里的人就都已装备整齐,门口备了辆丝绸装裹、窗牖镶金嵌宝的马车,侍卫整整齐齐地排在两侧。
只因今日就是回京的日子。
秦肆不喜有人相送,便回绝了江知府和众知县的好意。遂在宅子门口无人做些虚假把戏,倒还算是清净的。
这离别的一日,青黛和翠翠皆是依依不舍。翠翠给青黛细细地弄了一个发髻、整理了她本就无歪斜的衣领、又扯了扯她柔软的袖子,似是哪里都看不顺眼。
翠翠好不容易地送着青黛到了门口,又细致地看了几眼,不知不觉就给看哭了,两眼泪汪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青黛心中也是极度不舍,微叹着气,安抚地摸着翠翠的头,“哭什么?我会寻机会回来看你的。”
“夫人……”翠翠瘪着嘴点头,抽噎着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怜劲十足。青黛心里又心疼又可怜翠翠,不禁眸中也微微地泛了些水汽。
秦肆这时正从宅院里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淡淡地瞥了眼欲落泪的青黛,声音里带着一丝讥笑意味,“真是可怜见的。”
青黛那伤心的情绪猛地被秦肆冷冷地一堵,泪也流不出了。
心里只道秦肆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他哪里会明白和友人离别的感伤情绪。
青黛暗暗地骂了他几句,却没想到秦肆又接着开了口,“本督不喜哭哭啼啼的场面。”
他瞧着青黛憋屈的模样,便用着近乎赏赐性的语气,“你若是喜欢,便将她带回京城去。”
青黛闻言,又惊又喜,不明白秦肆怎突然这般仁慈了。
秦肆瞧着青黛那蕴涵着丰富水汽的漆黑眼眸,里边满满的是感激和惊奇,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用这种眼光看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
只不过……
秦肆看着紧紧跟在青黛身边的翠翠,的确觉得十分碍眼,他不禁为自己适才的行为感到后悔。
还是将这个侍女弄远些罢,免得她一直黏着青黛。
秦肆凉凉地朝着旁边的一个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千户。”
“是。”赵千户跟在秦肆身边多年,哪还能不明白秦肆的意思,随即便猛地一手扯过翠翠的手腕。
“哎——”翠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匹高大的棕马上。
视线距离地面好远的哩!
她从未骑过马,那凶猛地马又不给生人骑,抽着马蹄子似乎是想将翠翠甩下去。翠翠吓得立即俯身抓紧了棕马的鬓毛,生怕自己跌落下去。
赵千户随即跟着骑上了马,一牵住马绳,那性子烈的棕马就立即不闹腾了,连气都是顺的,显然是只买赵千户的账。
青黛看着翠翠那害怕的模样实在有些担心,刚想安慰她几句,秦肆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传过来了。
“还瞧些什么?难不成你也想跟锦衣卫一道骑马?”
青黛便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只能让翠翠先委屈一阵,她就随着秦肆上了马车去。
秦肆贯彻一派上车就假寐的行事,后背微微靠在马车壁上,两眼一闭就不理窗外事了。
倒是青黛心里捣鼓得不停,生怕翠翠初次骑马觉得不适应,频频掀着窗子往后头瞧。
那锦衣卫的棕马行在马车后头,只能虚虚地看见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双臂绕过翠翠去牵着马绳。
翠翠深深地垂着头,只露出一个头顶,根本瞧不清神色。
青黛忽地一惊,哎呀,她倒是没想明白!
翠翠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怎能随随便便地与男子靠得这般近的?秦肆身为宦官顾虑不得这些,她可不能不为翠翠着想的。
她生怕翠翠受了委屈,窗口又看不清楚翠翠的模样。于是青黛左动动,右动动地调整着姿势,就差整个人探出身去瞧了。
秦肆本是闭着眼安安静静地休憩着,身旁的小动静却是接连不断的。
他终于不耐烦了,立即冷冷地扫一眼过去,“夫人这是身子痒了?可需本督替你解解痒?”
