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步实在走得恰到好处,中心校的领导前脚刚看完报道,后脚就收到了他的举报信。
报道把刘德成塑造得非常正面,其余陈开富几人,就被写惨了。
报道的版面和时长都不算很突出,但对于少水镇来说,上报、上电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这件事应对好了是政绩,应对不好就等着写情况报告,等着开会的时候被点名。要是因为年底评分太低影响了拨款预算,那......
镇政府上下连同中心校的几位领导围在一起抓了几天脑袋,头发都薅秃了,研究了其他地方类似的案例以后,他们终于做了一个决定:认错要轻轻地认,嘉奖要大大地奖,把聚焦于错处的目光都引到对处上,也许还能挽回一点局面。
这不,县委宣传部的正式文件还没下来,镇领导就已经把对策想好了,巴巴地往县里汇报。结果正如刘德成所料,主任成了背锅的,他自己不仅受到了表彰,当新主任的事儿也定了下来。
夜长梦多,从上到下一条心,这事儿推进得比麦子抽芽还要快,快到刘德成沉浸在目标达成的喜悦里,完全忘记了真正应该去做的事。
就在刘德成进县里接受表彰的同一天,翠儿第二次出嫁了。
她能怎么办呢?
谁被批评,谁被表彰,又能真正影响到她什么呢?家庭还是那个家庭,农村也还是那个农村,刘德成忙着接受四面八方而来的赞扬和恭喜;陈开富躲在家里庆幸刘德成让主任背了大锅,政府才没把他撤下来;陈欣计划着逃回城市......只有翠儿依旧要出嫁。
村里没有奏喜乐,翠儿也没有好好打扮,连上次的红花都没戴,她妈给她换了一身配不成套的红衣服,在上午的露水里,把她匆匆塞上三轮摩托就往罗豆村送了。
尘土飞扬,三轮车颠得人快飞起来,翠儿坐在三轮车的货兜前端,紧紧拉着围杆,在她泪盈盈的瞳孔里,树啊、庄稼啊、白色野花啊、灰色的鸟啊......它们一点一点往后退,和她说着再见。翠儿的双脚止不住地颤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把这些飞速从身边逃离的景色重重地刻在心底,仿佛再不抓紧就要瞎了,仿佛今天过后,就再也看不到这些东西了。
艳阳高照的县城里,就在县ᴊsɢ教育局的局长讲完话,给刘德成戴上大红色胸花的那一刻,翠儿从车上奋力一跃,掉进了公路下方土坡上的白色野蔷薇花从里。
受完表彰的刘德成血气上涌,脸上热辣辣的,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心虚,他的腋下已经被汗浸湿了,拘谨地坐在一排领导中间不敢抬手,生怕一抬手,让别人闻到自己的汗味儿。
他其实也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好不容易捱到聚餐结束,他才一一与领导们告别,把红花拿下来放进包里,解开衬衣的扣子,把袖子挽得高高的,朝老城区走去。
老城区他是熟悉的,新城区那边,太新了,他现在暂时还没有勇气撇开四肢去逛逛。
秀姨交代他买刺绣用的样纸、绣线等一众物品——她着急给刘德成绣新郎的马褂,刘德成不敢掉以轻心,打开小笔记本,弯着腰在绣品店的档子上,一样样地找着记下的东西。
“刘德成?”
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刘德成!”
这一声叫得很清晰,他循着声音望向街道另一边,看到三美兴奋地对着自己招手。
才一周多没见,三美好像就变了一点样子,看起来白净了一些,穿着一身绿色的工服,胸口刺着一个蘑菇形状的图案。工服有点儿宽大,显得三美愈发娇小, 跑过来站在刘德成身边,就像一棵树苗。
“秀姨又让你买绣线了?”
刘德成还没回过神来,尴尬地推推眼镜,三美看着他已经挑选好的绣线和样纸的花样,这是喜事才用得上的团花鸳鸯图案,但是她的眼里没有什么波动,依旧笑着问:“你和陈欣要成家了?”
