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爸老实巴交的样子,干瘦的身子吃力地托着黑黢黢的大头,沉着脸站在一边,像筷子顶端插了一粒霉坏的牛肉丸。看翠儿爸不作声,翠儿妈扑到陈开富身上来,“支书,你答应的会去罗豆村和他们支书商量,商量到哪儿去了?陈支书啊,我就这一个女儿,你要我怎么办,你来说说看......”
翠儿爸过来扶住翠儿娘,“支支支......”支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一个句子,刘德成看着陈开富,一方面觉得他实在该死,一方面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上前帮着扶住翠儿娘,“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的,你先别急,坐着等一等。”
翠儿娘揪着陈开富的衣服,转身用另一只手捶在刘德成身上,“你还说,你还说,这事就是你起的头,你去找别人斗冤枉
云南话,意为“找麻烦”
就是了嘛,咋个非要咬着我家翠儿不放,要不是你逼我们,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呜呜呜......”
刘德成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任由翠儿妈撕他的衬衣。这时陈欣和镇政府的几个人一起进来了,想必是路上刚好遇见的,陈开富急忙甩脱翠儿妈,低着头迎上去,“各位领导,孩子没事,孩子没事”。
几个人后面的一个矮个子男人压着声音里的烦躁:“倪主任,你先去问问医生怎么说。”
众人急忙让开一条道,把男人围在中间。原来是镇书记王明祥来了,个头几乎只有刘德成一半高,音色倒是很有浑厚,“先把孩子救过来,别的事,回会议室开会讨论。”
上一回进村的两个人,一个是秘书周东,一个是办公室主任倪远航,现在都站在王明祥身旁。
翠儿妈看是领导来了,坐在地上打算开始哭,王明祥本想上前说几句场面话,正好周东转身接了个电话,突然神色紧张,捏着手机凑在王明祥旁边耳语了几句,王明祥原本已经挂上格式化亲民表情的脸“刷”地一下就变青了,他终于压抑不住烦躁,音量也提高了一点:“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不知道,说是匿名电话提供的线索。”
“你通知中心校的人过来开会,我现在给县里去电话。这事好不容易压住了,不能再闹起来。倪主任,你带着几位同志在这里,主持局面。”
说完,王明祥和周东就先走了,走之前,王明祥盯着刘德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刘德成心里发怵——这回通知记者的真不是他啊!他想要的主任已经当上了,何必多此一举呢?现在看来,上次的举报信,大家早就知道是他写的了。
也是,镇上钢笔字写得好的就那么几个人,找中心校的几个老领导来对着档案认一认就知道了。刘德成犹如小猫抓心,这时候解释显得心虚,可要是不解释,书记刚才那个眼神......他揪住头顶的头发抓了几下,头皮紧得都发麻了!
“怎么样了?翠儿怎么样了?”
王明祥走了没一会儿,三美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这下刘德成心里的感觉更复杂了,他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在三美面前崩塌了,心里空落落的。陈欣带着哭腔迎上去拉住三美,“在里面先处理着,医生还没出来呢,说情况实在不好的话要送去省二院。”
三美拍着她的手小声地安慰着,陈欣擦了一下眼角,泪眼婆娑中看到陈开富和倪远航几人低头哈腰说话的样子,转头又看到刘德成还在对着翠儿妈抠头皮,陈欣脸上的尴尬和别扭越来越盛,她拉着三美走到卫生院门口,坐在路边的石坎上,头顶的路灯上一只鸟儿在拉屎正好掉在俩人面前,溅起几点白色的液体。
“三美,我这次真的闯大祸了,我真的太日脓了。”
三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对三美来说,陈欣的所有烦恼都是她没有机会体会的烦恼,真要叫她说的话,她只会说“其实陈开富不当书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家的生活也够好ᴊsɢ的了”,可她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有蹲下来伸直胳膊歪着头默默地看着陈欣拧在一起的眉头。
沉默了一会儿,三美觉得可以换个话题,问道:“你快别哭了,你咋个会日脓,你是我认识的最有学识的人了。要不你干脆想想别的事,就当帮帮我了:凤丽非要我自考,你说我能参加吗?”
陈欣抹了抹眼泪,诧异地看着三美,村里读完初中的女娃已经算不错的了,三美竟然还想自考,这她倒是没想到,她是高考之后统招进学校的,不了解自考相关的事情,只是偶尔听同学提过一嘴,于是不确定地问:“你要考自考,还是成人高考?”
“有......有啥区别吗?我不知道,就是凤丽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陈欣看她一脸迷糊,也不哭了,看着路灯边回忆边讲解:“你是初中学历,好像是考不了成人高考......那凤丽让你考的应该是自考。这样吧,等我爸这事儿有个结论了,我就回学校给你好好打听打听,到时候我整理好资料再联系你。”
三美本来就只是想转移陈欣的注意力,没想到她这么热心,连声答“好”,余光瞥到屋里刘德成在不知道在和他们说什么,手里一直在比划,她不自觉地把身子朝屋里边偏了一偏。
陈欣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她单刀直入地问:“你喜欢刘德成?”