这话语传到青黛耳里,却是蒙上一层深意的,下意识想起了秦肆那般作恶的可怖手段。她便立马就不动弹了,生怕引起秦肆的注意。
那压在箱底的物件,可是还遗留在宅院里的。
若是秦肆问起来,她再寻了借口推脱了便是。
趁着大街还未开始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形体俊美而健壮,迈着优雅的小方步,稳稳地拉着马车。
驶过车水马龙的大街,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声音寂寥而单调,溅起阵阵尘雾。
后头跟着一众威风堂堂的锦衣侍卫,浩浩荡荡地朝着码头行去。
码头处的海水辉映着湛蓝的晴空,阵阵凉风吹来,美丽的两岸景色,风光更加动人。
行至此处,便是与临安城辞别的时候了。
青黛下了马车,不由得回首望去。盘曲着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临安城、恬静如水的江南女子、柔软的南方口音、慢悠悠的生活节奏、别具风韵的江南,她就要离它们而去了。
这般不舍的情绪刚上心头,青黛就想起了骑着马的翠翠,刚转动着眼眸看向身后黑压压的锦衣卫处,就见翠翠低着头踏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她脸上还微微泛着些粉红,眼眸颤动着,似是有些害羞了。
翠翠面子薄,青黛不好直接道破,只柔柔地跟她说着话,希望她能转移些注意力。
上了船,翠翠还频频地回头看,不知道是在看谁呢。
这番小动作让青黛见着了,平日还模样机灵、眉眼灵动的翠翠,现下竟红着脸快步离去。
青黛寻着翠翠适才观望的方向看了看,却看见了秦肆,他那般冷冽金贵的气质在一众侍卫里头倒是惹眼得很。
他正微微垂首和一名锦衣卫交头接耳,那个锦衣卫身量高大挺拔,神色严肃,好像就是适才和翠翠同乘一匹马的。
青黛发觉了些什么,便浅笑着摇了摇头,翠翠这丫头倒是阴差阳错地动了些凡心。
再抬起眸子时,目光却与秦肆的碰上了。
远远的,却依旧能瞧见他眼里的揶揄意思。
她眉头轻轻一拧,也转身回屋去了。
秦肆看着青黛离去的背影,又微眯着深渊般的眸子看向身旁的赵千户,冷冷的目光连赵千户都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秦肆心里极度不爽快,青黛刚才看着赵千户做什么?
怎么还那般柔情似水地掩口低笑?
不知为何,秦肆突然觉得,赵千户也十分地碍眼了。
第32章 影堂香火
广阔无边的深色海洋,一艘舫船正在其中孤独地行驶着。
远远前方,无数层峦叠嶂之上,迷蒙云层之中,隔断了船前行的是漫天现着的团团白雾。
顷刻间,这乳白色的轻霭,化成小小的水滴。洒在路面上,洒在树丛中,洒在人的头脸上。轻轻的,腻腻的,有点潮湿。
一团团微带寒意的浓雾不时扑在脸上,掠过身旁。
这几日少雨,空气中却总是扬着一阵厚重的白雾。船在海中行行停停,船上体弱之人便易晕船。
除去一众身强力壮的侍卫、见惯不惊的内侍,剩下的便是脆弱的青黛和翠翠了。
好在秦肆事先就给青黛准备了汤药喝下,青黛也让翠翠服了些,二人倒是没有出现过晕船的迹象。
二人在船上无聊时便聊天解闷,也还算自在。
秦肆倒是被厚重的雾气惹得心神不宁,整日阴沉着一张脸。
时不时便立在船头看向远方,似是十分焦急地想赶回京城去。却无奈天公不作美,船只只能堪堪地停在海中。
好在浓厚得对面不见人影的水雾,现了几日之后就渐渐地消退,变淡了。
慢慢得势的阳光里,白蒙蒙的雾点子,一阵一阵地翻腾,如云层般飘散,好像沙沙有声。
前方的道路被照亮,船又在往前行驶着,更是加快了速度。
青黛本以为船只会顺着风势扬回京城海域,却不料还未到达京城附近,就已经在一处码头停船靠岸,开始走起了陆路。
快到晌午时,他们已在洛阳城镇歇下。
秦肆这几日情绪并不十分的好,青黛即使心里有些疑惑,也不好多问。
待今日在陆地上稳下脚来,秦肆的面色没有那么黑沉了,她才借着机会问起在洛阳城歇下的缘由。
秦肆这时正坐于客栈房中短暂休息,喝了盏茶便垂着目光不动了。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听见青黛的声音才稍稍地回过神。
触及青黛探寻的目光,他很难得的没有隐瞒自己的行踪,低声道:“这里的佛寺很灵验。”
青黛微怔,事实上她并不觉得秦肆是一个信佛之人,怎么会特地为了一座佛寺停下?
