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起幽幽的望着她:“因为我没打算放权给他,他终有一日,人大心大,会不甘于坐一个傀儡。”
为什么没杀他,这自然不用问了。
是因为辛月影。
辛月影:“那你当初为什么当初自己不做这个皇帝?”
沈清起:“我现在也可以给他薅下去,但他还是活不了。”
“为什么。”
沈清起:“如果他像最开始那样耽于享乐,是个无心皇位的人,我自可让他活,我甚至会让他痛快的活。
但他在认真学习如何去做一个帝王,他在国策上与我的见地持有很多不同的意见。
例如,端王涉嫌曾与参与过誉王谋反之案,我不仅要杀端王,我还要杀光端王的儿子。
他却与我说,毕竟是涉嫌,尚无确凿证据,难堵悠悠之口,他说如果做的太绝,很可能会引其他诸地藩王的恐慌,他们会以为朝廷要制衡打压藩王,反引他们心生逆反,倒不如温水煮青蛙,留着慢慢杀。”
辛月影:“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啊。”
沈清起:“留着慢慢杀的结果,是杀光那日,还是一样会引各地藩王忌惮。甚至夜长梦多,给端王的儿子留以喘息之地,变节丛生。”
辛月影:“我感觉你说的也在理。”
沈清起:“像这种事,以后还会有很多,他做不到永远听我的。”
辛月影好奇的望着他:“可是即便是你我的亲生骨肉也做不到永远听你的吧?
为什么要永远听谁的,正常的交流讨论,谁有道理就听谁的,这不就可以了么?”
沈清起:“可是龙椅只有一把,最终的决策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一阵漫长的寂静。
沈清起移开了视线,他轻声道:“月月,咱们不说这些了吧。”
辛月影沉静了良久,轻声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有一句话写的很好。
‘你那么憎恨那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她看向沈清起:“你志不在庙堂之上,何必为难自己,你如今在做的,是你不喜欢的事。”
沈清起望着她:“你觉得我喜欢做的是什么。”
“疆场。”她一时一刻的犹豫都未曾有,几乎脱口而出。
辛月影太了解沈清起了。
她见过沈清起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时的专注样子,也见过他纵马飞扬时的样子。
她也目睹过霍齐对他的袍泽之情。
在那个地方,他有历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战友。
他们可以无条件的信赖彼此。
那才是他擅长且热爱的事。
沈清起又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踉踉跄跄的坐在了椅子上。
第257章 聊聊
辛月影心口一痛,问道:“你腿疼?”
“没有。”他恍惚而抽离的抬起眼:“我不可能再把沈家人的性命,交给萧家人的手中。”
“我不放权!”他坚定的看着她:“我也不可能做一个愚人,遭人耻笑的愚人。”
“什么渔人?”辛月影疑惑的看着沈清起。
辛月影望着他憔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疼:
“我没有在逼你放权,我想试图弄明白你怎么了。”
她目光柔弱了些许,轻声道:“二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我说,我们一起分析一下,什么渔人?我没听明白。”
沈清起的喉咙颤动一瞬,他垂着眼,表情极为痛苦,声音很微弱,像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似的:
“像我爹那样,效忠君王,落得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
辛月影:“但小石头不是萧宸瑞。”
沈清起:“我不能肯定他绝不会成为萧宸瑞。
但我能肯定的是,自古忠良没有好下场。
我做不到像狗一样一辈子哄着他,顺着他。
所以,我必须攥着权,他什么都别想得到。”
他漆黑的眼透着偏执的神采,他渐渐激动了,胸膛起起伏伏的:
“我爹忠,但他身死之后,百姓谁给他说过一句话?老百姓都认为我爹谋反了!”
辛月影:“那是因为百姓不知真相,你为什么至今没有将真相公之于众?卷宗可以昭告天下的。拿出那卷宗,找出当事人,百姓才会了解原委......”
“公之于众?”他含糊不清的说了这四个字,打断了辛月影,他蓦地笑了:
“他们只会有两种想法,笑我爹愚忠。
或是,压根不信会有这么愚的人。
他们配么?配我去告诉他们真相么,说出来让天底下的人耻笑他么!”
他神情复杂的笑了:“我爹,兴许根本不在乎我给沈家昭不昭雪吧。”他抬眼,唇角蔓延开来一道冷笑,轻蔑的冷笑:
“他生前全家命都不要了,身后名而已,他自也不在乎。”
辛月影:“是你在笑话他是个愚人吧。”
沈清起恼羞成怒的站起身,语速渐快:
“说了这么多,不还是不想让我杀萧朗星么。
可以,我不杀他,你不用跟我在这兜兜转转给他求情。”
辛月影眯眼看着他:“我是在说你最近状态很不好,你总是作噩梦,你做了什么噩梦,你被什么事情困扰。
明明一开始你弄了一群清官在你的内阁之中的,明明你给闫景山吏部尚书的要职,也有给他分担权利的意思。
可为什么突然大兴酷吏了?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要杀了姓江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转变?可以说吗?”
