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思考了两三秒:“您先让他们别动,我打电话确认一下!”
她拨通傅国平的电话,对方听起来应该是在和什么人商量事情,旁边人的嗓门很大并且听起来很生气,傅国平快速地说了一句“等一下我出去说”,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听到他的声音:“怎么了三美?”
“咋有一队工人来说您让把我这围栏拆了呢?”
“哦哦,这事儿呀,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忘事了,我以为我通知过你了呢。你那个林地的坐标呀,标错啦,你好好看看,有一个地方是88,不是38,印刷的时候有半边没印出来,可不得拆了重新改边界线嘛。”
三美疑惑了,按理说这种事怎么可能是村委会出工呢?他们巴不得让承包人自己把所有事都干了,最好再顺便修条路呢,于是她立刻意识到了,这队人马不是傅国平叫来的,而是何云道。
“是不是何总让你给他干啥新的工作了?”
傅国平没估到三美反应这么快,他支吾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你也知道我的难处,就你这林地的事情,我可吃了罪呢。”
听到三美没搭话,他自己有点尴尬,接着说:“三美,你把这林子租去了说实话是好事,要不然我得一直跟着出力,这村委会的杂事就够我累的了,我是真不想给你使绊子,关键现在何总不知道想的什么辙,出了大价钱,把果园村、东四村、上寨、下寨......总之附近几个村委会的集体林地、荒地他全都承包了......”
三美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的向羊林地和日娃的仁和林地,不就被何云道团团包围住了?那还干个屁呀,直接认输得了!三美也知道傅国平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处了,挂了电话对工头说:“大哥,是这样的,这围栏我装的时候可费劲了,你看我一个人,干了小半年了,这会儿你们拆了,这大冬天的,我一个人可咋个再装回去啊?”
工头搓着自己食指上的一个伤口不说话,三美忙说:“我的住处就在那边,要不这样,我给大家弄点热乎的吃的,再把您这手包一包,你们也不用帮我做什么很难的事,就是拆下来的围栏帮我放在原地行不?这样我后头就挪进去钉好就行了,要不我一个人可搬不动这么多桩子......”
后头几个工人听不到俩人的对话,只当工头在撩妹呢,流里流气地吹口哨起哄,工头转过头骂了一句:“嘴巴给我闭的
闭起来
,给信我用粪瓢戳你肋巴骨!”
信不信我用粪瓢戳你的肋骨
工人收声以后,他搓着手想了一下,走朝工人那边快速叮嘱了几句,大家突然欢呼起来,他走回来:“走嘛,先去你那点,拿点酒精给我烧一下。”
三美边走边回头,就看到工人们每拆下一棵桩子,就对着仪器看几眼,再换一个地方钉进去,她带着工头一路回到木屋,屋里是她早就点好的炉子,一开门一阵暖意立刻裹在两人的身上,木屋里干净整洁,工头看看自己靴子上的泥,没有进去,大大咧咧坐在门槛上。三美也没硬请,从房间里拿出来一瓶红药水和一段很窄的纱布:“酒精痛死人的,红药水好一点,不过纱布就这一点点了。”
这下轮到工头不好意思了,他一声不吭自己处理着伤口,三美靠在门上问:“你们一共多少人呐?”
工头举起手比了一个10,三美点点头:“咱们杀只鸡 吧。”
没等工头拒绝,三美已经一脚跨进鸡栏,抓住一只母鸡:“快下蛋了,嫩着哩,我们煮羊肚菌吃!”
工人们一直把东侧的所有的围栏换好地方才过来吃饭,一看有鸡汤,一个个饿鬼似的猛喝几碗,没多大会儿锅里净剩鸡肉和羊肚菌了。
三美切了两盘她自己泡的酸萝卜和韭菜根,十个人整整吃了三罗锅饭,吃过饭的众人看起来脸色都好多了,三美在院子里给大家燃了一大堆篝火,扔了几个洋芋和芋头进去,有几个工人自己带了蚕豆和酒,就着土豆边吃边聊起来。
三美看着这帮人,心里在盘算何云道打的到底什么主意,他是想合作共赢,还是想把她和日娃逼死?日娃还好说,租块地也没有伤到他的元气,可自己不一样,如果这块林地被何云道围死了,光是不让她进出,她的十几万本钱和马老板那单生意就都黄了。
“姐!”
凤丽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屋子后面传来,三美回头一看,凤丽穿得像个球,戴着一对黑色的男士手套冲她跑过来,日娃拿着她的书包跟在后面。
三美惊喜坏了,小跑着迎上去,两个人拉着手在原地互相看了老半天,凤丽才悄悄问:“怎么这么多人?”
三美一时半会的也说不清楚,走过去接过凤丽的书包:“你俩咋个一起来了。”
日娃搓着手:“我怕你一心挣钱,忘了凤丽,去接她了撒。”
三美路过院子,对着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凤丽完全不认生,挤进去坐下就开始啃烤洋芋,日娃把三美拉进房间里:“你听说了吧?”
“何止是听说,不然你以为这些人是哪来的?”
