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一张行军床,一台破旧的电脑歪歪斜斜地放在茶几上,一个穿着半截裤和拖鞋的长发男孩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机,男子进屋以后踢了男孩的腿一脚,男孩才不情愿地站起来,挪进厨房,三美这才注意到他的拖鞋只有前脚掌,没有后跟。
男人慇勤地给三美拖来一条塑料板凳,又给她倒了一杯不明液体说是茶。三美当然不敢喝,开口便问:“你说啥认证都能做,怎么做?”
男子贼兮兮地翻开一本厚厚的、边缘泛黄的笔记本,里面每一页上都贴着一个标志,不仅有有机食品标志,还有CCTV推荐标志、绿色食品标志......甚至连保健品标志都有。
“只要价钱合适,你要多大量我都能做出来,我上面有人。”
三美抬起头看了看男子的上方,只有掉了一块墙皮的天花板,男子娇俏地跳了两步嗔怪道:“哎呀,是上面有人,不是上面有人!”
三美没作声,接过笔记本翻来翻去,环顾四周,屋里采光差得像村里的牛圈,厨房里只有两个碗,都发霉了,垃圾桶里的土豆发了枝丫,窜得高高的,叶子长得小孩手掌那么大,顶端几个花骨朵含苞待放。
她走到床边,拉起包浆的窗帘往下面看了一眼,把墨镜重新戴上,环抱双手说:“你当我好哄呐?把你的真东西拿出来。”
男的一看,这女的先前说不知道啥是有机食品,原来是装傻啊,看着三美的样子,他犹豫了两秒,立刻弯腰从茶几下面掏出来一沓纸,快速地在三美面前闪了一眼。
“这个,这就真是好东西了。做生意的没有不爱它的。”
三美根本没看清是啥物件,依旧昂这头说:“你胆子够大的呀。”
男人笑了一声:“也得是您这样识货的,我才舍得把它拿出来,别人我还不做这生意呢。”
三美把包砰地往茶几上一拍,摘下墨镜,挪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学着之前来厂里检查的那些各部门工作人员的语气,冷冷地说:“你这个窝点我们查了很久了,今儿你自己冒出来,可就不怪我了。”说完作势就要打电话。
男的一看情势不对,捏着手里的东西就要跑,他哪可能跑得过三美,三美站起来两步就到门口了,把脚一横,怒目圆睁,男的吓得连连后退,看向窗外。这可是6楼啊,他哪敢跳。
长发男孩全程不为所动,一直蹲在土豆旁边打游戏,似乎客厅里发生的事和他没关系。男人哀求地对着三美鞠躬:“姐姐,哦不,奶奶,您是我亲奶奶。我错了,我真错了,可我一张也没卖出去啊,今天就第一次,真的,真的一张都没卖出去。”
“你自己说吧,这都什么东西。”
“假......假发票。”
“哪来的?”
“一个弟兄给的。”
“哪个弟兄?”
“他爹。”男人指一指男孩。
“他人呢?”
“坐牢去了。”
三美哈哈大笑起来,“你在市场跟了我大半天了,就为了让我买你这破本子?”
男人低着头不敢再作声,三美指着沙发:“坐下!”
男子乖乖坐下,她自己坐在塑料板凳上:“实话和你说吧,我也不是啥查你的人,我就想探探你的底。”
“哎呦我的姑奶奶内!”男子身子一歪,倒在沙发上,手里的假发票掉在地上,他赶紧弯腰去捡,却被三美抢先一步:“你真一张都没卖出去?”
“你看看这屋子,要卖出去了,我能这样吗?”
三美把假发票还给他:“你做这生意还不如干点别的。你要真想挣我的钱,我给你一个活做,你干不干?”
“犯......犯法不?”
“你做这个就不犯法?”
男子低头不再搭腔。
“你看你这个生意反正也不好做,我虽然说不能给你多少钱,怎么也是个意思不是,至少够你们俩吃几天饭的。只消今天下午一下午的时间就行,我给你300块,现金,怎么样?”
男子搓着眉毛想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
下午市场里正是人多的时候,似乎这个菌子市场就没有冷清过,没有新鲜野生菌吃,人们就来批发野生菌干,尤其是羊肚菌,泡发以后的滋味比新鲜的还要醇香,外地人最爱吃,一筐筐的羊肚菌被搬上不同颜色的三轮车,发往不同的城市。
三美依旧是早前的装扮,那个名叫杨俊的男子换了一套西装——三美在影楼里租的,换上西装打上发蜡、刮刮胡子,再讲一口子北方普通话,还真是人模狗样的,一点儿看不出来之前的影子。俩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野生菌贸易公司。
说是公司,其实也就是一个门面,挂一个小小的公司牌子,不过据杨俊掌握的情况,这市场里日常吞吐量最大的就是他这间铺子,看到三美和杨俊进来,老板从茶桌后面站起来,用蹩脚的马普
云南普通话,别称“马普”
问道:“两位老板,ᴊsɢ要看点哪样?”
