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接到了接力棒般的条件反射,虽然三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刘德成的,可是孩子的手交到手心里来那一刻,三美体内发动机轰鸣,她的脚自己就出发了,除了9岁的时候跑过去接从屋顶掉下来的凤丽那一回以外,她再也没跑这么快过。
她死命地带着孩子跑,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跑到后面感觉孩子又要腾空了,干脆把孩子一把夹在腋下,在田野间玩命飞奔。
她没有回头看刘德成,也没有低头看孩子,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得嘴巴都在冒火,终于在被追到之前,赶到了学校里。
一进学校,一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女人就使劲儿把大铁门关上。三美终于能停下来了,干脆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喘气,喘了几口赶紧翻过身来躺着——地上太烫了,把她的肚皮和胸脯烫得生疼,转过来以后,背上又像被油锅煎着,于是像匍匐前进的伤员一样狼狈地挪进旁边教学楼的阴影里。
她的头都跑晕了,可她听到小孩还在哭,张开手臂支在背后,强撑起上半身想看看小孩还好不好,胳膊有没有被自己拽断。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地上掉着一朵胸花,写着新娘,胸花旁边的孩子扑在那个仙女的怀里哭得换不过气。
“不能......不能这么抱着,她......她换不上气来了。”
仙女听到三美断断续续的话,把孩子放开了,牵到三美旁边的台阶上坐着,一直在给孩子顺气,又踏着小皮鞋登登登地跑进一楼一间房间里,拿出来一个水杯,给孩子慢慢喂了一点水,孩子这才缓过劲来,终于慢慢停止了哭泣。三美有气无力冲着仙女伸手,她已经说不出话了,用食指指指水杯,勾了一勾。
仙女慌忙又跑进去房间里,带回一杯水来。
三美把水喝进去,一下子就感到背上一阵刺痛,她把挎包摘了伸手摸了摸,更痛了,“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挎包倒下了,灌满水的罐头瓶咕咚咕咚慢慢滚到地上。
仙女过来一看,好家伙,原本该在新娘胸花上的别针,现在整颗刺在三美背上的肉里,这不疼才怪!仙女又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身上不一会儿就出汗了,出了汗的仙女更香了,闻得三美晕晕乎乎的,她可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女人啊!
“你是三美?刘三美?”
三美从香味里缓过神,盯着仙女细细打量,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你不是支书家二姑娘陈欣嘛,你怎么在这儿呀?哎哟疼死我了。”
俩人一对细节才知道,原来这孩子本来就是向羊村的,叫翠儿,上次凤丽中毒那天,就是翠儿家里和罗豆村的亲家定亲的日子,让刘德成搅和了,所以那时刘德成才挨了一顿打。谁知道今天,翠儿家里人趁着周末孩子不上课,强行把孩子带去罗豆村举行仪式了。刘德成一知道消息就去把孩子抢了,这才发生后面的事情。
翠儿虽不哭了,身子还是在发抖,她低声重复着,“陈老师,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嫁人......”,陈欣回到孩子身边把孩子挽住,“刘老师和我在呢,谁也不能强迫你,放心,这事儿老师一定管到底!”
进村调查的计划被打乱不说,自己还被针扎了,三美心想今天真是倒霉,不过这个陈欣跟小时候可真不一样。小时候她仗着爹是支书,没少和三美姐妹俩干仗,这会儿不仅白得跟道哥似的全身发亮,还长高了,完全大变样,再也不是那个只会找爹的告状精了。
不管咋说,刘德成和陈欣今天这事办的真是蚂蚱背青蛙——那叫一个顶呱呱。想着想着,三美嘿嘿地笑起来,陈欣还在一旁骂着:“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能嫁人呢,这事说破天都是不对的。这么多年了,新世纪了,我还以为向羊村能变点样,没想到这次回来还是这泡尿(sui)样,这些狗咬鸡康
云南方言:啄
的家长,真是该遭火烧!”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德成......刘老师ᴊsɢ已经为这事这趟好长时间了,他做了好多事都不管用......”