“他们找你麻烦了?”
“没有,人家好着呢,给我重新钉了围栏。你打算怎么办呢?”
“去见何云道一面,他这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谈一谈,套套话。”
“你俩不是不对付吗?”三美疑惑地问。
“没有的事,就是太多年没见了。先过年,过完年再说吧!”
“你要回省城了?”
“回去干啥?”
“不是你说的吗?过年啊。”
“我在这里过年啊!”
“啊?”
“我没爹没妈,你没妈没爹,我俩要是不凑在一起过年,土地公都不同意!”
三美正要拒绝呢,日娃嘻嘻哈哈就混到人堆里去了,有他和凤丽,根本不用愁气氛,院子里这帮人有说有笑,又唱又跳,不像来干活的,倒像是来度假的!
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如果,是说如果,将来马老板的生意做不下去,能不能把这里改成一个度假的地方呢?如今已经通公路了,城里那些人会愿意来的吧?
她心里另一个更清晰的想法是:自己该不会在这一次就被何云道一下子玩死了吧?都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如今三美看来,这长树的恐怕也不算了。
麻烦事再多,日子还得过,日娃死皮赖脸要在三美这儿过年,她撵也撵不走,只能留他就是,哪知道年三十的晚上,王凯和陈宝国找着找着就来了,小小的木屋里一下子挤了5个人一条狗,乍一看跟5个白雪公主进了1个小矮人之家。
人多了,屋子里也就暖了,桌上有腊肉炖芸豆、八面煎鱼
云南省石屏县特产
、香酥豆腐丸子汤、花生浆煮小白菜,还有白斩鸡、啤酒鸭、冬瓜酿肉、氽青菜,最边上各摆了一盘藠头ᴊsɢ和韭菜根。
陈宝国看起来有点激动,平时沉默寡言的他第一个举起了酒杯:“我和凯子原本就是在菜市场卖点红薯、洋芋,是日娃带我们爷俩慢慢干,这个年三十和你们几个一起过,我心里真踏实。”
凤丽觉得陈宝国一把年纪了还红着眼睛真情流露有点可爱,第一个和他碰了杯:“就我在集上和李芳波干架那一回,还是宝国叔第一个出来帮手的呢,叔,我和您干了!”
“拿雪碧叫宝哥干白酒,你也想得出来!”日娃截住凤丽的杯子,“你俩把我当一家人,我一定不会负你俩,咱们一起喝。”
三美一直眯眯笑着不说话,日娃用肩膀头子撞撞她:“今天起咱俩就是一家人了喔。”
三美挪到凤丽隔壁坐着:“是,一家人,你是我的儿,我是你奶奶。”
几人一起大笑起来,狗子不明所以,兴奋地在一边打转转。小院里灯光明亮,从高处往下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它像镶嵌在森林的身体里,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过完年没多久,日娃就带着三美进城了,刘德成正好去找三美问一个答案,哪知扑了个空,悻悻回到家里,秀姨又在念叨过年的时候谁家的儿媳妇和婆婆干起来了,自己个儿一边说一边笑,又张罗着要带刘德成去相亲,他压根没听进去秀姨说的是哪家的姑娘,心里只惦记着日娃和三美一起过了年,如今又一块儿进城去了。他的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仿佛看到日娃和三美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在城里挑喜被、喜糖、囍字......他躺在房间里,用被子把头一盖:“妈你消停一会儿吧,我不相亲,我忙着呢!”
三美俩人进城时还不到十点,正是厂子里出中午那批货装车的时间,周天生没想到这么快又能见到三美,开心得囫囵话都不会说了:“何总在呢,在呢,你直接上去就行了!”
何云道的办公室换了装潢,比原先看起来更宽敞明亮一些,办公桌也换了,桌子下面装了一个保险箱。看到两个客人,他一点都不意外,招呼办公室新添的一位年轻女孩给俩人倒茶,三美正准备说话,他叫住女孩:“给这个姐姐倒水,她不喝茶。”
这倒是让三美有点不好意思了,怎么说她能拿下林子也是占了何云道的便宜,于是日娃先开了口:“你把我们四周的林地都承包了,是啥意思?”
何云道搓着手上的戒指:“我就等着你们来呢,你们来了我才知道怎么办。看我们是各干各的,还是说一起干一起挣钱。我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日娃不知道是情绪变了还是真的觉得热,把大衣脱下来,女孩眼明手快,帮他把衣服挂起来。
三美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又不知道这俩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可不想因为他们俩有啥过节,把自己也赔进去,于是对着女孩说:“你也太细心了,不用这么照顾我们,要不你去忙你的,我们三个人说说话?”
女孩看了何云道一眼,何云道点点头,她就带上门出去了。
三美看到女孩把门关上,坐姿也放松了许多,她重新绑了一下头发,挪动椅子坐在两个人中间:“要不我们今天就把话说开吧,我也不知道你俩到底有什么过节,可我是真的不行,你们这样闹,我在中间很容易死掉,我可还有妹妹要养呢,咱们仨好好说,行不?”
