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一路上护得好,卷粉一点儿都没坏,手工做的红米卷粉,比白米的要贵上一些,细腻、柔软、弹性大,夹在筷子中间像扯出来一条均匀剪裁的缎带,吃到嘴里没嚼几下就顺势滑进喉咙里了,一阵柔润的清凉带着清新的红米香,喉头像秋日睡前被合适的温水淋过背部一样舒适。
卷粉滑进肚里以后,嘴巴里才回荡起西南佐料特有的鲜、酸、甜辣和椒香,三美没省钱,香椿和香椿油是加得足足的,这份自然的礼物就像一个春梦,香得人晃晃悠悠,搭配卷粉的口感,就像被温暖柔和的幸福感层层包裹起来。
陈欣好久没有吃上这一口了,基因里的某种渴求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似乎仅仅只是吃上这一口,就能一下子唤起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她眯着眼睛,嘴里不断重复:“太满足了,太香了,我圆满了。”
三美看得直乐,笑着转向刘德成,只见刘德成也正盯着陈欣笑呢。
三美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她似乎察觉到了为什么刘德成昨晚坐摩托车的手一时触碰,一时又放开。刘德成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慌乱。三美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凤丽还没吃上呢,一会儿翠儿起床了你们给她弄吧,我得赶紧回去......”
她匆匆收拾了带给凤丽的那份,没来得及和陈欣好好说句话就跑出去了。秀姨本来还憋着气呢,看到几个人之间的气氛,估到了七八分,嘴角又翘起来,笑盈盈地给三美开了门,又贼头贼脑地赶紧把门关上了。
她拍拍手,哼着小曲儿进厨房忙活,时不时往正屋里偷看一眼,看到刘德成正和陈欣说话,手上生火的动作都变得更麻利了。看来这个儿子没白养,关键时刻还是听自己的,不枉费昨天夜里苦口婆心劝他半天。
秀姨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老伴走得早,儿子能考个教师岗算是祖上积德,可男人想往上走一走,没人推一把是不行的。可这傻儿子偏偏喜欢那刘三美。刘三美是什么家庭,半大的姑娘拖着一个老的还拖着个小的,叔叔、伯伯、舅舅,都等着老的升天好分田产呢,要是真成一家人了,那就是个无底洞。
陈欣就不一样了,虽说陈开富干不了几年支书了,可毕竟村上的影响力和镇上的人脉还在啊,将来自己儿子成他女婿了,他不得出出力把刘德成往镇中心校调一调?再说了,陈欣是高材生,大城市里上过学的,见识、样貌,哪样不比刘三美强,现在趁着陈欣少女心开、晕晕乎乎的,赶紧把她拿下还好,等她反应过来,那肯定是像她姐一样嫁到城市里去的,到那时候,刘德成就真没戏唱了!
秀姨一边掐豆子,一边把这箩筐利害关系又从头想了一遍,想着想着,想到自己一个人带儿子的辛苦,就要抹眼泪,手抬到一半,又想到自己以后就是村支书的亲家,往后什么分种分苗、划林地、报补贴什么的,还不是自己先选?她仿佛已经看到隔壁邻舍嫉妒又没办法的表情,眼泪倒吸回去了,咿咿呀呀哼起调子来。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帮好他们的忙,照顾好翠儿,让翠儿的事成为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大桥,男女的事嘛,多见见面,多说说话,说着说着也就成了。
罗豆村的人回去合计了一番,彩礼钱翠儿爹娘已经收了,猪也杀好了,亲朋也都约回来了,这人说抢走就抢走了?看着翠儿娘没找到女儿一点都不着急,说不定根本就是他们向羊村自己人联合起来演的一出戏,这不是当面冲罗豆村人脸上撒尿嘛!