“那是他太迂回了!”陈欣直接打断三美,“这种事,讲道理是不可能的,非得闹大了才行。你放心吧,我好几个学姐、学长都是做媒体的,纸媒电视都有。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敢抢到学校里来!”
话音刚落,学校的铁门就光当响了一声,三个人吓得同时颤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不堪入耳的咒骂和锄头敲击大门的声音,翠儿拧着小脸又要哭,陈欣拉住俩人,往教师宿舍楼里去。
学校的门一来是打不坏,二来嘛,毕竟是村完小,闹大了也不好看。不过这抢人的刘德成和刘三美都是向羊村的人,翠儿的妈就想了个主意,回向羊村哭着求着,把支书陈开富喊了来。
陈开富坐在摩托车后座,死死抱着前面人的腰,他都多少年没坐过这种摩托车了,颠得他老腰都要断了。可今天这事没办法,翠儿妈带着罗豆村的人,与其说来请,不如说来绑,这刘德成也真是的,怎么非就和翠儿家过不去呢,这事儿不知道闹了多久了,他本来还想着能少一事少一事,谁知道这狗日的刘德成这么能闹。
到了学校门口,陈开富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应声,使出吃奶的力气冲里面喊:“刘德成,把门开开,今天我做中间人,咱们把这事儿了咯!”
翠儿妈眼泪还挂在眼角呢,一下就变脸了:“陈支书,您叫他开门有啥用,再说他也不在这,里面是那刘三美!”
“刘三美?咱们村儿那个刘三美?胡闹,她怎么么也掺和进来了?那刘德成呢?”
“被我们给绑了,在罗豆村,关在我亲家牛圈里呢。”
“绑了?哎哟喂,你们怎么能绑人呢?”
“他不也绑我孩子了嘛,我怎么就不能绑他了?”
陈开富听得头疼,想走到人群外面透口气,几个汉子围起来拦住他的去路,陈开富把帽子一摘:“你们干啥呀?连我也想绑?我要打电话,给村完小校长打电话懂不懂?让开!”
陈开富拿出手机,给完小的校长去了个电话,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没一会儿回到学校门口的石墩上一屁股坐下,用帽子扇着风没好气地说:“等着吧,校长从镇上赶回来开门了。”
等校长赶到学校,天都快黑了,外面的人饿得肠子疼,里面的人倒吃上了陈欣煮的方便面。
“他们等不到我们出去,自然会回去的,明天,等我同学一到,这事儿就休想再瞒住了。”
三美一边嗦方便面,一边想刘德成,他该不会让他们打瘸打废了吧,可这会儿她干想又有啥用呢,又出不去,干脆自己先吃饱,一会儿万一真打起来,饿着肚子可打不过。
没等她们吃完,就听到大铁门吱呀吱呀慢慢开了,陈欣急了,把孩子藏在床底下,跑出去看情况,只见校长带着办公室主任气冲冲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干村民,还有陈开富。
“爸?你咋来了?”
陈开富戴上帽子定睛一望,这不是自个儿闺女嘛,“欣欣,你不是在学校吗?怎么?怎么?你这是......这事儿你也有份?”
陈欣朝前跑去,挽住陈开富的胳膊,带着哭腔指着一众村民:“爸,你不知道,他们欺人太甚,翠儿才多大呀,他们就逼她嫁人!”
陈开富拍着陈欣的手背:“好好好,这事过后再说,过后再说,今天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翠儿人呢?”
陈欣正准备说,看到校长兴师问罪的样子,躲在陈开富背后:“我不会告诉你们的。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不能辍学,这是法律,谁也改不了!”