三美自己找个地方就坐下了,杨俊站在她身旁,“我们想来和马老板您谈谈生意。”
一听来人说的是标准的北方普通话,马老板不敢怠慢,给俩人泡茶,三美摆摆手,杨俊立刻说:“不必了,茶就不喝了,我们把情况说清楚就走。”
两方交流了小半天,原来三美就是想和马老板直接合伙做生意,她承包的林子里的菌菇,统一打包卖给马老板,不走像何云道、日娃这样的中间商,前提是马老板必须把所有菌都包干收了,不能只挑一两样,当然了,他也有好处,可以用远低于市场价的收购价,得到整片山林产出的干巴菌、见手青之类的好货色。
“实话和你说吧,直接承包菌山是我们刘三美刘老板最先开创的,别人想搞都搞不来。现在林子里的菌窝已经全部保护起来了,平时闲人进不去,开采的时候也是按计划、按时节有序开采,不可能出现菌子大小参差的情况。之前不是因为雄边县过度开采野生菌的事,政府收紧源头弄什么林地保护,搞得你们亏了几年嘛,现在我们手里的,那可是实实在在由自己管理的山林,您旱涝保收,肯定不会亏的。”
马老板虽然想挣钱,可这样的事听都没听过,这合同一签,万一山里根本长不出来菌子,又或者,只能长出普通的鸡油菌、扫把菌、羊奶菌之类不值钱的菌类呢?那不就亏大了?
再者,这个男的总觉得眼熟,这个女的,又太过面生,马老板不敢轻易答覆。他想再磨这对男女两天,自己也打听打听,探探虚实。
他漫不经心地浇着茶宠,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算账,三人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讲话,气氛有些许尴尬。三美把包打开,从包里拿出来两份表格,一份是上个菌季从向羊村一带收购的野生菌数量明细,另一份就是批发商从何云道和其他菌厂进菌子的价格明细。
杨俊小眼睛一瞟,字正腔圆地说:“我们老板之前就是少水镇那一带的收购商,少水镇的菌子不必我多说吧?日本人、韩国人,点名就要吃那儿的松茸。这您就比我更清楚了吧?”
马老板把两份资料拿在手里,说实在的,这确实是个大便宜,他也没心思掩饰了,直接拿计算器算起来,店里反反覆覆回荡着计算器没有感情的女声:“归零、归零、归零......”
算了大半天,他发现这生意比他想像的还要有挣头,可他还是犹豫,承包林地这事可不容易,这女的凭啥这么大能耐能把地租下来。
三美当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把和傅国平签定的合同拿出来,再把自己的身份证摆出来,摘掉墨镜看着马老板。
马老板定睛一望,“你这刘老板不就是向羊村的人嘛,弄个北方人在这里唬我,吓我一跳!我们两个好好地款
商议
,这块地你真的能拿10年?”
三美点点头,马老板还是将信将疑:“这租金才一万多块钱一年,太离谱了吧,哪个村委会同意给你这么低的价格?不可能的!小妹子,你不要整些假的来哄哥哥!”
杨俊听完,把资料刷刷收起来,指一指天花板:“呵,别人当然不行,可我们上面有人。”
这下马老板真的搞不清真假了,他捏着茶杯转来转去,眼睛死死盯住杨俊手里那几张纸,开始在手机通讯录里翻来翻去,大约是要咨询“上面的人”。
杨俊把资料收起来,对着三美说:“老板,咱们走吧,这市场里还有四五家这样规模的......”三美起身戴上墨镜走出店门,杨俊追上来,“咱得快点,您还得回北京呢,辛苦您了。”
俩人踏出店门,三美拨下墨镜和杨俊面面相觑:“你出的这主意,他能信吗?”
杨俊把她的墨镜扶起来戴好:“别急,一会儿就追来了。”
果不其然,没等两个人走到下一家呢,马老板就捏着他的大金蟾追了上来。
合同就算这样定下来了,先签了一年,虽然这里面有多少有点招摇撞骗的成分,可内容大于形式,只要到时候能如约交出菌子来就行了。
杨俊骗三美没骗到,倒是让三美骗着去骗别人,他竟然觉得挺有意思的,数着三美给的三百块钱美滋滋地问:“下回还有这样的事您还找我不?”
三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把你号码输进去吧。”
告别杨俊之后,三美捏着那份合同在市场外面的马路边上跳了又跳。三美的脑子晕晕的,这一切就像一个梦,她一边后怕自己怎么就敢相信杨俊,一边又窃喜,自己真的做上省城的生意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拿出手机想和日娃分享,在拨通之前冷静了下来,她没有理由和他分享这件好事,也不该分享,因为从今天开始,她和他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竞争对手了。
陈欣知道这件事后,真是比自己成功了还要高兴,她在饭馆里使劲给三美夹菜,一会儿给她搅泡鲁达,一会儿又给她解香茅草排骨上的香茅草:“你怎么这么能干,说出去谁敢信啊,小时候光着脚把我往粪堆上推的刘三美,如今都做上省城的生意啦!”
“那也不能怪我,谁让你当时炫耀你的红皮鞋来着?”
“是是是,怪我怪我,这下我可没法装样了,毕竟你已经是刘老板了嘛,而我只是一个没用的穷学生,唉......”
