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后半程,四个人都饱了,锅里的肉还剩一大半,陈宝国招呼服务员打包,日娃把三美叫到门口,三美又把自己的来意复述了一遍。日娃却只问她为啥不找别人只找他,三美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掰着手指一样一样说给日娃听:
“之前收菌子的有好多家,大多是本地的,夫妻居多,虽然多,但是零散,时间也不固定,遇不遇得上的,要看缘分,那山民的菌子就容易放坏。可你来了以后,时间固定,地点也固定,我观察过了,你们从来没有迟来过,也没有因为天气不好就不来。这听起来简单,长期坚持下来可不容易呢!”
依稀听到三美的话,还在饭店里的另外两人也被吸引过来了。
“你不压价格,其实我们捡菌子的,都知道自己菌子好不好、值多少钱,可我看你收成色一般的,也不压价格。明明看起来就要亏的,可要是没赚头你肯定不会来的,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儿,三美看了一下日娃的表情,看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认真在听,不自觉声音大了一些,语速也变快了:
“最要紧的事你有销路。你肯定有销路,别人都不敢收太多,收够量就走,只有你们有多少收多少。跟着你学准没错!”
听完三美的话,日娃眯着眼睛摸着下巴,“你观察了我们挺久吧?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不能带你,因为你要学的东西都在你自己的话里了。这事儿吧,没啥学头,就是个经验。何况......”
日娃的眼神望向三美身后,“今天发生了这件事,我们也不打算再来了。”
三美看他突然变化的眼神和语调,转身看向后面。是凤丽、道哥和波哥三人。
凤丽小跑着来到三美旁边,两姐妹互相了解,无需多说,倒是几个男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
日娃一行没有多作停留,拿好东西就朝车子走去,上车之前,日娃回头对着三美喊:“跟着你身边那个学就行了,他比我懂行。”随后笑着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气氛急转直下,比先前还尴尬些,波哥站在道哥后面,衣衫不整。没法子,扣子被凤丽扯掉了几个,扣不起来了,波哥单薄的小胸膛若隐若现的,他时不时自己扯一下,可这一扯,又露出腋下长长的撕裂痕来。
还是道哥先开了口,“小姑娘,今天的事怎么说都是波子不对,再怎么,他不该先动手。我和他们的事,也不该把你俩扯进来,波子这事儿办得不道义,是我的人带得不好,我给你们道歉。”
波哥听到这话,脚都吓软了,在后面“不不不”不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囫囵话。
“你们看这样行吗,今天你们损坏的东西,还有上医院检查的钱,都我这儿出,你们三个握个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凤丽可没打算再和波哥握手,她撇着嘴站在三美旁边,高高地昂着头。
道哥回头看了一眼,李芳波连忙点头哈腰滴冲着三美来:“那个,姐,三美姐,我错,是我错,我喝酒喝麻了,吃菌闹着了
云南话:中毒了
,脑壳子不清醒。你,你别忘心里去。你看我,也让凤丽打得不轻是不是......”
三美没搭理他,越过他走到道哥面前,语气平静:“凤丽也有凤丽的不是,我不过她是我妹妹,不管她出什么事,我肯定只会站在她这边。现在我们也不要医药费,不要你赔什么钱,我就两个请求。第一,让李芳波别再缠着凤丽,第二,我想跟着你干,我想学做生意,希望你考虑考虑。”
道哥憨憨地挠了两下头,一时还真被三美严肃的样子唬住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又看了李芳波和凤丽几眼,歪着头想了一下。
“行,你明天搭个车来县城找我,到了客运站给我来个电话。”说完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上一串号码。
三美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心里雀跃开来,脸上死死压抑住兴奋,伸出手去,“谢谢哥。”
三美的手又糙又黑又粗,道哥的手又白又细又嫩。道哥又跟刚才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下,憨憨地笑着,握住三美的手,快速地摇了两下。
道哥走后,李芳波的腰杆立刻直了起来,他任由衣服敞开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根牙签就叼在嘴上,三美简直怀疑他这根牙签从头到尾就没换过,就跟小孩子的抱毯似的——从一出生就长在他嘴里了。
“凤丽,咱俩闹成这样我也不愿意,可现在你姐发话了,我也不好再和你好了。不过这段时间我给你花的钱,咱得好好算算。”
“你放屁,我花你什么钱了。”
“嘿,你在县城吃的那些好东西,不是我买的,是谁买的?还有你那衣裳,可不是我买的吗?还有你那手机......”
