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她缓过神,被带到了下一个地方,这地方人进不去,都是机器,只能隔着玻璃望一望。流水线就像无数双巧手,把一盒盒菌子快速地进行了一些她形容不出来的处理,最后贴上了一张标签,又一盒盒叠进纸箱。
蓝夹克还带她看了熟菌子加工的车间、废菌子处理的房间,最后穿过一条走廊,才回到办公区域。
三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不知道菌商从她们手里收购的菌子最后是来到这样的地方,然后又去更远的地方。她一直知道菌子是要“卖出去”的,可具体卖到哪儿,她并没有清晰的概念。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东西真就是要卖出去,卖出去才能活起来,卖的口子开得这么大,像厂房这么大,她这样最底层的菌农才能通过成为这个销售环线上的一部分,换来一点生计。
三美顿时觉得自己渺小极了,在这整个销售环线上,自己就像一只小蚂蚁,自己的生活,自己赖以寄托的一切,只是流水线上小小的一个盒子。
在跟着蓝夹克上楼进办公室的某一个瞬间,三美感觉渺小的自己随着上楼的阶梯一步一步长大了,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三美已经回到了正常大小。
她突然出现一个念头,路也许就在这次会面里。
第7章 第四章 刘老板(上)
凤丽前脚笑眯眯地送走三美,后脚就带着镰刀往刘德成家里去了。
刘德成家的院子要大得多,他爹死得早,不过他娘秀姨是个能干女人,家里的田地没有一块荒着的,前几年刘德成又考上了教师岗,秀姨更得意了,铆足劲给院里的花草和葡萄追肥,现在小院里高高低低,红的红,绿的绿,人逢喜事花也爽。
凤丽在院门口站了半天,没看到有人出来,她徘徊了一会儿,把院子门敲得邦邦响,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这倒是把她难住了,算账也得有个主儿,没人在家,她的一肚子气就没地方撒了,憋得她脸蛋子通红,一脚踹翻了院门口的两盆观赏海棠,盆底上有些湿泥和苔藓,她脚一滑,劈了个大叉摔得结结实实。
这一摔倒是正好让秀姨撞见了,这可就不得了了,秀姨出了名的嗓门儿大,顿时就叫唤起来:“凤丽,我那花盆招你惹你了,你脚这么闲呢,怎么不去把村口的拦路石踹平了?来我家发什么癫?”
凤丽本来屁股挺痛正揉着,一听挨骂就来劲了,蹭地站起来:“我脚闲?我脚闲!我看你们家才是嘴闲得生蛆!你儿子人前装得跟什么似的,追在我姐后头狗皮膏药一样,人后就嘴碎四处叭叭作践我姐,真是孬狗叫不出好声儿。”
“你们刘家的一个个有没有道理,讲不讲文化?”骂到这里,秀姨猛然惊觉自己儿子也姓刘呢,立刻改口:“我说,我儿子看上那刘三美,是她有福气,有的是好姑娘上赶着和我们德成好呢。‘人不爱我我自爱,花要盛开蝶自来’,我劝你们姐妹俩还是收收心,好好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少整天人前人后的招摇,戳眼睛。”
“你!你!”凤丽一时嘴笨亏了一局,可等她想好词儿,秀姨已经关紧院门躲起来了,她又气又急,不断地责怪自己没发挥好,手里捏着镰刀,又不敢真的朝哪儿砍,于是瞄准路边一棵小小的蒿芝草一刀砍下去。
蒿芝草也太冤枉了,细细的茎子摇晃了两下,断成了两截。
在办公室等道哥的几分钟时间里,三美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几种变化都想了一遍。如果自己来县城了,奶奶怎么办,凤丽怎么办,狗子怎么办,家里的田地怎么办,这些她全都盘算好了。地里能种出庄稼,但种不出她刘三美的将来,即便不能跟着道哥,如今这一步走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头。
没多大会儿,道哥边接电话边进来,三美站起来,他示意她坐下,又讲了一会儿,才终于挂断。
“不好意思啊,临时有点忙。怎么样,厂子都看过了?”