何云道冷不丁问了一句:“凤丽还好吧?”
三美愣愣地回答:“蛮好的,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何云道看向日娃,气氛又严肃起来,三美真是被他搞得无语了,这心情跟过山车一样的:“你们又不是拍电视剧,弄这些假把式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你们是不是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啊?”
何云道喝了一口茶:“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得,又绕回来了,三美真是没耐心了,她直接说道:“我也不怕和你们说我的计划,我就打算直接包山采菌,已经和木水花的马老板签了一年合同,他包干整山的菌子,我打算请仁和村的芬姐她们来做这个采菌的活,相当于也给大家提供一个就业机会。”
看三美这样坦诚,日娃一边觉得她傻得天真,一边又敬佩她的直爽,于是紧跟着说:“我那片林子里有不少稀有兰花、野生石斛之类的东西,当地认不认得,保护得不错。我打算试试看野外繁育,联系了几个专家。既然刘三美这样说了......本来呢,我俩算竞争关系,但仁和林菌子本来就不多,我反正也是搞着玩,这样吧,我那里的菌子就让你刘三美来一起采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三美本来以为今天要吵架呢,没想到意外得到了另一座山头的菌子,她赶紧接话:“我知道我知道,运输包给陈宝国和王凯。报酬和分成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们过后再商议。”
说完俩人一起看向何云道,他放松地靠在皮沙发上,多功能沙发慢慢充起气来,稳稳托住他瘦瘦的身体:“你们俩还挺默契。”他反覆地搓着自己的戒指,看起来很像婚戒,估计是要结婚了,搓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盯着日娃的眼睛说:“本来是打算和你斗一斗的,像高中时一样,总不会一直输给你。”
日娃正准备开口,何云道抬起手制止了他:“不过我和你们想的不一样,我不是要那几片林地,我要的是整条甲马坎山脉,连同周边的村子。”
“那你就不会为难我们咯?”
“刘三美,我当你长进了呢,还是这么天真,做生意怎么可能有白吃的午餐。我不为难你们可以,但你们得听我的。”
三美想到郑德多和李芳波,还有傅国平,再想到董国华大闹郑德多基地,如今何云道又说想要整条甲马坎山脉,她心里的疑团渐渐解开,从不解变成了惊讶:“你真想把别人都逼死呐?”
“世平县就这么点大,容不下那么多外来的收购商。”他看向日娃,日娃毫不示弱地看回去,三美一副“又来了”的无奈表情,这俩人的戏真是比《流星花园》还要多,她烦死这俩装腔作势的男人了,也顾不上什么商务场合,直接对着何云道说:“老板,你不要卖关子了,你要我配合你干啥?”
何云道今天第一次作出那个熟悉的憨憨挠头动作,松快地说:“我要你们对郑德多和傅国平接下来做的事视而不见。我对你们这两片小林子没什么兴趣,只要你们接下来不掺和两个村子的事,我也不会为难你们。”
第31章 第十六章 根牙盘错(上)
元宵节过后,郑德多的基地就算正式投入使用了,基地大门挂牌时,王明祥亲自来参加了仪式,令人意外的是,很少和王明祥一起出现的少水镇镇长冯玉斌也来了。
长久以来,冯玉斌就像一个透明人,空有一个镇长的名头,实际上都是王明祥在主持局面,很多场合王明祥有意不让冯玉斌参与,冯玉斌一直受到压制,以后的提拔和晋升也受到很多限制,一般来说,聪明的镇长都会主动向书记靠拢,争取更多亮相、出镜、接触领导的机会,以为日后的晋升铺路,可这冯玉斌像是本来就无意争取仕途,王明祥架空着他,他也乐得清闲,养养花,种种菜,尤其最喜欢钓鱼。
看他站在王明祥身边黝黑的脖子和手腕,就知道平时确实没少钓鱼,日娃和三美站在人群中,看今天会闹出什么名堂,结果一切正常,仪式办完以后,领导假模假式地讲了讲句话,就各自分头走了。
三美怪日娃:“非说有好戏看,这有什么好看的,一堆老头站在一起鼓鼓掌,还没有陈欣带我去看的海狮拍得好看呢。”
日娃也纳闷了,王明祥都带冯玉斌一起来了,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工人们也安安静静的,莫非上回董国华大闹工地并没有给郑德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他一边敷衍着三美的话,一边拽着一根棍子拍打回山路上的花草。走到两人林地的分岔口时,日娃还在跟着三美走,三美没好气地问:“跟着我做什么?”
日娃这才抬起头环顾自周:“分心了,走错了。那我回去了啊。”
三美把他的棍子拿了:“看着点路吧你!”
说完独自沿着水库上方的小路往木屋走,走了十来分钟以后,看到一辆车停在小路上,路本来就不宽,车停在中间看起来很危险,后半个轮子都悬空了。三美走上前去,对着车子喊道:“谁的车啊?不能这样停,下面的土透了水,危险着哩!”
一个脸圆圆的小伙子从车前面跑过来:“您是仁和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