“说出来你肯依么?不能吧?到头来,你还是不能允许我杀死萧朗星对吗?”
绕来绕去,他一直在绕杀萧朗星的事,辛月影问的是他郁结的事。
她急了:“此事无关萧朗星,你大兴酷吏的结果是会面对一个可怕的结局!你想过后果吗?
我现在问的是你郁结在哪里的问题,你彻夜寝食难安,你梦见了什么,你在担忧什么!
你杀萧朗星可以,前提是如果萧朗星白眼狼,敢做对不起你的事!哪怕有了这个苗子,哪怕是一种可能,我第一个去杀他!我绝不手软!
我想知道你和萧朗星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转变如此巨大,仅仅是意见相左吗?”
“还有,我去过萧宸瑞那,卷宗我也看过,我想你也知道了,爹的那页......”
“我撕了。”他神情复杂的望着辛月影:“只要留着我娘的那页,就够了!”
“撕了?”她愕然:“上面写了什么?”
“写了他是个愚人!”他失控了,陡然嘶吼:“通篇下来,我只看到了两个字!愚人!”
他声音极大,震耳欲聋。
把毫无防备的辛月影心里吓了一颤,她第一反应是很怂包的眯虚着眼睛,撇着嘴,脊背往后仰。
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这个反应很怂包时,她也愤怒了,叉腰,虚张声势的喊:
“你不要在这给我哇哇叫!
你所问非所答,闪烁其词,你还有理了?!”
他的眼中因得激动而红着,杀气腾腾的模样。
他玄身朝着外面走。
“嘭”地一声巨响,沈清起摔门离去。
巨大的摔门声异常的真切,像是一记巴掌掴在她的脸上,也掴了她心里一下。
沈清起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下了一场秋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下落下,像是晶莹的珠帘。
辛月影隔着雨幕,立在殿内,她站了好久,眼睛就盯着那扇门。
宫女轻手轻脚走到辛月影身畔,轻声问:“将军夫人,用午膳吧?”
辛月影眯着眼目放戾光:“他还摔门了?”
宫女疑惑的抬眼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将军夫人?用午膳吧?”
辛月影:“他居然还敢摔门了!”
宫女抿了抿唇,轻声道:“将军夫人,还是......”
“他凭什么摔门呀?”她骤然大喝,吓得宫女一激灵,惊惶跪下了。
她昨夜其实没有这么气愤,因为当时沈清起看着失魂落魄的,她只是专注于想找出他的郁结。
但她越想越生气。
他不长嘴,还摔门,把她晾在家里一宿。
这太可恨了。
宫女们瑟瑟发抖的看着她在厅内踱步。
午膳辛月影没去吃。
下午瘸马来了,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没去吃饭。
辛月影歪在榻上,生无可恋:“没事,我就是觉得有点累了。”
瘸马看了她一眼好奇的问:“累了?你是不是怀身子了?”
“呵呵。”辛月影冷笑。
瘸马走过来,给她搭腕子号脉。
并不是喜脉,甚至有悲脉的势头,
瘸马:“悲伤心而脉促,上焦不通,热气在中,你有什么心事吗?”
辛月影摇头:“没有啊。”
瘸马没细问下去,转了话:“对了,我炼丹毒,药用完了,今早去太医院拿药,你知道我在太医院看见谁了吗?”
辛月影移目看着瘸马:“谁啊?”
“一个叫何邦的老头,说是认识你,还让我给你道谢。”
“河蚌?”辛月影:“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谢我干什么?”
瘸马:“哎呀,你怎么忘啦!他就是那个何雁娘的老子啊。”
“哦——”辛月影拉长了尾音,她想起来了:“何雁娘怎么样?”
瘸马:“听他老子说,她过得不错,胖了不少。”瘸马顿了顿,问道:“人家比你小,儿女双全了,你俩怎么个事,什么时候要?”