凤丽从兜里掏半天,掏出那部还没来得及用上的手机,丢在李芳波怀里,“你是不是男人?饭就我吃了,你没吃是不是?你吃的啥?吃的屎?不就一件破衣裳,我还不稀罕呢!”
凤丽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脱急了,衣领蹭上一块头上的血迹,她朝沾血的衣领吐了一口口水,猛搓了两下,扔给李芳波,拽着三美就走。李芳波还想追着说什么,三美猛地停住,突然转身,差点把跟过来的李芳波撞倒了,“你不就是要钱嘛,给你!”
三美从兜里掏出一小叠今天卖菌子得来的钱,十块五块的零散票子,准备扔过去,被凤丽一把摁住。“姐,别使这种意气,钱我们自己留着干什么不好,干嘛便宜他。我不欠他什么的,他就是今天丢了脸了,想从我俩这儿找补回来,没用的男人。钱可是好东西,别扔给这种人。”
三美把外衫脱下来罩在凤丽身上,朝回家的方向走了一段,三美突然回过头问李芳波:“你又不是我们村儿的,今天怎么说得跟你亲眼看到了似的?”
李芳波把牙签捏在手里,弹飞了好远,看来今天这牙签确实是新的,“这穷乡僻壤的,男人喝酒扎堆了,不说女人说啥呀。那你的事儿还不是你们村儿的人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刘三美,你是不是真的经常干那事儿换东西呐?你看看你缺啥,我这儿也能......”
凤丽一听气得又要跳起来,三美倒镇定,冷眼看着李芳波,“我们村儿谁呀?睡我家墙根了?睡我床脚了?”
“那你得问刘德成去。”
“什么?”三美皱紧眉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看到她这个反应,李芳波很满意,摇摇晃晃地勾着腰大声喊,生怕路人听不到,“刘三美,你说你怎么就成破鞋了,这事儿呀,你得去问刘德成!哎!”
第6章 第三章 收购商(下)
“是谁到处传你是破鞋,这事儿你得去问刘德成。”
凤丽知道三美听到这话心里不好受,默默跟在后面,不敢开腔。走到半途,天渐渐黑透了,三美从斜挎包里摸索出来一个小手电,两个黑影在寂静的ᴊsɢ山岭间移动,空气中终于没有了腾起的灰尘和拖拉机的柴油气味,只有偶尔几声鸟叫,还有牛蛙“牟啊牟啊”的喊声。
凤丽想到小时候每周五,姐妹俩也是这样从学校走回家,她总是走到半道就哼哼,三美就会把自己的包挂在脖子上,蹲下身把她背起来慢慢走。有一回下大雨,三美背着她不小心踩进一个大坑里,俩人挣扎中都喝了几大口泥水......想到这儿,凤丽心里有点儿酸,嘴上却轻轻笑出了声。
“怎么了吗?”三美问。
“就是想到小时候的事了。姐,咱们还真是吃了不少苦呢......是一直在吃苦勒!”
