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娃有点不好意思地抠抠鼻子,“就这么点儿路,能烧多少油”,刚说完,油表就开始闪烁,凤丽指着仪表盘,“有个水壶在跳!”
日娃推一下她的脑门,“小屁娃娃,坐好,不要乱动。”
凤丽缩回头来乖乖坐好,摸着小狗的脑袋,摸着摸着,睡意过去了,脑子清醒过来,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于是眼睛红彤彤的又哭起来。三美把她搂在怀里,这下她怀里可够挤的,一个狗脑袋叠着一个人脑袋,农村狗子身上独有的泥腥味钻进凤丽正在掉鼻涕的鼻子里,她干脆把脸埋在了狗头上。
“快别哭了,给你日娃哥指指,你说的店在哪儿。”
凤丽抬起头,使劲擦擦眼睛,带着哭腔,“这儿是天天乐超市.ᴊsɢ....还得直走,那儿,工人广场右转就到了。”
县城其实也没多大,就是新城、老城两块区域,凤丽说的饭馆儿在老城里面,路窄人多,很是不方便,把车停好以后,三人一狗走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看到面前的饭馆,日娃微张着嘴巴,这就是凤丽说的好地方吗?8元自选带菜饭
一个大碗下层是米饭上层是菜,我们那儿叫带菜饭
,每人一大碗米饭,有十来个菜可以选,店里已经坐满了附近的工人,凤丽兴奋地对着老板喊:“三个人,两个大碗一个小碗!”
日娃端着凤丽递过来的大碗米饭,苦笑了一下,勉强地拿起柜子上黏糊糊的筷子,虽然说是有十几个菜可以选,可都是鸡蛋炒青椒,肥肉青椒,洋葱青椒......总之主角肯定不是肉。看着凤丽和三美飞快地选好了菜,他也赶紧选了几样看起来还过得去的。几个人端着大碗,就蹲在工人们中间大口吃起来。
日娃实在没啥胃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去找老师求求情,让凤丽回去复读一年。我就去找......”三美抬起头看了一下日娃的表情,日娃接过话,“找何云道和徐客是不?没啥不好说的,咱俩又没仇,我跟他们也没仇,正常来往嘛。”
“嗯,对的,我要去找徐客,问问厂里能不能住人。”
日娃把只吃了几口的碗悄悄放在身后的台子上,“行吧,你们慢慢吃,我去买点儿东西,一会儿回来接你们。”
日娃回来时带着一盒牛奶、两瓶饮料,还有几根火腿肠,姐妹俩已经吃完了站在路边等着,他拆开火腿肠给狗子吃了一根,另外的东西塞在三美手里:“你妹妹且有得长呢,得多喝牛奶,我看她这骨架子,说不定以后长到一米七几。”
三美拿着东西,带着惊喜的笑意上下打量凤丽,“一米七几,真的?那太好啦。好,喝牛奶,多喝。凤丽快喝。”
凤丽哦了一声,拿着牛奶边喝边走。
把姐妹俩送到学校以后,日娃就走了。三美站在校门口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凤丽的头发,才朝着门卫走去。带着狗人家不让进,折腾半天,把狗暂时拴在门卫室背后的绿化里,终于进到学校,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凤丽原先的班主任高老师。
老师看到凤丽明显感到很意外,她快步走上前,拉住凤丽的胳膊,“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吃饭了没有?怎么来的?”凤丽低着头不敢搭话,脸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快搓出火苗来。
三美走向前弯着腰连声道歉:“老师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这时高老师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激了,尴尬地放开凤丽搓搓手掌,“你是她姐姐,我记得的。哎?你们......吃饭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凤丽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咋个办,只能直接来找高老师了,真是不好意思。”
高老师一边摆手一边示意她们到楼下小花园坐,三个人坐在一起把情况从头到尾沟通了一遍,老师才搞明白凤丽为什么要辍学,也了解了三美的难处。
“你放心,你们这个事情我肯定是有解决方案的。凤丽成绩不差,不读书太可惜了,哎呀你们不知道,联系不上你们姐妹俩,我急得大腿都拍青了,给你们村委会打了几次电话,接电话的人每次都说‘好好好,会转告’,可这等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还以为凤丽怕不是跑去广东打工了。凤丽,你看看姐姐为你操的这心,这回你可不能再跑了。”
凤丽完全没了当初揍李芳波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像只鹌鹑似的,把身子往后缩,紧紧挨着三美还是没敢抬头,看她这模样,三美无奈地和老师对视了一眼,打了一下凤丽的手背,“抬起头来,高老师这么好,你怕什么?”
老师哈哈笑着摇摇头,“算了,还是个半大孩子。那你们今晚睡哪儿呢?”