秦肆察觉了青黛的神色,他似乎讥笑了下,隐去眸中深深的情绪,微叹道:“本督作恶多年,也会觉得良心不安的。”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可怖的性子,想来是经过南下治水一事,见到了民间百姓疾苦,他便有了些悔过之心,欲到佛寺忏悔去。
青黛也有些想去佛寺烧香拜佛的意思。不知为何,她愈靠近京城,就愈发地不安心。若是能去佛寺走一趟,自己的心也许就能沉静下来罢。
她便向秦肆提了提自己也想去佛寺的诉求,秦肆似是有些不喜的,她便乖乖地闭上嘴去,不再提了。
青黛心想自己因是不习惯坐船才惹得心神不宁的,她应是多多休息便会好些的。
这么想着,青黛的表情确是变得落寞了些,她本想先退下回房歇息的,却未意料到秦肆竟忽然回心转意答应了她。
接着,他又有些冷冷地提醒了一句,“夫人只能烧香拜佛,可不要蒙了眼到处乱跑。”
应是秦肆警告她不准出逃去,毕竟她已经有一次逃跑的经历了。
若不是现如今在回京的路上,情况特殊了些,他定是不许她离开院子半步的。
青黛自然是答应了。
二人在稍稍地歇下一阵后,下午便动身前去了。
佛寺地处偏僻路段,马车在小径上走得摇摇晃晃,过了一个时辰待到日头已渐渐西斜时,他们才到了佛寺。
佛寺在山岚深浓的山顶上,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苍翠,佛寺气魄恢宏、古老沉雄的气息便远远地散发出来了。
山脚至寺庙之间,由着一条繁长的青石阶梯连接。山间气息宁静致远、生趣盎然,偶有鸟啼声作乐。
秦肆与青黛踏着青石阶而上,倒是不觉得枯燥乏味的。
等靠近了山顶时,青黛才能看清寺庙的全貌。寺庙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牌匾上地“静心寺”三个赤金大字经过了风吹雨打,却依旧赫然醒目。
秦肆抬眸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佛寺,并没有和他记忆中的建筑模样有太大的出入。
依旧是古木参天,松柏森森,佛寺庄严肃穆,香火气息绵长。
似是勾起了一丝不堪的往事,秦肆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些。
青黛未发觉秦肆的异样,见有些斑驳了的朱门大开着,便进入了草堂。只见求神拜佛之人寥寥,香火味确是浓厚的,一派祥和幽静。
一个和尚正拿着扫帚缓缓地扫去门庭地上的落叶,见二人进来,和尚双手合十施了礼便接着清扫去。
青黛回了礼,再往前入。每间佛殿门楣正中高悬金匾,门上雕刻着精美的神仙、花卉图案,富丽堂皇。
走进大雄宝殿,映入眼帘的是三尊大佛像,香炉上还插着一些未燃尽的香,几缕烟雾细细地向着半空挥散着。
青黛在旁边取了三根香,就着香烛的火苗点燃,便虔诚地跪在跪垫上,心中晃过好几个念头,最后还是许了身边人皆平平安安的愿。
她跪了三拜便将燃香插入充满香灰的香炉当中,心里还惊奇道:秦肆不也是来烧香拜佛的,怎么不见他有所动作?
青黛回头望去,却惊讶地发现殿中清清幽幽的只有她一人,秦肆不知何时离去了。
秦肆出了大殿,绕着幽静的小径,寻至念佛堂。
念佛堂木门敞开着,一位师太正焚香诵着地藏经,一边诵,一边规律地敲击着木鱼,经文如行云流水,木鱼声清脆,光是听着便能让人静下心来。
外头的阳光斜斜地映进佛堂里头,也将秦肆的身影映了进去。
师太察觉到那颀长的黑影了,微微侧过眸去看身后之人,在看清是何人来访时,木鱼声戛然而止。
秦肆越过念佛堂的门槛,看着师太已经爬满岁月痕迹的脸,日渐瘦削的苍老身形,他眸中神色不禁复杂了些,低声道:“静檀师太。”
静檀师太闻言倒是堪堪地回了神,惊讶、殷切的目光从秦肆的脸上收了回来,双手合十着施礼,“施主。”
再抬首望去,她只觉得秦肆的个子已高大了许多,面容线条也变得冷硬了些。眸中充斥着沉重的情绪,再也不复幼时的纯良、无忧无虑。
静檀师太微微摇头感慨道:“施主多年未来此处了,算来已不下十年。”
“十六年。”秦肆的身影在阳光触不及的黑暗处,窥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略微带着苦涩的声音。
静檀师太面上微微地起了一丝波澜,手中佛珠却是继续一粒一粒地转动着了,“既然过去十六年了,施主是否已经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她记得秦肆离开此处的理由。
秦肆眼中蓦地阴冷下去,袖中的手也攥紧了,连脸颊都变得僵硬了些,似是还在对心中的执念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