没等秀姨这边的豆子择完,陈开富那边就被罗豆村来的人围起来了,陈开富的老婆着急忙慌地给陈欣打电话,刘德成也听见了,秀姨一看情况不对,拦住即将出门的二人:“你俩别去,他们那帮人看到你俩不得生吞活剥咯,我去,你们把翠儿守好了,妈去看看情况再说。”
秀姨围裙都没来得及摘,甩着湿哒哒的手往陈开富家跑,他家房前屋后围满了人,除了罗豆村的,还有本村来看热闹的。她使劲拨开几个人,钻进去站在一块空心砖上。
罗豆村一个汉子举着一条扁担:“说什么人也是你们村儿的人带走的,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真不知道,这事儿和我女儿没多大关系,她去那学校没几天家都没回过呢,就是刘德成和刘三美硬拉着她一块儿乱整。可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们不能这样闯到我家里来,这叫私闯民宅,犯法的知不知道?”
“我就闯了,就闯了,你能咋办吧?我他妈给了八万块钱,媳妇儿没了,你还叫我讲法,我讲法,我讲法!”
看来这个边喊话边踢东西的健壮男子就是“新郎倌”了,比翠儿恐怕大出一轮都不止,脸黢黑的,像是在矿上做过工的。看男人凶神恶煞的样子,陈开富的汗浸湿了帽檐,他搓着双手,眼睛盯着鞋尖,想从鞋尖上看出个办法来。
“我知道翠儿在哪儿,你们别为难支书了!”
秀姨从人群中间挤进屋里大吼一声,陈开富猛地抬起头来,在他眼里,秀姨此刻就像观世音一样浑身散发着神圣的光辉,“人家支书又没办错啥事,他护着本村的人,那叫尽本分,你们这样吓唬人,那叫以多欺少。不就是找个孩子,犯得着这样?”
秀姨边说边拦在陈开富面前,陈开富的惊慌变成了惊喜,“是是是,我作为一村的支书,怎么能让你们来我村上这样胡闹呢?”
秀姨插着腰继续说:“小表弟,按理说,这件事就是翠儿家和你家的事,我们是不应该插手的,可翠儿确实还小,你们两方就应该约好嘛,看是先同住一阵子,再办喜事?要ᴊsɢ不就是等翠儿学校毕业了再办事,那都说得过去,是不是?你们这样明着来闹,确实说不过去,对吧翠儿娘?”
翠儿娘在一边应承着:“是是是,秀嫂说得有道理哩。”
秀姨看到陈开富满脸信任的样子,更有劲了,胸脯一挺:“我实话说,翠儿这会儿正在我家吃早饭呢,你们要是能当着支书和两村人的面,说个约定,立个字据,把事情商量好,解决了,大家还是朋友,今年火把节,还能聚在一块儿大团乐
一种花腰彝族群体舞蹈
,行不行?”
两边各自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点点头答应了。
立好字据以后,秀姨带着一行人走去自己家,她从来没享受过这种感觉,觉得自己风光极了,走路都快了一些,没一会儿就把人领到位了,谁曾想,家门口已经来了另一拨人,抬着摄像机,正在门口拍着呢!
第11章 第六章 上学吧(上)
为了讨好陈开富,秀姨在陈开富正为难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大的台阶下,陈开富高兴了,秀姨也高兴了,俩人和罗豆村的人一起走到秀姨家,只要把翠儿交出去,事情就解决了,谁知道记者们是连夜来的,现在已经扛着摄像机等在门口了!