“呃......去开个旅社。”
“开什么旅社,一起上我家去,我一个老寡妇,家里又有没别人。”
高老师丝毫没有嫌弃她们带着狗,回家以后不仅把人洗了,还把狗也洗了,卫生间里全是泥腥味和狗毛,三美真是愧疚极了,谁知道高老师啥也不让她干,自己一个人把事情都做完了,看着干干净净的姐妹俩和狗子站在一起,她才满意了,“这才像话,年轻女娃儿就是要大大方方的,好看。凤丽你自己玩一会儿,三美你进来,我和你说两句话。”
高老师把三美带进卧室关上房门,坐在床上,三美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贴着裤缝乖乖站在老师前面。
“你别拘谨,我就是想问问凤丽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断了吗?”
三美瞪大了眼睛:“您怎么知道?”
老师摆摆手,“来学校找过凤丽的,让我骂出去了。要安心复读,得和那男的断了联系才行。她这个年纪,太容易被别人左右想法了。”
三美把凤丽和李芳波的事讲了一遍,老师听得啧啧直叹,“哎呀凤丽这个娃儿呢,真的是皮,可也真的是块好材料,不过你也明白,她内心也敏感、封闭。一定要鼓励她,我们一起把她引到正道上去。三美,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俩人又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凤丽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几分钟,什么也没听清,只能偷偷摸摸挪回沙发上摸着狗脑袋等。她这是第二次来高老师家里了,陈设一直没怎么变,就是多了一些正在开放的花,目光顺着花的摆放路径往阳台对侧的书房看去,就能看到里面堆着好多陈旧的试卷和作业本,像是放了很久了。看到熟悉的东西,凤丽突然觉得背上有一根一直吊着的筋“哗啦”一下子松了下来,靠在沙发上软绵绵地睡着了。
第二天吃了午饭以后,三美就到了厂里找徐客——她没有直接找何云道,而是找了徐客,只因为上回在学校里吃泡面聊天时陈欣告诉她,在职场里越级可能不是坏事,但绝对不是好事。陈欣读书多不会骗自己的,听她的准没错。
没想到这事儿徐客反而拿不了主意了,三美只能先坐着等,等到工人都去吃饭了,何云道才回来,得知三美的来意,他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儿,“其实你这个人工我倒也不是很缺......”
三美急了,她都跑出来了,再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可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该干的活我都能干,并且我想过了,与其和日娃抢市场,还不如直接到农户家里去收,虽然看起来在油费和人力上会有点损失,但是实际上还是赚的——毕竟不用和别人比价, 时间更早,菌子也更新鲜。其实村里很多农户到集上也没那么方便的,我们直接收到家门口,他们肯定乐意。我熟悉路,这是我画的路线图和计划的收货地点......”
三美把笔记本递上前,何云道拿起来认真看了一会儿,往后翻翻,“没有了吗?”
“还没走后面的寨子,家里就出事了。”
何云道拿着笔记本敲敲前额,若有所思,“你刚才说,你们村那老支书怎么了来着?”
三美把事儿大概说了一遍,何云道把笔记本放在一边,听得仔细。比起三美的采购计划,他似乎对支书的事更感兴趣。听完来龙去脉,他拿下眼镜擦了擦,三美这才注意到他本人的眼睛其实很大,就是眼镜度数太高了,镜片把眼睛缩小了一半。
“你把六叔喊来一下”,何云道把徐客支出去叫六叔,私下问了三美一个问题,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试探:“你对你们村儿有感情吗?”
“感情?”三美没明白,何云道笑了笑,“算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你先去你们老师家吧,我会让徐客给你安排一个地方。”
三美心里嘀咕:那不是我老师家,是妹妹的老师家,这男人真是只捡自己愿听的记。
“你这个采购计划也可以,回头你和徐客好好沟通一下,那边的场子也不算太大,以后你们俩做主就行了,不用问我。”
没想到他会接着说这句话,三美高兴地问:“那我的狗也能带着来吗?”
何云道被她逗笑了,“你这逃跑......还带狗啊?”
“嗯,嗯呢。”
看三美老实巴交的样子,何云道笑着摇摇头,再对她点点头,朝外挥挥手。三美拿起笔记本,欢快地跑出了办公室。出去的时候正好遇上徐客带着一个刀疤脸老头进来,老头的右眼被刀疤扯歪了,看着有点吓人,三美贴在墙边让路,也彻底记住了这个叫六叔的人。
徐客也不能听办公室里接下来的谈话,出来追上三美,直ᴊsɢ接带她去看女工宿舍,狗子则安置在了保安室里。
办公室里,六叔点了一颗烟,坐在何云道对面,听他转述完向羊村的情况,吐了几口烟出来,何云道把身后的窗玻璃哗地打开,六叔才掐灭了烟。
“如果现在真是那个女娃说的情况,把那老支书弄下去,安排一个人过去顶上倒是不难,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村子,没啥产业,镇上也不挂心,挺好安排。就是......这事儿有必要这么动干戈吗?毕竟还是要过几个部门的,协调起来得花出去不少钱。”
何云道扇扇脸前残留的烟,不急不缓地说:“六叔,向羊村的保护林一直做得很不错......”
六叔笑了,笑起来更吓人,“你倒是看得远。行吧,我去找人。你舅舅那儿?”