三美回过神,“没有的事。你俩不是处对象呢嘛,我咋可能还喜欢他。”
陈欣可比三美见过更多男人,也见过更多恋人,她知道自己的感觉一定不会出错,站起来掰着三美的肩膀:“你俩是不是好过了?村里人都这样说。”
三美经不住她这么诈,“不是的,他们乱讲哩,我俩没好过。就是......就是有时候一起说说话的关系,真没好过。”
陈欣看看三美,又看看刘德成,回到石坎上坐下了,抠着自己的鞋跟,“对不起啊三美,我原先不知道你喜欢刘德成。”
三美还想狡辩,陈欣的眼神却让她无从开口,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俩配着哩,你俩才是郎才女貌。”
陈欣瘪瘪嘴,眼睛盯着刘德成的身影,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也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好。”
“他好的,他好的,他是会对你好的。”
“他是会对我好,可他更想自己好勒。”
镇长盯刘德成那一眼,陈欣也看在眼里,也不知怎的,这一眼突然就让她的智商重回高地了,刘德成的衬衣看起来不再那么洁白,人似乎也矮了一截,其实他根本就不能算帅,不知道前段时间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特别靠得住,特别有男人味......
陈欣拿出手机,快速地按键给学姐发送了一条消息,可等了半天,反反覆覆确认了几遍,也没有收到回信,这时翠儿被医护推出来了,胳膊和脸上好几处外伤,右脚打上了木板和绷带,由镇里出车,送去了省医院。
坏事传千里,新的舆情在少水镇和世平县炸开了锅,王明祥一趟又一趟地往县里跑,跑得人都瘦了。
从上至下的人都搞不明白,到底是谁这么快就把消息告诉记者了呢?陈欣是不可能的,陈开富更不可能,翠儿爹娘压根儿没这头脑,三美是后来才知情的......想来想去,大家都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刘德成。
刘德成心里那个冤枉啊,可他又能说啥呢,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躲在学校少出来走动。直到镇上的通知下来,陈开富不再担任向羊村的支书,新的支书,是一个从州上空降下来的人,叫傅国平。
新支书傅国平到任那一天,向羊村久违地拉起了小彩旗,从进村的路口开始放鞭炮,一直炸到村委会门口,村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小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拿着擦炮一路跑一路炸;男人们围在一起吹牛谁谁谁昨个打牌赢了一千块、谁谁谁又为了女人把那谁谁给打了;妇女们则边绣花边议论陈开富病在床上起不来的事儿,猜测陈欣到底会不会和刘德成结婚。
傅国平一来,简单地和乡亲们打了照面,马上就组织开村民代表大会了,要求每户至少出一个人来参加大会,要讨修路、集体土地、经济发展等等重大问题。
村里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大会,村委会的桌椅板凳根本就不够,几个男人自发地开着三轮摩托到村完小问刘德成借桌椅,刘德成这才知道新支书已经在今天到任了。
他不能再等了,跟着来借桌椅的队伍,藉着帮忙的由头,一起回到了向羊村。
他意识到了陈欣对他态度上的转变,他得去找陈欣,在她没有直截了当说明白之前,就要想办法争取一下。
刘德成到陈欣家门口时,陈欣和她娘正好送村医出院子,刘德成一闪身子,躲在梨树背后没出声,直到村医走远了,他才摸出手机,“欣欣,是我,我就在你家门口呢。”
第17章 第九章 陌生人(上)
陈开富病得起不来,陈欣的脸颊也凹陷下去许多,刘德成看着面前的陈欣,已然不是当初那红着眼睛软绵绵的小白兔,而是一棵一边掉老叶一边长新叶的疲惫的树,他拉起陈欣的手,却被平缓地拿开了。
“你怎么来了?当主任不忙吗?”陈欣坐在梨树下的木桩上,直截了当地取笑他的躲藏。
“欣欣,我担心你......”刘德成皱着眉头,眼神表述着他是真的担心,陈欣看到他的样子,心软了下来,语气不再那么地排斥,吸了一口气,说:“我听他们说翠儿快回来了......当初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掺和这事儿,总觉得是我们俩害了翠儿,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眼看陈欣在努力憋住泪水,刘德成实在是后悔极了,他以为当上主任就会高兴的,以为至少主任这个职位能让他在事业和爱情上都有一些新的收获,谁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最近在教育系统不受同行待见就算了,现在陈欣面前说什么都有些理亏,两头没落好。他的手捏着裤兜里的钥匙想了半天之后,蹲下来看着陈欣的脸:“要不咱们把你爸转到县医院去吧,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他这是心病,医生治不了的。我爸要面子,这回真是把他的脸皮都扒了......唉,其实也不怪你,是我自己......我打算尽快回学校了。”
“什么?这么快?”刘德成一下子站了起来,陈欣被他吓了一跳,“我本来也要回学校的,你干嘛反应这么大?”