三美没作声,停了两步,手自然地挽起凤丽的胳膊,凤丽把胳膊微微弯曲着,让三美挽着更省劲。
背后来了一辆车,车灯在弯曲的盘山路上时有时无,凤丽高兴了,她把三美拉到路边站着,让三美用手电照着自己,从路边折了一丛树枝,对着来车使劲挥舞。
几分钟后,车子在她们面前停下了,凤丽定睛一看,这不是李芳波早上开的那辆轿车吗?果然,车里的男人伸出头来:“小妹子,道哥让我过来送送你们。”
三美有点儿犹豫,凤丽大大咧咧地拉开车门就把她推进去了了,坐在车里难掩兴奋,“诶,你们道哥还真是个好人,今天送我两次啦!”
开车的大汉没说话,一路朝着村里开,车上播放着一盘碟片,是2005金曲合辑,一个既难听又好听的男声唱着“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晴雨难测,道路是脚步多,我已习惯,你突然间的自我,挥挥洒洒,将自然看通透......”
回家收拾了两天,把该翻渠的地翻了,给豆子追了肥,晒干的柴火和松木引子背回灶边码整齐,给奶奶擦了身子洗了头发,把所有大小事给凤丽交代了一遍,最后把衣服、床单被罩都洗了、晾上了,三美才放心进城去。
她很久没进县城了,上次进城还是送凤丽去读高一的时候哩。那一回,因为不会点米线,两姐妹还馆子里出了洋相。店家问她,“要甜的还是红的?”,她只当甜的是要放糖呢,连连摆手“不要甜的,不要甜的,米线里放糖怎么吃啊。”店家和食客哄堂大笑,给她解释了半天——甜的就是大骨鸡汤,加氽猪里脊,因为鲜,所以吃起来微微带甜;红汤就是大骨汤加焖肉和辣椒,颜色辣红,吃一个焦香劲儿。
她满脸通红要了一碗甜的,那是一碗小脸盆那么大的清汤氽肉红米米线
本人最爱的米线口味。欢迎大家到我的家乡云南省红河州品尝各式各样口味的米线。记得点红米的!
,猪油的香气,韭菜的清甜,瘦肉的软糯,还有滑溜溜又劲道的米线......凤丽一口气吃了大半碗,她自己只舍得吃两口......
想到进城就能吃上氽肉米线了,三美兴冲冲挤上班车,抢到一个最后排的座位坐下来。
乡际班车上什么都有,带孩子的年轻母亲,进城看病的老两口,回来提前过完端午后回城打工的发廊妹妹,还有带着活鸡活鸭的农户。车外面是尘土翻天,车里面是叫叫嚷嚷,三美完全忽略了这一切,她出神地盯着前排座椅上套着的广告布标:“胜利男科,做真男人”。她甚至没有读进去这行字的意思,眼神在“真男人”上停留一动也没动过。
她不踏实呀。
这一次去见道哥,到底是好还是坏?会吃亏?还是真的能奔到前程?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可也不像什么好人。
三美不像凤丽,一根直肠通屁眼儿,父母间的龃龉,亲戚间的争斗,还有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所遇到的大物小事,都让她隐隐约约觉得道哥并不算什么好人。可什么又算是好人呢?刘德成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好人,但李芳波那天说的话......
三美心里疼了一下,捏紧拳头,攥到了前排大姐散下来的长头发,疼得对方“哎哟”一下,三美连连道歉,大姐倒是脾气好,连连摇头:“没事儿没事儿,我吃得多头发也多,拽掉一两根正好,免得我梳着费劲,哦呵呵呵呵!”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快就陷进肉窝里去了,双下巴跟着咧开的嘴角游离到脸颊两边,看起来很厚道。
“妹子,这趟进城干啥去?”
没等三美回答呢,她自己倒是说了起来:“打工去是吧?姐给你说,要打工,就得去打那能学技术、能学手艺的,千万别去饭馆洗盘子,那东西啥也学不到。姐以前不知道,哎呦浪费了几年进去,后来去的糖厂,姐就不嫌工资低,姐就看,看他们男的做啥活,姐也去学。这不,你看。”
她捂住自己的手腕子,把衬衣袖口悄悄挪开一条缝,一个筷子粗的金镯子挂在肉乎乎的手腕子上,闪闪发亮。她赶快地把镯子重新捂好,身子往过道方向凑了凑,才艰难地把头贴近三美,三美连忙把耳朵凑上去:“姐告诉你,哪儿男人多,你就去哪儿抢饭吃,准没错!”