这下秀姨慌了,陈开富更慌了,本来这几年他修养身体,少外出、少走动,就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平安安混到退休,谁知道临了弄出这么复杂的一件事来,他对刘德成真是恨得牙痒痒,一看陈欣也在里面护着翠儿,气得头晕,当下就扶着门边的树半天缓不过劲来。
记者来了,这事就不再是罗豆村或者向羊村的事了,这是要汇报镇上的。陈开富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一边躲镜头,一边慌里慌张给镇里的领导打电话。
三美和凤丽在家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凤丽手里还端着碗,一边嗦卷粉,一边够着头往里看,一看翠儿还在院子里,门被记者堵着,她松了口气,蹲在石墩上慢慢地品尝姐姐带回来的早餐。
三美看到陈欣和刘德成并排站在一起,他们俩都白白净净的,个头也差不多,看起来真般配,看这情况,他们俩应该是能把控住场面的,走到凤丽跟前招招手,“走啦,回家吧。”
“我不,这么大的热闹,我要看哩。”
三美瞪了凤丽一眼,“奶奶一个人在家躺着呢。”
“哎呀老人贪睡也会有的,我老了肯定也贪睡,再看会,再看会儿,咱们看看陈开富能咋办。”
三美带不走她,也担心刘德成。她不愿意担心,可心哪是自己能管住的呢,于是站在凤丽身后,一起观察事态的变化。
陈开富在电话里被领导臭骂一顿是难免的,现在上面只叫他先把记者稳住,等着镇上派人过来。陈开富擦擦额头的汗,上前一阵好说歹说,几位记者倒客气,答应先在院里喝茶等一等。
答应先在院里喝茶等一等,可没说所有人都在院里喝茶等一等,两个纸媒的记者乘人不备混进人群中,一场民情调查悄悄地开始了。
看到事情僵住了,天气又热,两村的人渐渐散去了一些,只剩下有直接关系的人,还有凤丽这样爱看热闹的,就地坐下,一边嗑瓜子散经
聊天
一边等。两个记者这儿听听,那儿听听,笔刷刷记着,想必是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内容。
凤丽的卷粉吃完了,连汤底都喝干净了,甩着碗说:“热死了,还是回家吧。”就在这时,两个记者来到了她们跟前,凤丽一看就知道她俩是记者,语气里都带着兴奋:“你们是哪家报纸的?”
记者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你俩也是本村的?”
“是,我叫刘凤丽,这是我姐刘三美,我俩都是这个村长大的。”
“你们村儿学龄儿童辍学结婚的情况常见吗?”
“这个嘛......反正年年都有。”
三美“啪”地一下打在凤丽拿碗的手上,凤丽疼了,“打我干嘛,本来就是啊,上村那个金凤还不是小学没毕业就嫁了,还有下村的小梦琴,还有那个叫啥来着,就以前你们5年级高高大大那个......”
记者一看,三美可能知道得更多,把录音笔对准了三美。也不知道怎么的,三美本来不想说的,可录音笔像是有魔力,面对它的人就会不由自主说出真话来,她磕磕巴巴,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倒了出来。
“其实她们不是辍学结婚,学还是照上......就是学籍还在学校,父母会给他们请长假,病了,或者是跟不上学习等等理由,学校肯定不同意这样子,可她们又能正常回来参加期末考,班会、家长会也不落下,你也没法说她辍学了。并且我们这儿山高皇帝远的,规定再大不如乡情大,都是互相认识的人,谁还能真的给谁找麻烦呢?”
“你们村里领导也不管吗?”
“也不是不管吧......没法管,乡下娃娃就是父母的一件东西,不对,这么说也不对,哎呀总之这事儿......再说了,我们支书连修路都不管,哪能管这样的‘小事儿’呢?”
“修路?”
三美一听,糟了,这嘴巴真的什么都敢往外说,可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一个场景,如果今天对着面前这支小小的东西说说话,就能解决村里修路的事情,那是大功德一件呀,和这个比起来,得罪陈开富和陈欣又算啥。
打定主意后,她干脆一屁股在树下坐下来,把在学校听到陈开富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给了记者,还把这几年村里的种种乱象统统讲了一遍,记者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最近省里正在搞抓典型,这向羊村的陈开富,可不就是一个大大的典型?
本以为只是辍学儿童早婚的专题调查,没想到现在还意外挖出来村干部不作为、乱作为的事儿来,这个月的选题算是有着落了,俩人越听越激动,笔记本哗啦哗啦,一下就写满了几页。
“三美、你还在这儿看热闹呐?快回家去看看吧,你家都乱成一锅粥了!”