“是,真不错。”这句话是真心的。
“我吧”,道哥又挠了挠头,他这习惯真的不像三美想像中一个管着这么大厂子的人,“我就是一时嘴快答应你了,这会儿,还真不知道把你弄哪儿去合适”,说完又挠了挠头。
三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心里咯登一下,忙说:“我啥都能干,我肯学,我能吃苦,从哪儿干起都行。”
“你学历......”
“高一......嗯......初三。”
“识字啊,识字就好办。你原先找的日娃?”
三美有点窘迫,红着脸点点头。
“他也算不错,算是个会做生意的,就是跑得远了一点,不合适。这样吧,算账会算吗?”
“能算,我能算。”
“现在你们几个村赶集那儿,我缺个算账的,也没多难,就是把进货的钱算对就行了。”
“进......进货?”
“哦,就是收菌子。你就把那个账算对就行了,你们那片儿,他没你熟,你多帮着他,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听他安排”,道哥指了一下蓝夹克,“他叫徐客。”
三美咯登下去的心又跳回来了,嘴角难掩兴奋,没想到这么容易,原先还以为这人很难相处,都做好了低声下气求他的心理准备了!可她马上冷静下来,最重要的事还没谈。
“我的钱怎么算呢?”
徐客笑了,他看了道哥一眼,说:“我俩收得多,挣得就多,收得少,挣得就少,全看当天的公斤数。”
三美感觉自己听明白了,可好像不是非常明白,但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了,稀里糊涂地点点头,这时,她的肚子已经饿过头了,话头也自个儿从嘴里冲出来:“我能去吃饭了吗?饿得想吐。”
俩男人没想到她还没吃饭,简单交代了几句,徐客就带她去吃饭了。临了给她拿了一部诺基亚,“有手机联系方便些,你就先回去,我给你打电话就行了。我的号码已经存在里面了。”
三美不好意思当面鼓捣手机,客气地回答:“不用,我妹说去镇上买个小灵通就行了。”
徐客又笑了,不是嘲笑,可也不是客气的笑,“你们村儿哪有小灵通信号,拿着吧。早点回去,等我电话。”
三美成为收购商之后的第一次村集很快就来了,头一天,徐客通知她凌晨5点就要到集上,收凌晨的第一批菌子。
第一批菌通常都是类似青头菌、鸡枞菌、干巴菌这种,趁天还凉就得赶紧运出去的品种,价格也高。三美不敢怠慢,头一天8点多就睡下了,凌晨3点就起来,蹑手蹑脚到厨房里。拿了一个洋瓷碗,挖了一勺猪油在里头,热水壶倒了水化开,趁水烫着,舀一勺冷饭倒进去搅和搅和,就着酸菜就吃了。
雨水越多,菌农起得越早,才这个点,村里已经有了动静,三美有点儿着急,快快地把饭扒拉进嘴里,给狗子丢了两块油渣,戴上斗笠就出了门。
走到村集还得好一会儿,脚程快点儿也得半个多小时,她本想搭同村的三轮车,可路过的三轮都载满了东西,不好再坐人。前阵子,西村有个男的搭在人家的三轮车货兜里,急刹车时甩出去死了。这事儿摊上谁都倒霉,大家都变得谨慎不敢再载人,可又碍着乡里乡亲的面子,干脆提前用篮子把货兜占满,也省得不好推辞了。
三美没拦到顺路车坐,干脆把斜跨在一侧的挎包撸进怀里,小步地跑起来。凌晨的空气湿润,尝起来很淡,换气的时候,就像喝了一口山泉水。手电筒的光一上一下在路上闪动,不一会儿,一束更大的光把手电筒的光盖在了路面上。
那束光靠近三美时,灰尘也跟来了,刘德成“嘎吱”一下刹住了摩托车,“快上来,你这样要把人跑坏了!”