“陈老师!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啊?谁说人家要辍学了。你要考虑别人的民俗民情知不知道?到大城市读书读成木头了?咱们做事讲究一个实事求是,你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能具体处理嘛。再说,一个大活人,你能把她藏哪儿去?不就是宿舍楼、教学楼?我们总能找出来的。你把人家的孩子藏起来,这这这,这算什么事啊?啊?”
校长气得眉毛鼻子乱飞,陈欣也不作声,罗豆村的人喊叫起来:“原来是陈开富的女儿带的头,我说怎么去叫他的时候,他三推四阻的。各位老表,我们搜!”
陈欣急得跳起来,裙子跟着她的声音一荡一荡的,“不准搜!不准搜!爸,你拦着他们呀,你拦一拦呀!”
陈开富把女儿使劲拽到一边,慢慢后退,看着人群往教学楼去,带着女儿转身就走。
“你要实习也去城里,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回家呢?也不来个电话,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爸,我不回去!我不去,翠儿让他们找着就完了,你放开我!”
“你光顾着别人,有没有想想你爸?”陈开富丢开女儿的手,“我快60啦,老骨头了,这支书还有得几年当?你说你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你爸惹这样的事,你,你不孝啊你!”
“明明是他们的错,怎么就成我找事了?再说翠儿也是咱村的人,你是支书,你不帮她,她指望谁呀?”
陈开富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情绪慢慢说:“欣欣,爸爸还有两年就退下来了。现在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不。翠儿这事算啥?又不止她一个嫁人的,这事儿往年多了去了。就咱村修路的事爸还按着没动呢,你说翠儿的事还能比修路的事大?”
“修路?”
“哎呀,你还小,和你说这个你也不懂,总之,你别管这事了,听爸的,明天把东西收拾了,回家住几天就回省城去,别再瞎胡闹。”
陈欣不走了:“修路是好事,为啥不修?咱村的人天天吃灰,都吃了几辈子了,你为啥按着这事儿?”
陈开富把帽子摘下来,气恼地抓了几下半光不光的头皮,“你要爸说多清楚你才听得明白?现在我做事,做好了没有功,做差了倒是要被骂到入土那天,我图啥?你爸的半边眼睛都能看到你爷爷了,你就让爸安心过个晚年,不行吗?”
陈欣瘪着嘴巴,眼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她瞪了陈开富一眼,转身飞快地跑回宿舍楼,追上罗豆村那帮人。
打头的几个男的找到宿舍,把房门一脚踢开,房间里只剩书桌上冒着热气的泡面汤,根本没有三美和翠儿的影子。
第10章 第五章 小新娘 (下)
罗豆村众人闯进教室宿舍楼,却没有找到三美和翠儿,可学校门口一直有人守着的呀,两个大活人,还能上哪儿去呢?
这事儿可多亏了凤丽。
三美早晨出门的时候,明明答应了会回家吃晚饭的,至少这件事情上她从没对凤丽食言过,就算真的有事回不来,也会想办法托人稍口信回来。
想到之前道哥、日娃、李芳波那些破事儿,凤丽心里隐约觉得出事了,于是沿着三美提过的路线,一个寨子接一个寨子地找。没找到三美,倒是在罗豆村找到了被绑在牛圈里的粪堆上,正嗷嗷叫唤的刘德成。
等她悄悄从房顶上跳进牛圈把人解开弄出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刘德成浑身疼得厉害,摩托车都扶不起来了,还好凤丽在县城打工的时候跟工友学了骑摩托车,才把刘德成一路载到学校背后的小路上。
陈开富和陈欣在操场上争吵的时候,他们几个正带着翠儿,趁着天暗顺着操场的围墙悄悄翻出去。
还是最初那辆摩托车,但是比上次多了一个翠儿,载人的顺序也不一样了:刘德成坐在最后,想抱不敢抱,不抱身上又疼得慌,半弯着胳膊架在空中搂住三美的腰;三美紧紧抓住凤丽的衣服,把翠儿整个拢在怀里,翠儿跟骑马似的拽着凤丽的裤腰带;凤丽快被挤到油箱上去了,一边在小路上晃晃悠悠地前进,一边听三美的声音在耳边时有时无:“你胆子大了,敢骑摩托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再收拾你......”,她朝着空气大声地喊:“姐,别骂啦,听不见!”