三美转头看,是隔壁四婶儿。四婶儿平时闲话多一些,可人不算坏,平时看三美她们院子里有个大小事的都会问一嘴、报个信儿什么的。
“四婶儿,咋了?”凤丽从石墩上跳下来问。
“你们叔叔、伯伯都来了,不知道干啥来的,正在院里翻东西哩!”
姐妹俩一回家,狗被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汪汪叫唤,堂屋里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柜子都敞开着,地上一片狼藉,奶奶在供桌上供的小神像被推到地上摔掉了头。
屋里的几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话里话外就是“赡养费”“医药费”之类的,各种难听的话满天飞,三美的心咚一下掉到最底,赶紧拽着凤丽往奶奶房里跑。
奶奶还是早上出去时的样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是脚上多了一双鞋,三美扑上去抱住奶奶,她已经没有反应了。
众人眼看着姐妹俩跑进屋里,也暂停骂战跟进来,“你们俩死哪儿去了?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屋里,要不是别人说,我们还不知道老奶
nai,一声
已经走了。你看看,这下怎么办吧!”
凤丽含着眼泪狠狠剜了一眼说话的二伯,起身拿起水壶倒了水在盆里,给奶奶擦了脸和手脚。三美没有讲话,打开小木箱拿出一身新衣服给奶奶换上——奶奶早前自己备下的,然后准备出门去叫司娘
在农村专门做法事的女性
。
几人一看三美要走,赶紧拦住,“上哪儿去,家里的事还没说清楚呢。你爸走的时候我们念你姐妹俩可怜,没有来插手,现在老奶也走了,田地怎么分,谁来分,总要有个说法吧?你也大了,成年了,伯伯也就跟你直话直说,啊,你们女娃娃,是不能分田产的,说来说去,最后还是我和你叔叔们,将来还有你堂弟弟他们......”
“你们爱咋个分咋个分,你们自己分吧!”
三美撂下话就要出门,她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在爸妈死那一年就流光了,有什么值得流泪的呢?流出眼泪来,奶奶又不会回来,就算她哭得再厉害,已经离开她的人,谁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走进厨房舀米,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穿着鞋子。临走之前的回光返照,奶奶选择用那段短短的时间,给三美和凤丽做了最后一次饭。
都是快手菜。香椿煎蛋,糊了半边;芋头片煮白菜,芋头皮没刮干净,许多毛毛漂在汤面上;煎盐津肉,根本没熟,肥肉还是半透明的;还有一碗酸菜芋头杆儿,这是三美小时候最爱吃的菜,这碗菜没有做坏,香喷喷的新鲜酸菜被猪油激发出鲜味,芋头杆儿黏黏糯糯的,最下饭。
桌上用洋瓷碗装了满满两大碗饭,已经凉ᴊsɢ透了。
三美端起饭碗,舀了一大勺酸菜芋杆儿,大口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好像什么东西在碗底,筷子挑着沉沉的,她仔细挑开一看,是一把金色的长命锁,很小很小,只有锁头,没有链子。三美明白了,把锁拿出来在洗碗布上擦干净,装进了兜里。
司娘请来了,舅舅那边听到风声也来了,本来只是二伯和叔叔们争论,现在加入了舅舅,成了三方对峙的状态。
三美和凤丽配合司娘一起把灵堂摆了起来,司娘动作快,香火纸钱一下就到位了,只差两个纸幡没现成的。纸幡立起来,奶奶才知道回家,缺不得。三美把凤丽叫到背人处,拿了一百多块钱给凤丽,“你到集上买纸幡,钱不够先欠着,姐这儿也没有现钱了,回头咱上信用社取来还给人家就行。快去。”
凤丽没有三美那么冷静,眼泪还在吧嗒吧嗒掉,三美用袖子给她抹了几下,拍拍她的背就转身回屋了。
凤丽捏着钱,撒开脚丫子就往集上跑,眼泪混着汗水,被风吹得往身后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