三美不理他,迳直朝前跑,刘德成又启动摩托车,轰隆隆地跟在旁边,尘土一团团扑来,三美把手电筒一甩,照在刘德成脸上:“别跟着我了,快回去吧。我要去集上呢,你弄我一身土!”
“我知道你肯定是有啥事儿,我妈说,凤丽带刀去我家了。”
“啥?”
“你不知道?”
三美不知道该答什么,把手电筒转回来继续跑。
刘德成不依不饶,嘴里叭叭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全被摩托车声音盖住了,他不得不大喊出来:“刘三美!你再生气也得先让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吧!”
“我气你是个驴屎蛋!”三美边跑边喊回去。
“我怎么就驴屎蛋了?”
“你心里清楚!”声音更大了一些。
“我就是不清楚才来当面问你!”声音也更大了。
“你到处乱说我和你睡了!在镇上传我是破鞋!”
“破鞋破鞋破鞋鞋鞋鞋......”山谷帮着扩音。
刘ᴊsɢ德成猛地加速,横停摩托拦在三美面前,呛得三美咳个不停,他从车上下来,车没停稳,光当一下倒了,车灯射到路边的田野里。他把三美拉到路边,用衬衣把三美的头整个蒙住,自己也缩进了衬衣里,两张脸对着脸,衬衣成了小帐篷,灰尘被挡在了帐篷外。
“你听谁说的?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带着牙膏味的男性气息扑在三美脸上。
“我真没说过,我对天发誓,我要是说了......我......我家牛没蛋,驴不走,我我我,我生孩子没屁眼儿!”
“哎呀你快放开我,口水都喷我脸上了!”
刘德成慌忙用另一只手抹去三美脸上的口水。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脸时,三美的心跳得快吐了,她使劲想把头伸出去,刘德成不让,三美用力,刘德成就压着她的背。三美踮起脚,凑近刘德成的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血滋滋从他嘴唇冒出来,他疼得哎呀一声,放开了手。
三美扭头就跑,跑得像即将被宰的大公鸡。
刘德成扶起车子追上去,“刘三美,我喜欢你,我要和你结婚,我和你生孩子,咱们孩子肯定有屁眼儿,因为我真没说,我真没出去胡说过!”
“谁要跟你生孩子,我要去县城!”
“那我就去县城和你生孩子!”
“我不生孩子,我要做生意,我要挣钱,刘德成,听到了吗?我要出去!”三美闭着眼睛喊出来,山谷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在播放回声:“出去出去出去去去去。”
刘德成愣住了,他突然觉得和三美没有离得这么远过,三美在他的车灯里越跑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原地呆愣了几分钟之后,他还是发动摩托车追了上去,“刘三美,你就算不生孩子,也得上车,还想不想去挣钱了?”
三美停下脚步,使劲捂着鼻子,跨上后座,紧紧抱住了刘德成的腰。
才四点多,集上已经热闹得不得了了,手电筒的灯光来来回回,三美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徐客的车——一辆蓝色的带兜小货车,车上七八个塑料箱子叠放在一起,两把称,一袋冰块,车尾挂了一个比电筒亮得多的太阳能灯,此外再没别的东西了。
徐客诶三美递了本子和笔:“看好了,复称,算好钱。这里写品种,这里写斤两,这里写钱。”
“收进来的标准呢?”