此时翠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伤心地哭起来,兴许是太伤心了,刚开始只是啜泣,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刘德成疼痛的呻吟声、三美的骂声、翠儿的哭声、凤丽的辩解声、鸟的夜啼声、蛙叫声、蛐蛐儿声、风声......声音交织在一起划着山里凉凉的空气,离学校越来越远,把学校里那群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看到房间里没有人,陈欣知道八成是三美带着孩子跑了,她心里忍不住一阵得意,不慌不忙收拾东西,指着地上的玻璃碎渣:“我都说了人不在这儿,你们偏不信。看看,这香水可要五百多块钱呢,谁给我弄掉的?谁来赔呀?”
众ᴊsɢ人明知吃了亏、上了当,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骂骂咧咧退出去了。临走之前,一个中年妇女憨笑着蹲下身,用手使劲在地砖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上猛吸了几下,香味烈得她后退了一步,看到陈欣憋着笑,不好意思地在裤子上抹了抹:“老师这洋玩意儿,怪香哩。”说完红着脸跑出去跟上了队伍。
闹剧虽然还没完,但也算告一段落,陈欣也松了口气。闹出来这件事,主任周一肯定要往镇中心校打报告,她的支教证明反正也拿不到手了,那还不如回家休息几天算了!
她收拾了一点东西,跟着仍在生气的陈开富低着头不出声,陈开富腆着老脸给校长和主任赔了半天不是,主任才开车把父女俩送回了家。
差不多夜里十一二点,家里人都睡了,陈欣才用被子蒙着头,偷偷打开小巧的红色翻盖手机,给刘德成打电话。
“三美可真能干,怎么跑的?翠儿藏哪儿了?你家?那他们不得上你家找麻烦去.......哦,这样子啊,是是,秀姨哪是好惹的......哎呀放心放心,有秀姨守着我一百个放心。”
聊着聊着,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陈欣脸上突然泛起一片红晕,娇嗔地答道:“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明天我再偷偷来找你们。放心吧,你们就死守半天,学姐她们就能到了,到时候这事儿肯定能解决。”
第二天一早,三美和徐客顺利收完菌子,从集上买了几份卷粉,专程带给刘德成他们吃。她把卷粉和佐料细心地分装在两个袋子里。卷粉娇嫩,怕路上磕碰了、闷到了,敞开拎着吧,又怕进了灰尘,三美在路边扯了几片蕨叶,快速地编成了一个敞口的小篮子,把卷粉小心地放在篮子里,又在表面上盖了一层蕨叶,这才捧在胸前放心地赶路。
她没先回家,而是直奔刘德成的家里去,秀姨看到是三美来了,老大不情愿,撇着嘴不愿意开门。
三美知道上回凤丽把秀姨得罪了,她心里记着仇呢,于是客客气气地说:“我给翠儿送卷粉来呢,还有德成的。我给他们拿进去,再去陈支书家里,给陈欣也买了一份的。”
秀姨听到陈欣的名字,头高高地昂起来,双下巴一下就变得平整了,人看着也精神了不少,“那倒不用,陈老师现在就在我们屋里呢。”
“那正好了,他们一起吃,省得分开几次,把卷粉弄稀了不好看......”
“给我就行了。”
秀姨直接上手来抢,三美灵活地躲开了,口气也变了:“我买的,还是我自己个儿送进去吧!”说完用肩膀推开院门往屋里走。
秀姨的脸垮下来,双下巴又回到了脖子上,撇着嘴心想这死女娃力气可真大,正想扯开嗓子骂,可想到陈欣在里面呢,形象要紧,又生怕外面有人跑进来,赶紧死死插紧门栓,追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