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回头看看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种对自己的嫌弃就会从心底钻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割裂,每一次心里那个一个高尚的、柔和的、包容的自己,一意识到在同一具身体、同一颗大脑下面,还装着一部分自私的、狭隘的、愚蠢的自己,他就痛苦不已。
这样的痛苦立刻唤醒了他一直想要遗忘的一件小事。
小时候母亲在菌子加工作坊打工时,他放学就到作坊等母亲,后来时常和老板的儿子一起在厂里的酸木瓜树下斗蛐蛐,有一次,他的蛐蛐赢了,对方气不过,站起来一脚把他的蛐蛐踩死了,蛐蛐肚子里的白色浆液蹦出来,射在他的鞋子上。
看着站在面前穿着格子裤和衬衣的男娃,白白净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他可以很轻易的把他推倒在树下,或者把他的蛐蛐撕成四块,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捏紧拳头,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他的坏脾气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不能因为他不好,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那时候ᴊsɢ日娃很瘦,印着黄色汗渍的背心穿在他身上,就像田里,用两根棍子和一件破衣服扎成的简易稻草人,风一吹,衣服摇晃得快要飞走掉。
那个夏夜,一个8岁的男孩蜷在席子上不断地劝服自己,不要生气,不要发怒,不要报复,然而直到凌晨5点,男孩还是无法克制内心的难受,小心翼翼地跨过母亲和其他熟睡的女工,冲到老板的院子外面,把晾在铁门装饰上的一只男童皮鞋踹在怀里,飞快地跑到工厂背后的阴沟旁,用尽全身的力气撕扯那只皮鞋,直到筋疲力尽。
那只皮鞋就像心里一条细小的裂缝,每当他低下头审视自己的人格,裂缝就会疼起来、痒起来。
这条裂缝让他很小就明白,力量不来自于外部,而来自于本心,如果本心没有力量,力量就只能来源于外部。他觉得,老板儿子的力量就来自于他所处的阶级,而阶级,是很难改变的。
从8岁到28岁,日娃一直在努力去做一个内心充满力量的人,他尝试放弃人类社会为每个平凡孩子设定的规则,尝试不再接受阶级的影响,努力把自己修炼得不容易被激怒,不容易去钻牛角尖,不容易去嫉妒或者不甘。
他一直做得很好,尤其最近几年,这份自我修炼为他创造了目前可观的生活条件和事业局面。然而,最终在面对三美蓬勃的生命力和改变的可能性时,他的丑恶还是跑了出来,战胜了他二十多年的努力,把他一下子拖回了那个夏天,拖回奋力厮打那只皮鞋的自己。
这样的局限性让他难受,身体里的痒痛已经持续了许多天,痒得他无法正常睡觉。他太想再见三美一面了,他必须再见三美一面,只有直面自己的局限,获得三美的原谅,他的肚子才能恢复正常。
于是他出发了,在某一天清晨,背上斧子、绳索等一应工具和吃食,戴上防刮手套,从自己承包的仁和林地里一路向东,蹚过河流,爬过山腰,穿过一片长长的针阔叶混交林,才走到一条不明显的小路上,这是上山采菌的人走出来的一条野路,顺着这条野路一直走,就能到象沟附近,三美大概率会把“家”安在那边。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把开面包车沿着大路十几分钟就能解决的路生生走成了5个小时,以此来使自己先原谅自己一遍。如果三美没在那里呢?他打算再走回来。
也许男人发疯的时候是没有逻辑可言的,日娃真就这么走了,一路走一路在地图上打点,还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走到正午时,走进了一片很密的松针林。
新落下的松针叶子叠在旧叶子上,摸上去潮潮的,软软的,日娃把防水的冲锋衣使劲拉了一拉,刚好能遮住屁股,再把帽子戴紧,在松针叶上躺下了。
一阵潮气缓缓地从屁股上传到背部,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在逐渐与躯干脱离,于是猛地坐起来,把咬了一口的面包放回兜里,继续出发。
“汪汪汪!”狗先发现了日娃,对着森林内部大叫起来,三美正在扎帐篷,听到狗叫觉得奇怪,手里拿着锤子蹲在帐篷旁边,露出半只眼睛观察。
从森林里走出来一个高个男人,穿得像她在网络视频里看到的背包客,背包侧面挂着一件容器,像锅又像口缸。
随着男人越走越近,狗子突然就不叫了,反而摇起尾巴来,男人对着狗子喊:“嘿,小狗!你们真的在这里啊,太好了!”
三美把锤子放下,从帐篷背后慢慢走出来,“你有病嗦?有大路不走,钻树kuokuo
杂乱茂密的树林,我不晓得用汉字怎么写,谁知道类似的表达可以给我一个参考吗?
,野猪噶?”