刘德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拎着裤腰带调整了一下裤头,他往常也会这样做的,可现在陈欣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得很,把头扭向一边。刘德成再度蹲下,扶住陈欣的膝盖:“学校的事办完了你就快点回来,好吗?”
一股无名火突然从陈欣心底窜出来,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了:“你干嘛这样和我说话?我俩又没确定搞对象。你明明和三美有好多年的感情的,干嘛中途又要来和我扯个不清呢?”
刘德成定住了,他当下就想起在卫生院的时候,三美和陈欣在屋外聊了好一阵子,于是带着一点质问的语气,“是不是三美和你说啥了?”
陈欣咬着下唇不说话,刘德成急得踮起脚往前挪了挪,造型像个土地公公:“我和她没有男女感情,真的,三美父母死得早,她一个人要顾奶奶还要管妹妹,太可怜了,我就经常去帮帮忙——都是一个村儿一起长大的,换谁都会这样做,对不对?我不知道三美和你说啥了,但你相信我,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你想想看,三美连高中都没读,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共同语言呢,我们不匹配的呀......”
陈欣撇开刘德成的手,拍拍膝盖站起来,“三美什么也没和我说,还说你是个大好人,有良心,让我好好跟你好哩。”
刘德成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几秒以后才收回来,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是沮丧还是窘迫,陈欣才不管他什么表情,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这几天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你嫌弃三美读书少,觉得自己层次很高是吗?是,你是有知识、有文化、有工作单位,可这就算懂得多吗?那人家三美还认识山上的菌子,能把羊群带回家,会辨别什么野果有毒,知道啥节气该侍弄啥庄稼哩,这不也是懂得多么?你俩就是懂的东西不一样罢了,咋个你还自己分个高低贵贱出来了。我也晓得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就是想找个体面点的老婆,现在我爸不体面了,我家也不体面了,你还想吗?”
刘德成这才抬起头想ᴊsɢ辩白几句,陈欣却没有给他机会:“更何况,你最想要的就是当主任不是吗?你要是像当初让我帮你时说的一样,真心把学生放在第一位上,翠儿就不会出这事了!”
刘德成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语气指责的意味与吐沫一起喷涌而出:“欣欣,你不能这样说!翠儿的事我和你都不想的,你不觉得这事儿特别蹊跷吗?我......”
“可我学姐的联系方式除了我就只有你知道了,你要不往上捅,我爸现在会病得起不来吗!”
陈欣说完,转身就跑回屋了,留下刘德成一个人在原地。
这个匿名给记者提供线索的人真了是要把自己给冤死啊!他的心口憋着一口气,真想原地跳几圈撒撒野,狗日的,到底是哪个杂种干的这事?
他望着陈欣家的门墩子,脑子里像装了4斤毛线,扯作一团,直到听到耳边传来机器轰鸣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新支书傅国平新官上任三把火,上次开村民大会时讨论占地的事还没有出结论,他就已经叫人先动工了。也不知怎么的,听说镇上这次伐木许可批得非常快,这才几天的功夫,修树扩路就推进六、七公里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向羊村也能通上水泥路,甚至有可能是柏油路。
那天与刘德成的谈话不欢而散,更像是陈欣自己主导的结果,她也知道陈开富这事儿不能怪刘德成,就她爹这德行,这样的结果也是迟早的。可她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引导她把话说绝——反正和刘德成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倒不这样散了,免得以后拖拖拉拉地扯不清楚。
陈开富还在猛烈地咳嗽,陈欣收起心事,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几声过后,似乎没再继续咳了,她这才安下心来,趴在桌子上,从头到尾地回忆事情发生的经过。她出门的时候听到别人在说昨天翠儿已经回家了,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翻出来一只装在塑料盒子里的毛绒小熊,这是之前陈开富去省城参加会议的时候买回来的,她一直没舍得拆开。她用毛巾把塑料盒子擦干净,找出来一张边缘有点发黄的包装纸,笨拙地把盒子包成了一份还算过得去的礼物。
临出门之前,她又找了一个红包,封皮上写着“红包”俩字,她把红包也擦了擦,塞进300块钱,想了想,又塞了300,一共600块,和熊一起抱在手上,往翠儿家里去。
一路上遇到几个村民,都没有要下地干活的意思,全杵着锄头围在一块儿议论占地补偿的事儿。
经过这一回,陈欣印象中和蔼可亲的乡亲已经变了样子,现在她只觉得他们短视,胆小,斤斤计较却又很爱充大。要致富先修路,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说起来人人都同意,真落实到每个人头上,就恨不得能趁此机会一下子发家致富,个个都在惦记政府那点儿拨款。
自己的老爹陈开富多年来一直压着修路的事不做固然可耻,可这帮村民哪个又是好说话的呢?她不愿意再听这些议论,只顾埋头匆匆地走,到了翠儿家门口,却看到傅国平已经在院儿里了。
翠儿家的院墙又矮又破,一眼就能望清楚屋里的情况,也不知道傅国平和她们一家人说啥了,翠儿爸妈一会儿红着脸,一会儿又掉眼泪,只有翠儿一个人坐在靠背椅上,呆呆地望着天上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