刘德成慌忙地放下样纸,“不,不是的,别人请我妈帮忙来着。你在这里是?”
三美笑着点点头,“今早从咱们村儿附近几个村收了菌子回来,刚把车送回厂里,得空过来吃碗米线。你吃过了吗?我请客,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
刘德成的心微微地颤动了几下,他还是对三美心动,看到三美的笑容,他还是难以控制地感到快乐和满足。他几乎就要答应了,他想牵住三美的手,想叫三美跟那天凌晨似的咬破自己的嘴唇,他怀念着这份野性和直率。
正欲开口答应时,陈欣的电话打了进来,说他们一家人准备好了席面,晚上叫他和秀姨一起过去吃。
看着刘德成变化的表情,三美猜到了几分,等他挂了电话,开朗地说:“我听说你得表彰了,说是‘最美乡村教师’还是啥。”
“领导们想平事情,专拿我出来做样子呢。怪羞人的。”
“翠儿呢?翠儿的事解决了吧?我当时走得匆忙,后来也没空再问问你......你把翠儿弄回学校了吧?”
听到这话,一阵冷汗从刘德成的脊柱冒出来。是啊,翠儿呢,翠儿的事呢?这段时间他怎么就没有再想到翠儿的事呢?刘德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支支吾吾敷衍了三美几句,把绣线一整团地扔在摊上,逃跑似地赶向客运站。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要是没把翠儿带回学校上课,陈开富和他,都会惹上新的麻烦。
第15章 第八章 新支书(上)
三美不知道刘德成为什么跑得如此惊慌失措,只当他是因为陈欣的事而觉得尴尬,站在原地呆呆地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望着望着,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再看又如何,他想过的那种生活和她并没有太大关系。
她走近绣品店,把刘德成刚才弄乱的绣线打整
云南话:收拾、整理
好,和老板说了几声抱歉,按原计划转了个方向去吃米线了,熟练地点单、付款、加佐料,一气呵成。
跑进城这段时间,她很快地适应了城里的基本生活。
从厂里出来就能搭上公交,4站路就到城区。城区里的东西哪儿贵、哪儿便宜,啥时候最划算、啥时候最新鲜,她都摸了个大概。每周五去超市买牛奶,买了牛奶走几百米,搭专线公交就能到学校,和凤丽一起在食堂吃顿饭,回厂里正好天黑。
平时白天就和徐客一起开着车跑乡下。正如她所调查的一样,直接进村收货比在集市等着菌农效率高得多,收回来的菌子质量也好。
俩人过了磨合期,变得默契起来,三美算账也越来越快。徐客有时候心情好,就会和她说一些往年做生意遇到的事情,三美默默听着、记着,态度十分谦卑,徐客很满意,也愿意真心实意地待她,光是这周就请她吃了两次宵夜,一次吃的烤兔子,最近一次吃的牛蛙,甚至开始和她分享一些家里和孩子们的琐事。
晚上回厂里大多数时候都没多余的工作,三美要不就去看车间,要不就回宿舍看书学习。
学习任务比她当时预想的要重很多,不仅要复习自考的内容,还要学说普通话,高老师和凤丽给她弄了录音带、教材和真题本,就差把“说好普通话”几个字钉在她的脑门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美说普通话,看着眼前的教材,这一本是zi chi shi zi ci si,另一本又是π、β、α,个个扭来扭去像毛毛虫,多看几眼,她的头就“滋滋滋”地疼。
最头疼的还得是英语,她对英语就从来没有过感觉,会读的不会拼,会拼的不知道意思,知道意思的又不知道怎么念......每每轮到做英语题,她就用枕巾把书盖上,然后轻轻对自己说“玩好了才学得进去”,就跟书长了耳朵,怕它们听见似的。再蹑手蹑脚溜出去,和工友在厂子后面的荒地上搞露天烧烤,还学会了喝啤酒,喝完回宿舍大睡一觉,英语带来的折磨也就随梦去了。