“这你别管,我负责选货,你只管干好你的事。”
她把挎包扔进车里,利落地挽起头发,迅速就位。徐客凑近她,特意交代了一遍,“你手上别过钱,一张都不行。”
三美点点头,天渐渐有些泛白,从四面八方的村子涌来的菌农没一会儿就把进村集的路堵死了,有的扁担挑篮子——这么大量一定是羊奶菌;有的提着小提兜,还小心地盖着几片蕨叶——应该是干巴菌无疑了;有的小篮子里跟站军姿似的立着几朵菌,那是见手青,可不好碰着压着,怕坏了品相;还有的用一只红袜子套着,袜子里又包着蕨叶又包着阔树叶一层盖一层——这就必须是松茸了。
一般红袜子出现时,周围就会发出几声或高或低的“喔!”声,有的带着艳羡,有的带着惊叹,有的带着祝福。世平县很少长松茸,可偏偏这边的松茸更鲜、更嫩、更值价。世平松茸一朵,顶几挑子羊奶菌,卖完这朵松茸,今天赶集买肉买菜的钱就有了。
来兜售菌子的菌农,有不少就是村里的熟人,他们看到三美在收菌子,感到有点儿惊奇;也有的冲着她开玩笑,“唷,刘三美,几天不见成刘老板了”;也有想借脸熟套套近乎卖点高价的,三美不敢答应,倒把人得罪了,好在有徐客在。
徐客麻利地挑着品相和品种,底气十足讲着价格,三美一遍快速地复称、计数,一边观察着徐客的语言和动作。徐客挑货很有一套,菌农那点小心思瞒不过他的眼睛,昨个没卖完喷了水保着今儿再拿来的、菌帽掉了用小木棍儿重新组装的、两朵菌子移花接木的、老菌削一圈冒充新菌的......他只用眼睛瞟一下,就知道这菌子能不能收。
可他也舍得给价格,好菌子他绝无废话,一毛都不少。才5点多一点儿,塑料篮子就装了一半儿多。
眼看新来的菌农不多了,徐客打了个大哈欠,把外套一穿,撸了一把汗,“你守着,别再收新的了,后面的品相都不行。我去甩碗米线。”
三美用力点点头,挪了挪位置,像个兵马俑一样正襟危坐。徐客眯着眼睛笑了几声,消失在了菌农中间。
三美也困得很,靠在车尾眼皮直打架。车上起码是两万多的货,她不敢睡,从地上捡起来一束菌农倒出来的叶子,对着自己的脸甩了几下,清凉的露珠打在她的面庞,瞌睡从后脑勺嗖地飞走了。
徐客去了半小时还没回来,三美把车篷打开看了一眼,菌子们都好好地排列在塑料筐里,看着这一筐筐品相极好的菌子,三美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温热,她觉得很奇怪,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点满足,竟然也有点委屈?
“妹儿,妹儿,你看看我这箩菌子,你收不收?”
一位衣着干净的老者手拎着一个小小的提箩,里头是颜色各异的菌子。三美掖好车篷,用手电细细照着看,提箩里有几朵红菌,几朵铜绿菌,一小把狗鸡枞,还有几朵不太好分辨的菌子,都不是他们收购的目标。
"伯伯,您这个我们收不了。我们厂里不要这些品种。"
“你们也不要啊。我问了一圈了,都没人要。唉,我还以为是我老了你们不敢收。都不敢收,那我只有回去吃了。炒来吃,炒来吃算了......”伯伯嘀咕着,失落地走了。
看老人战战巍巍的,三美有点于心不忍,追上去几步:“伯伯,不是我们不敢收,您呀,下次带鸡枞、青头菌、见手青、黄牛肝之类的来。哪怕扫把菌都可以,也有买扫把菌回去吃的。”
老人反应了几秒才听明白,他点点头,冲着三美竖大拇指。
三美三步两回头回到车边,又打开篷子看了一下,一切安好。她拿出挎包,从包里摸出先前就准备好的荞麦粑粑,就着塑料瓶里的水啃起来。啃着啃着,她眼前猛然闪过刚才老人提箩里的那几朵陌生菌子。
她记起来了,绝对不会记错,凤丽中毒那一天,她在卫生院的宣传海报上看到过那种菌子,和可以吃的铜绿菌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有剧毒。
密褶红菇,对!就是它!那天卫生院的医护急急忙忙,就是为了那一个吃密褶红菇中毒的病人。
三美依旧记得那个病人在床上喊,“观音在我家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