日娃把帽子摘了,树林里的水汽把他前额的头发打湿了一些,粘在头皮上,他粗狂地抹了一把额头,没说话,把包放下就开始帮着三美钉防风钉。
三美也没拒绝,两个人一人一边,很快就把帐篷扎好了,日娃眼里有活,他快速地返回森林去拖了一根长长的树干过来——也许是被雷劈中的松树,如今已经变干了。
劳作使人发热,他把外套和长袖T恤都脱了,只留一件背心,绷着两只手臂的肌肉卖力地劈柴、生火,还在帐篷后面垒了一面简陋的防风墙。
忙到天快黑了,三美才把罗锅
一种厨具,少数民族家中十分常见
拿出来,放进大米和土豆,又挖了一勺猪油,搁了一点火腿丁,香气迅速地从锅里冒出来。两人一狗围坐在火边,狗子累了,把头埋在前爪上打起盹来。
“你打算把屋子盖在哪儿?”
三美指了指隔壁的一小块空地,“那儿,明天就来人,已经讲好了的。”
“用空心砖?”
“木头。”
“山林木屋咯?”
三美看了他一眼,手里一直在忙活别的事,日娃自知不讨好,抽了一下火,正好燃到一块松脂,火星辟里啪啦地炸开了,他挥手把火星挡在三美和火堆之间,三美用棍子打了他一下,“少来这套,都是农民,咋个可能会怕火烟子!”
日娃也就不再兜兜转转了,他扭转身子面对着三美,眉毛两端往下掉了一截,语气诚恳:“我那天不该那么说话,我向你道歉。”
看着日娃的动作和面前的狗子无异,三美撇了一下嘴,点点头。
日娃急了,眉毛回到原位,瞳孔里的火苗一闪一闪的:“你总得说点什么吧。”
“随便你道不道歉,我又不在乎。要对着我胡说八道,那是你自己做人不行,又不关我的事,我压根没往心里去。”
这话并不好听,日娃心里的裂痕反而慢慢地缩回去了。
三美说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慰藉,但是三美比他广阔,三美没有撕扯那只皮鞋,而是忽略了它。此刻日娃觉得,在三美面前承认自己低劣的部分,比他想像中容易许多,看着三美额前的碎发,被火气吹得一下一下地摆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剧烈的冲动,他真想在这片森林里剖开自己,把自己的一切快乐与痛苦都坦白给三美,获得三美的接受,融化进三美博大的世界里。
他忍住了,这一次他克服了自己的本性,他的语气变得温柔而缓慢:“你问谁借的钱?”
三美略带惊讶看了他一眼,随后立刻意识到日娃本来就消息灵通,平静地说:“我妹妹的班主任老师。”随后补充了一句,“给利息的。”
“借了很多吗?”
“七万块钱。”
日娃心算了一下,“你还剩个一两万?”
三美这回就掩饰不住惊讶了,“你是鬼嗦,咋个样样都认得。”
一直到这一刻,日娃才终于放松下来,他又回到了先前无赖的语气,“刘三美,你的事我件件都晓得。接下来准备咋个整,仁和村的林子我已经承包了,我们俩的林子连在一起的,要不要一起干?”
三美捡起一根树枝把火堆里的土豆扒拉出来,“砰砰”敲打烤焦的部分,硬壳脱落后,嫩黄色的土豆中心暴露出来,烤熟的淀粉香味在野外显得更加清晰,她吸了两下美味的空气:“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现在也不是菌季,也干不了什么别的,我打算就先盖房子,收拾收拾,之后把林子圈起来......”
她瞄了日娃一眼,扔下木棍拍拍手站起来:“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了,我不想和你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帮你干点啥?”
“我又没叫你帮我。”
“我想帮。我自己做人不讲理把你得罪了,不帮你干点啥,我心头不好过。”
三美插着腰仰天大笑三声:“行吧,免费劳力不使白不使。我拉围栏的时候你来帮我,最好把材料也帮我买了,我好省点钱。”
拉围栏也不算多复杂,就是顺着经纬度打点,然后用铁丝网围起来就行了,三美这块林地本来就就不算太大,日娃叫了几个人来帮忙,两三天就干完了。
围栏圈完没几天,木屋也完工了,屋子底部抬高,做了一个镂空层以隔绝潮气,顺便也能屯点柴火什么的,还能防止蛇直接钻进来。
内部空间不算很大,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折叠柜,主屋外侧另外隔出来一个更简陋的小空间,用来简单做做饭,再放点工具什么的,木屋最外侧的右手边,三美用剩下的木料自己打了一个狗窝。
东西都搬进去后,三美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面数不清的树干发呆。她都记不得自己的生活中什么时候开始少不了一张桌子了,也许是凤丽逼着她自考,她学习惯了,没有桌子总觉得不太对劲。
搬东西那天,日娃带着一只鸡来,沿路还捡了不少大红菌
学名:灰肉红菇
,和工人们一起在三美的“院子”ᴊsɢ里生火杀鸡。鸡汤滚起来以后,把洗好的大红菌倒进去,煮它个十几二十分钟,一锅红菌土鸡汤就好了,尝起来口感有些黏滑,汤色又微微发红,看起来就像有毒。
日娃还背了两瓶灵芝酒和草乌泡酒,三美怕把人喝死了没法交代,偷偷把草乌
草乌有毒
泡酒全部拿去森林里倒掉了,一阵浓烈的酒味混合着草本味和腥味,烟雾一样地四处散开,三美呛得咳嗽了两声,拿着空瓶子赶紧往回跑。
工人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领头的是个光头,叫大富,和日娃很是聊得来,三杯酒下肚,已经在称兄道弟准备跪地结拜了,不过身旁几个女工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拖着他俩对起酒歌来。
“阿哥哟!小小酒杯团啰啰,小妹端酒大哥喝,支呗叨
(音)彝语,意为:把酒喝了
!阿哥哟!小小酒杯团啰啰,就像我呢那颗心,支呗叨!阿哥哟!你不端酒不人情,喝了这杯暖人心,支呗叨!”