工人们大多是本地人,住厂里的不多,从办公区隔出来两个房间,每个房间放了6张高低床,两张桌子,几个圆凳,就算女工宿舍了。空间虽然小一点儿,倒是很安静。宿舍楼下有一颗挺大的木瓜树,从二楼的走廊伸出手去就能摘到木瓜花。宿舍里的几个姐姐很友好,都是从不同的村寨来的,三美最年轻的,又识字,姐姐们要看点儿文书一类的,就会叫三美帮忙。
相应的,几个姐姐也时常给三美洗洗衣服,晒晒被子。她们甚至把两张桌子中的一张特意让出来一半儿,让三美用来做题。这半张桌子就像宿舍里的庙堂,神圣不可侵犯,舍友们自发地保持着它的整洁,起风了、下雨了,桌子和三美的书就会被小心地盖上桌布,再用饭缸压住。
最近雨水多,天空时常是灰濛濛的,有一天三美顶着外套跑进宿舍时,发现不知道是谁在桌上放了一盏翠绿色的台灯,灯座子是一颗足球,模样有些滑稽。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桌前按下足球上的开关,台灯“啪”地一声亮起来,小小的灯泡刚好能照全一本教材,书里的油墨闪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光,三美的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这段时间里,三美有时候会想,要是当时没有听日娃的话直接跑出来的话,估摸着现在还在家里和舅舅他们扯皮,凤丽也不知道会过上什么日子......她决定抽空回去向羊村一趟,给奶奶上上香,顺便也去村集上看看,她很好奇,收购线被她和徐客拦腰砍断后,日娃的收成还行不行了。
新的村集没多久就来了,三美、徐客两人照常提前进村,天刚濛濛亮就把上好的菌子先截了。
7月的菌子又肥又多,几乎没有虫眼,徐客看着满车优中选优的野生菌,真是打心底高兴。
想当初他还不太想带三美一块做事哩,没想到这小妹子生了一张巧嘴,会讲民族话本来在农村就比别的收购商占便宜,更别提她还能摸准菌农的习惯,自从他们直接进村以来,就没有打过空手回厂。
三美也不怕吃苦,小小的身板搬东西跟蚂蚁似的,也不知道她是本来力气就大,还是临场爆发的力量。胆子也大,一进村里啥也不怕,连鹅都敢撵,别说蛇虫鼠蚁了。
起先,有的村民很认生,并不愿意卖给他们,全靠三美蹬着腿儿反反覆覆地跑,一家一家上门,才把人给说动了。现在都不必开口,三美就是活字招牌,只要她一从副驾驶上跳下来,用喇叭喊两句“收菌啦收菌啦”,菌农就全围过来了。
这个月光徐客一个人的提成就是原先的两倍,他怎么能不乐,所以当三美提出要去集上看看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反正刚下过雨,路上滑着呢,等一等再回城也安全些。三美办她的事,自个儿也能去吃点儿东西,有一阵子没上这儿来赶村集了,还挺怀念集上的松毛烤小豆腐哩!
俩人把车安顿好后,三美顺着集上湿漉漉的路走了好一段,才走到之前和ᴊsɢ徐客一起收菌的街角。时候不早了,大多数收购商都已经装好车,互相招手告别,准备各自返程。车开走以后的空地黏黏的,都是被扔掉的杂菌和坏菌,沾了雨水再被车轮一压,全部粘在地面上,脚踩上去稀稀软软。
三美左看看右看看,垫着脚眯着眼睛往远处找了一圈,不见日娃他们的车,想必是已经走了,“走了就算了吧”,三美心里想,她用力跺了几下脚,把鞋子上的菌泥甩掉,返回去找徐客。
哪曾想,日娃和陈宝国,就跟徐客坐在一起哩!
三个男人岔着腿,膝盖碰膝盖连成一排,一下就把烤豆腐的小摊子占满了,三美走过去,站在日娃身后:“哎,这个表哥,请你把腿并上,不张开腿就坐不稳了嗦
云南话,此处意同“是不是?”