三美懵懵懂懂点点头,似懂非懂,大姐身边的男人,也许是她丈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头子,“嘿,这人怎么跟谁都能聊呢!”
大姐爽朗地笑了几声,把头凑近男人,热热闹闹地说起东长西短来。
三美也收了心,回到眼前的现实中,不管道哥是好人也好,坏人也罢,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情,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跟着他学做生意,从零开始都好。想来想去,自己最熟悉、也最有机会上道的也就只有菌子相关的行当了,再深再远的,对她来讲很是不现实。
班车驶离乡际道路,绕上了进城的柏油路,随着外面环境变化,车里也安静了不少。三美感受到了这种变化给大家带来的些许紧张,不由自主也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把双肩包紧紧攥在怀里,做好了投奔未知的准备。
到了客运站,一下车三美一下就慌了,县城的变化太大了,三年前送凤丽来的时候,客运站也就是秧田那么大点儿,十来辆客运班车灰扑扑地停着,几个女人在卖票。现在客运站变成了二层楼,下客的地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大巴车、中巴车;她跟着人群往外走,牌子写着乘客通道,通道走到头回头看,就是售票大厅。售票大厅里又亮又干净,售票窗口上方的大屏幕滚动着班次和发车时间,入口处几台安检机哔哔哔地繁忙运转着,车站里人来人往,人们擦着三美的肩膀一个接一个匆匆地走过,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大拇指那儿快顶破了,抬头的一瞬间,像是晕车了,头晕目眩。
她扶住额头轻轻晃了晃,拉住一个过路的行人:“不好意思跟您打听打听,哪儿有公用电话呀?”
那人略带疑惑看着她,还是抬手指了指:“那边,批发豆腐的店里就有。”
三美连声道谢,从兜里摸出了道哥给的那张纸,小心地展开,攥着包包走去豆腐批发店。
接到电话的道哥先是有点疑惑,就跟忘了这回事似的,随后又反应过来,让三美就在那儿等着,等一个穿蓝夹克的男人。三美挂了电话,不敢乱走,站在客运站门口的行道树下等着。肚子饿得厉害,只能不停喝水。太阳逐渐炙热起来,三美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犹豫着要不要回到豆腐批发店去避避阳光,想了想还是没敢走进去。
好在蓝夹克男人没让她等太久,开着一辆破烂的面包车接上了她,也没说到哪儿去,穿过县城,把她直接带到了一个很开阔的地方,一眼望出去都是厂房,时不时能听到几声机器轰隆的声音。
到了一排白色房子前面,男人才让她下车:“道哥有事,让我带着你先转转,让你看看咱们的生产线。你的事儿他晚点给你安排。”
三美肚子饿得要命,胃阵阵收缩,发疼。她揉揉肚子跟在蓝夹克后面,先是去了一个搭了蓝棚子的大空地上,棚子下面好多妇女,每个妇女面前都有一大框菌子,大多数是美味牛肝菌、黄牛肝菌和红葱头这类型的粗脚菌子,妇女们手上拿着一把弯弯的器具正在打理菌脚,削去上面的泥土和疮疤,然后快速地把处理好的菌子放进一个个敞开的分格方盒里。妇女们背后有几个男人轮番地搬运着打包好的方盒,装成箱,一箱一箱地搬运到厂房里面去。
三美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同品种的菌子,原本在木林中清新的菌香气,现在由于数量过于集中,味道变得霸道浓烈,像野生菌的孢子喷发一般,朝着三美的鼻腔涌来。天知道,这厂里究竟是从哪儿收集到的ᴊsɢ这么多的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