日娃虽然也是乡下出生的,毕竟是早早就跟着母亲四处打工,这些该是打小就会唱的敬酒歌早就忘了,只记得几个调调,红着脸咿咿呀呀的胡乱哼几句,想蒙混过关,女工们哪能饶过他,起着哄让他认输。
这时,大富把裤腿一捋,站起来人高马大,脑门珵光瓦亮,一开嗓却是柔情蜜意像丝绢一般:“小小弦子脆生生,小哥唱调妹来听,隔山隔水来相会,不唱两调咋忍心,小妹端酒哥来喝,爱说爱笑我两个,交杯小酒我俩喝,再听妹妹喊哥哥......”
唱着唱着,大富自己端起日娃的碗就喝起来,日娃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大富却脸不红心不跳,指着男工让他们回敬过去......
三美端着鸡汤,暖意从碗里慢慢延伸到全身,她看着大富自己带着这个七八人的小团队,到处找事做,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心里觉得畅快无比,有一种在菌厂打工时产生的局促感霎时间被解放了,她像大家一样把腿岔开,任篝火烘烤每一寸身体,再把鸡汤一口下肚。大红菌那被土鸡激发出来的浓香,从喉头直冲进鼻腔,再慢慢地绕上脑门,她的脸霎时间充满血色,额头渗出极细的汗珠,畅快极了。
“欸,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在集上,仁和村那个支书把向羊村的支书给打了”,一个男工啃着鸡翅膀含混不清地说,“好像是因为向羊村修路的事情,我一个弟兄看到了,说傅国平被郑德多追着满街心地跑,太造孽了......”
看这样子,这是都唱累了,进入八卦环节了,三美最爱听热闹,凑过去问,“郑德多自己一个人去打的?”
“是啊,说是拿着扫帚追着打,想想就好笑。”
大富接过话头:“可能是傅国平绕路的事吧,本来向羊村的路是要修去接着郑德多那个基地的,谁知道傅国平改了路线,不走他们村走了,郑德多气不过,就在赶集的时候把傅国平堵了......咦,三美你是向羊村的嘛,应该知道这回事的嘛?”
三美摆摆手:“我一个女人,老爹一死就被‘除名’了,哪能知道村里那么多事。”
“那傅国平还把这林子承包给你。”
“我给钱多呗,谁跟钱过不去呀,为这林子我可一毛钱都没了,再盖这房子......”
“行了妹子,你不必多说,哥改天专门再来,免费给你修个鸡栏,让你养两只鸡下蛋,得不得?”
大家都笑了,日娃像是有点醉了,拖着下巴歪着个脑袋,像个小孩子似的问:“郑德多和傅国平现在不是同一个主子嘛,这还能打起来?”
大富一脸“你的信息太滞后了”的表情看着日娃,“什么呀,早就不是了,郑德多现在吃王明祥的饭,王明祥是县长舒昌的人,那傅国平是直接从州上来的,谁不知道州上那帮人和舒昌在省里的主子不对付,俩人那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听到这里,日娃的酒突然就醒了,仿佛这句话是钥匙,打开了他心里的一把锁。
盖房子不比倒腾菌子,啥人都能接触到,大富几个区县四处跑,消息终究比他一个长期在省城的人准确些,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何云道会使唤李芳波去给郑德多的基地做事了,这次傅国平改路线也不是突然变卦,而是从一开始,路线压根就不会从那个基地经过。
日娃笑着摇摇头,郑德多这是让何云道给坑了,如果不出所料,仁和村很快就会出一件大事。
第28章 第十四章 树与树根(下)
天气越来越凉,天也黑得早,现在山上几乎一朵菌子都找不到了。
一个周五的傍晚,刘德成从学校出来,没有回村里——他告诉秀姨要到仁和村家访不回家吃晚饭,实际上才过了两村垭口,就往向羊村山上去了。听说三美已经在象沟口建好房子安顿下来,他带了一份礼物,要去看看她。
他不能从向羊村走,否则只消任何一个人看到他,隔天全村都会知道他找三美“私会”去了。他不希望上次“破鞋”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也不知道他是已经进化到能设身处地为三美着想了呢,还是单纯的不想多生事端,总之他欲盖弥彰地戴着一顶草帽,顺着采菌人走出来的小路一路往山里走。
刚开始都很顺利,直到走到一个“米”字路口时,每个路口都有差不多的山茶花树,差不多的野草和差不多的泥泞。他懵了,在正中间左左右右转了几圈,这下连来路都搞不清了,站在原地辨日、辨风、辨树影,辨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丢硬币,挑了一条道,硬着头皮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