敢情绕来绕去,在这等着她呢。
哎。
他还摔门,谁给他生孩子。
辛月影又生气了。
她若有所思的凝神望着外面。
瘸马仔细瞅了瞅她,瞧出了不对劲,眼睛一转,背着手出去了:“我出去溜溜。”
瘸马当天出去再没回来。
入夜了。
夏氏见瘸马还没回来,心里隐隐的惴惴不安。
她担忧的朝着辛月影的院门走,忽而眸光流转,夏氏转头去了御花园。
沈老三自从督工祠庙的职闲了之后,被他哥哥调来锦衣卫了,每天在御花园当值。
原因无他,这里的树多。
夏氏一瞧,见得沈云起揣着腰刀倚着大树啃粽子,快步过去:“老三!刑部在哪?今儿个老马临走前跟我说,他说去趟刑部找二爷,到现在没回来。刑部在哪啊?你带我去吧?”
沈云起:“娘你歇着吧,刑部路远,我骑快马很快就回来了。”
沈云起走了。
再没回来。
夏氏笃定是出了事,暮色四合,她找遍了也没找到沈清起在哪,她出宫了,一路打听着刑部,到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班房告诉她沈清起没在这。
夏氏急得不成,正巧见得闫景山从刑部出来,闫景山问道:“夏夫人?您深更半夜怎么在这?”
夏氏急急可可的跟闫景山说了,闫景山怒道:“胡闹!”
他叫来了马车,亲自将夏氏送回了宫门口,告诉她自己很快就回来。
天亮了,闫景山也没回。
夏氏崩溃了,她哭着去找辛月影了。
慈宁宫。
辛月影得知此事没有过多的震惊,她生无可恋的笑了笑:“这便是,大型葫芦娃救爷爷现场。”
夏氏没听懂,急得踱步。
辛月影看向夏氏,恍惚的笑了:“沈老二还知道团战先秒奶妈,呵,好小子,是个会打团的。”
夏氏也没听懂:“奶妈?什么奶妈?”
“瘸马是奶妈,能加血,有疗愈功能。
给沈老二把两条腿疗愈好了,沈老二一朝翻身就把老头儿关了,一点都不手软呢。
好,真好,真好呢。”她恍惚的眯起眼,咧嘴笑了。
夏氏依然没听懂,沉声道:“丫头,我还听到了一些事,得跟你说,你别激动。”
还有事?辛月影神态有些恍惚。
她回头,看向寝殿的精致雕花床榻。
呵,真好,连炕都没了,躺不了炕,望不了房梁了呢。
第258章 温水煮青蛙
夏氏叹声气:“我是昨夜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听闫大人说的,闫大人和二爷如今好像针尖对麦芒很久了。
好像是因为二爷派出去的那些探子引发的矛盾。但我当时心里惴惴不安的,我没太仔细听。”
辛月影回过神来,死水一样的眼:“是因闫景山发现有沈清起派下的探子存在公报私仇,屈打成招的事?”
夏氏点头:“对对对,就是,你知道这个事?”
呵呵。祸祸吧,接着祸祸,大不了一起团灭,也不错呢。
夏氏坐下来,望着辛月影,轻声道:“还有个事,闫大人说,求我让你去劝劝二爷。
闫大人说,二爷下令要砍了江廷廉的脑袋。次辅被罢免,换上了陆文道。
这怎么行呢,陆文道人是挺好,真挑不出毛病,就说送我和老马的那些东西,都是真金白银的好东西。
但他能当次辅吗?他是贪官呀,这......这太荒唐了呀。”
呵呵,这是杀鸡给猴看呢。
黄鼠狼子最终还是如愿进了鸡窝。
沈清起如今不要清官了,他要听话的贪官了呢。
江廷廉保不了,因为沈老二要越塔强杀呢。
还有很多的清官,最后都要死在沈老二的手里,呵呵。
拦不住了,接下来的局面,离沈老二大头朝下吊城楼不远了。
辛月影移目望着院外。
精致而华美的庭院,佳木葱茏,怪石嶙峋。
却没有石榴树,也没有她的葡萄藤,只有一群宫女和太监立在外面。
环顾这间雕梁画栋的大殿,安静极了,说话都有回声。
却没有从前一家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了。
宋姨和朱川洛住在宫外。
刀疤和章七手带着铜锤帮的小弟们倒是留在锦衣卫当差,可是他们每天各司其职。
大概锦衣卫的训练比她专业多了,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方式,总之铜锤帮的兄弟们很少再来了,再不像从前那样在她家里进进出出的,看见有饭就进屋吃,吃饱了就走人。
在这个地方,拥有着一个王朝千百年来森严的规矩和体统,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入驻所能打破的。
宫女太监不需要做任何事,甚至不会反驳。他们毕恭毕敬的服从,履行着他们的职责。但宫女太监们越是井井有条恭顺规矩,便越显得他们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