何云道收拾起桌上的几份文件,“就算你不说,只要事情开始办了,他迟早知道,我自己和他说吧。嗐,我请他别插手就是了,万一有什么,也撇得干净。”
第14章 第七章 进城先 (下)
三美和凤丽悄悄进城了,叔伯、舅舅翻遍整个村子也找不到姐妹俩,只能死缠着陈开富,缠得他鬼火绿
云南话:生气,烦躁,困扰
。
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陈开富只能再度发挥他和稀泥的本领,把问题丢回给了三美的叔伯和舅舅,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这能怎么可能协商解决?还不是只能年年岁岁地拖着、闹着,看闹到最后,谁先坚持不住了,谁就先让一步。
其实这些年来,陈开富都是这样办事的。本来也是每家都有难念的经,他村支书再厉害也理不清这种关系。可他忘了,村支书这个职位本来就是为了厘清这些理不清的关系和利益分配才存在的,他倒乐得清闲,这么多年来,村里的事一桩堆一桩,整个向羊村表面看上去还可以,内里早就乌烟瘴气了。
不过现在摆在陈开富面前的头等大事,不是这几个村民的纠缠,而是那几个记者的报道,她们到底会怎么写?什么时候见报、上电视?自己这支书还能做几天?是不是该提前找找后路,把还能拿的都拿了呢?
一想到这件事,陈开富就吃不下也睡不着,拖了几天也没想起来去找罗豆村的支书一起调解翠儿的事。陈欣心里也急呀,一边是良心,一边是老爹,可学姐她们的选题已经报上去了,播出计划也做好了,现在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急得嘴角长泡。
只有刘德成沉得住气,那天短暂的亲昵过后,再也没去找陈欣。
他有他的理由。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这件事情不管是什么结果,对他都是有益无害:如果媒体报道把事情闹大了,学校起码要顶出来一个人背锅,大概率是主任,那空出来的岗位,不管论资历还是论学历,没人比他更合适,到时候陈欣也能高看他一眼;再者,陈开富如果因为这件事下台了,他就有余地不受掣肘地把村里女娃辍学的问题放到台面上来解决,不让更多的女娃吃早婚的苦。
不过,如果能找到办法保住陈开富,让他继续做两年支书,自己再和陈欣结婚,同时又能当上主任,那就更好了。
其实要保住陈开富的支书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把翠儿的事处理好了,再求求陈欣那几位学姐,做个后续跟踪报道,把正面的也宣传宣传,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后有更新鲜的新闻出来,谁还能记得向羊村和少水镇这点儿破事。陈开富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了,镇政府哪能真的把他怎么样呢?再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到时候陈开富到镇政府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就剩一年多的任期了,领导不会死揪着不放的。
现在他只是在犹豫,在计算,究竟怎么做,才对他最有利。但他知道,不管是哪个选择,现在不去找陈欣才是最好的。他在等,等陈欣来找他。
果然,陈开富在家里叹气叹个不停,陈欣心里慌得不行,先找到刘德成门上来了。
听到院子里来人的动静,刘德成赶紧从床上坐起来,站在窗前假装打电话。陈欣一进院子,就看到刘德成皱着眉头在说一些和陈开富相关的事情——大多是求情,心里很是感激,她和秀姨寒暄几句之后,小跑进了刘德成屋里。
“怎么样?你是不是在给镇政府打电话?”
“不,是给教育口的领导们。欣欣,我给中心校
中心校,也就是原来的乡教育办,负责管理每个乡镇的所有学校,现在被称为中心校。
的几位领导求了几天的情了,主要是请他们出面协调一下,看看能不能劝动翠儿‘未婚夫’家里人,另外也是让他们给领导吹吹耳边风,就说我们向羊村这几年的适龄儿童入学工作做得不错,全是你爸的功劳。你别担心,我已经找了挺多人一块儿往上面做工作,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陈欣带着一丝歉意,又带着一点儿疲惫,还有一丝丝撒娇的语气,“还好你帮我想想办法,这种事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事陈欣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有大学文凭,可对于乡里乡情和人际往来,她毫无头绪,现在她只觉得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选择回来支教。当初把这事儿想得太简单了,到省城待了4年,习惯了学校里简单的生活,忘记了真正的乡村。
她是带着诗意和一腔热情回来的,原本想的是自己的城市经验一定能影响这些小山村的孩子,让他们有办法走出去,见更大的世界。如今她才明白,乡村的世界也挺大,只是大的方面和城市不一样,自己的热情最多只能给乡村教育的大锅添一丝烟,吹散了也就没有了,根本不可能留下实质的改变。现在她只想回去,回去过便利、简单的城市日子,做风光、受欢迎的高校大学生。
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她也只有刘德成一人可依托了。
刘德成清楚地知道,陈欣对自己的这阵感觉,将在不久以后快速消散,他必须在她认清和走出这阵眩晕以前,赶紧把婚事坐定。
思量了两天,刘德成往中心校和政府各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信里的内容不仅仅包括校长和主任在高年级女生辍学时的不作为,还包括收受学生家长财物、区别对待学生等等问题,有时间有地点,有的甚至有票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