?”
日娃一回头,看到三美来了,把送到嘴边的豆腐放回蘸碟里,“哎呀我正跟徐哥打听你呢,你上哪儿去了?”
三美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专程找他去了,撇撇嘴坐下来,用力把腿岔开,挤得日娃紧紧并上双腿,另外几人看得有些别扭,也默默地合拢了双腿,这下腾出来的位置,够豆腐摊再接待几个客人了。
徐客虽说还记着上回母鸡大闹小货车的事,不过现在大家各干各的,很久没有互相找过事儿了,他也不想节外生枝,只管低头吃自己的。日娃慇勤地给三美递上甜酱油蘸碟和筷子,招呼三美赶快吃,就跟豆腐摊是他开的似的。
徐客在,三美不方便打听日娃的生意,低着头猛吃,吃饱了好赶回厂子里,结果日娃就跟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自己叭叭地就说开了:“嘿,你们想的这个主意真不错,我听乡亲们说,他们现在的好菌子都是刚从山上采回来就直接卖给你们了,谁想的主意?这么辣操
云南话:犀利、猛、厉害、能干。但随语境变化词性会发生改变。
?”
徐客不搭话,三美没出声,日娃对着三美接着说:“八成是你的主意,徐哥、道哥都是外地人,使不了这种野路子。这下好啦,我们这些不熟路,只能到集上收货的就惨咯,好菌子都让你们给截了,最近成色全不怎么样......”
徐客打断他的话,“日娃,你们的账我结了哈,下回有机会再聊,我们得抓紧时间回厂里。”
听到这话三美赶紧站起来,擦着嘴巴跨过长条凳子,跟上徐客。日娃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拉住三美的手膀子:“你刚才想说什么?”
三美看着快步走开的徐客,快速地回答:“就是谢谢你送我和凤丽进城,我俩现在挺好,多亏了你。”
日娃松开手,咧开大嘴爽朗地笑了几声,“我当你要卖点你们厂里的情报给我呢,原来就这小事。”
看三美急着辩解,他摆摆手,“哎呀逗你玩的,看把你给吓的。我们压根就不是一条销售线,你们厂子的那些事你告诉我也没用。并且你也别担心了,我有我的路子,你们现在的收购方法呀,对我没啥影响。”
三美有些诧异,微张着嘴巴,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疑虑的?
日娃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扑扑自己身上的灰,“行了你快去吧。”看着三美对着他挥挥手,转身小跑,他突然想起来还有正事还没说呢,把手合成喇叭状,“刘三美,忘记告诉你了,你们上次救的那个小孩出事啦!”
三美猛地刹住脚步,折返回来,“你说翠儿?上回躲刘德成家那个翠儿?”
“是,我进村的时候听人家说的,她父母又把她嫁了一回,那孩子想不开,跳车了。”
三美听完显然很惊讶,她匆匆和日娃告别,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日娃目送了她一会儿,拍拍手回到豆腐摊上,陈宝国凑过来,“你和小妹子说啥了?把她吓成这样。”
日娃打起了哈哈,“嗐,就是他们村儿一点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吃吃吃,凯子还在镇上等着咱呢。”
第16章 第八章 新支书(下)
得知翠儿的父母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又把翠儿拉去嫁了,三美真是想不通,即使是要顶风作案,那也得悄悄的,他们怎么可能想不通这个道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翠儿非急着这几天嫁过去不可?
不止三美想不通,刘德成和陈开富也想不通,看着手机上三美的名字蹦啊蹦,刘德成根本没心思接电话,和陈开富一起在卫生院来回踱步。
翠儿娘在卫生院褪色的塑胶板凳上踢着腿止不住地哭,一边哭一边捶打身边的翠儿爸,口里反覆埋怨着:“我就说不行不行,你非要答应人家,现在好啦,人也没了,钱也没了。我怎么会嫁给你啊,天啊,我怎么会配给你这么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