三美知道陈欣故意逗她,偏不上当,陈欣也没劲了:“好啦。那你接下来回去准备怎么做呢?”
“把山养好、把人请好、把凤丽照顾好。”
“刘德成呢?我可告诉你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将来还要平天下呢,现在可不是你该想男人的时候。”
看陈欣夸张的表情,三美把一大块香茅草大香菜烤鱼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回答:“不想男人,想钱!”
回村以后,三美第一件事就是把林子转一遍,加固围栏、增加报警器。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防着有人闯进来偷松针叶——松针叶是很多种菌类生长必备的条件,野生菌的孢子需要在腐殖土和松针叶共同打造的环境中才能自然生长,然而近几年因为三七种植的热潮几乎席卷了整个滇东南,松针叶也成了稀罕物。
三七生长过程中同样需要松针叶,之前雄边县封山育林直接切断了菌子采收,就是因为三七种植户连连闯进保护林偷松针叶,导致当年整个雄边县的野生菌产量不及往年的20%。
东边山头三七种植户变多,就有可能导致西边山头野生菌绝收;滥用农药会造成蜜源减少让蜜蜂大量消失,世界粮食产量就会减少35%......自然界的一切都紧密关联,每一个源头的改变都会引起不一样的后果。
三美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的林地里,想要把马老板的钱挣到手,想要让自己赖以生存的野生菌一直长下去,她就必须豁出去守住这片森林。
三美每天都带着狗分段巡逻,她觉得自己现在不像菌农了,也不像生意人,更像护林员,或者是森林的保姆。她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在这段时间里,她遇到了更多、更大的野生动物,见到数不清的兔子洞,有一天傍晚补完围栏返程时,还看到了普通鵟
普通鵟(学名:Buteo japonicus):是鹰科、鵟属鸟类,属中型猛禽。体长54厘米,翼展122-137厘米。主要栖息于山地森林和林缘地带,从海拔400米的山脚阔叶林到2000米的混交林和针叶林地带均有分布,常见在开阔平原、荒漠、旷野、开垦的耕作区、林缘草地和村庄上空盘旋翱翔,以森林鼠类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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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日娃来过几次,大多是送东西、送情报,一会儿是吃的,一会儿是用的,有时候空着手来,也会在临走之前把砍柴刀磨了,要不就是把水缸灌满。
在他口中,三美知道了很多事:郑德多的基地终于盖完了,不过因为基地接连出事,王明祥没少给他脸色看,他和王明祥的关系似乎疏远了许多,倒是成天和李芳波混在一起称兄道弟;向羊村的最后一段公路顺利完工,直通镇上,开通了一趟往返村子和镇上的班线车,等凤丽回家时就可以直接坐班车到村口了;刘德成可能是要调去中心校了,几趟几趟往镇上跑;还有日娃自己,他似乎铁了心要做山民,在仁和村租到了一块离仁和林不远的宅基地,盖了一套小平房,比三美这里舒服得多。
不过,现在她压根就没心思考虑什么刘德成、何云道、郑德多、傅国平......她的心里每天都装满了事,山林和木屋带来的琐碎事占据了她的所有时间ᴊsɢ,她几乎一个人做完了所有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工作,她的肌肉变得强壮,饭量也变大了,一月初,她已经把新一年的腊肉腌上,只等凤丽回来过年。
在过年前二十天,三美的木屋终于通上了电,那天晚上,日娃给她送来了好大一包灯串,两个人一起把灯串绕着小院的围栏挂了两圈,一个个小小的灯泡一闪一闪的,天空是月明星稀,地上是暖黄的灯光闪烁,三美的心里热乎乎的,她看看天,再看看屋里的灯,这屋子从盖起来到现在真是变了大模样,真想凤丽赶快回来看看啊!
盼了半个月,凤丽终于要回来了,尽管知道凤丽要中午十二点多才能到,三美还是早早地就到村口等着了。
1月底的风又冷又狠,吹得她的头发毛躁互相摩擦,塑料似的嚓嚓作响,她用围巾使劲包住头,跺着脚等,等着等着,狗子自己从山上跑下来了,冲着她又是叫又是挠,三美安抚了几次都没用,它的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口里“嘤嘤嘤”哼个不停。
三美蹲下来捧住它的脸:“等一下凤丽再一起回去。”
它还是不断地跳跃、哼着咬三美的裤脚,三美心里突然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即刻拔腿往山上跑去。
第30章 第十五章 借力打力 (下)
三美和狗子一起往回跑,跑到山上还没进到林子里,就看到很多男人正在拆她的围栏,她跑上前伸手拦着:“你们是干嘛的?”
为首的一个男人长得人高马大,浑身都是肌肉,大胡子,头顶绑了一个丸子,他把手套一摘,擦了擦头上的汗:“你又是干嘛的?”
“这林子是我承包的,这围栏是我装上去的!”
男子让后面的人停下,掏出一颗烟点燃,蹲在地上抽了两口过过瘾,就立刻用矿泉水把烟浇灭了,这才继续说话:“我们是傅国平叫来的,没听说有你什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