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羊村的。”
“这儿的地下水一直都这么大ᴊsɢ流量吗?”小伙子指着俩人下方的野潭,十分有礼貌地询问。
“这潭子早就有啦,比水库还早哩。以前水库的水和这个潭子是连成一片的,后来修水库堤坝的时候没把这个潭子圈进去。怎么了?这潭子有什么问题吗?”
小伙子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到了,有点好奇,随便问问。谢谢您,我把车挪一挪让您过去吧。”
三美疑惑地看看车再看看小伙,一边走一边说:“不用,我过得去。你还是把车倒出去吧,这路太窄了,前面过不了车子的。”
小伙子鞠着躬感谢三美,三美觉着这小伙年龄不大,倒挺会来事的,回头多看了几眼,才发现小伙子不是一个人,就车旁边的草里,还站着一个人呢,伸着头往下看,感觉再往前一步就会掉下去,三美这次不动声色地站在树后面,看两人究竟要干什么。
“行了,回去吧,明天再向书记报告。”说话的正是刚才仪式上的镇长冯玉斌,年轻的司机王洋洋带着一点情绪地接话:“报了他也不见得批。”
冯玉斌用渔夫帽拍了一下王洋洋的头:“少说话,祸从口出。”
“这地下水在这儿不是一两天了,您怎么偏现在担心要出事。”
“我钓那么多鱼,见过的潭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下面的基地那鱼塘养殖,肯定是引地下水过去,这边水少了,土壤变化,堤坝的稳固性肯定要受影响的。你看那基地挖掉的那些地方,全是地下水扑扑地冒,也亏郑德多敢把房子盖在这里。”
“他跟著书记的指挥瞎胡闹,您管他呢。”
“我不是管他,我要管下游的村子吧?真决堤了,淹了农田,毁了收成,出了人命,我就能脱得了干系?”
他一边说一边跳上车,嘴里哼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曲子,脑袋随着车子晃动摇来摇去,等他们走远了,三美才回到停车的位置,也站在那丛草里往下看,确实,潭子的水很明显地分流了,一股流向水库,另一股流向郑德多的基地。
三美懂得植物,懂得天气,懂得乡民,但不懂得土壤和地下水,郑德多在基地挖几个鱼塘,就有可能让堤坝决堤?三美觉得这两件事离得太远了,堤坝可是水泥浇灌的,稳着呢,都修好十几年了,哪儿就那么容易决堤的?
她跳回路上,觉得这个冯玉斌看起来不像坏人,就是有点太邋遢、太随意了,没有当领导的样子,哪个领导能和司机讲这个?
随后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司机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听这些了呢?
回到木屋,三美把每日例行的小事,比方说破柴、喂鸡、检查围栏之类的事都做了,转眼就到了中午,简单吃点东西、把凤丽留在家里的旧棉袄搓了几下晾起来以后,她刷刷写了几张纸,跨上背包往向羊村去。
开春之前,农民就要开始今年的劳作了,听说今年县里有政策,和广东、江西、湖北的工厂协调好了,包车接送村民进城务工,三美得在年轻人都走光之前,留住几个女人,来帮她干捡菌子的活,眼下确定能来的人只有仁和村的芬姐,她得去向羊村碰碰运气。
果然,村里现下最热的话题就是去哪儿打工:广东的厂子给钱最多,可大家不太愿意去,天气太闷、太湿热,去年去的那一批,没干半年就跑回来了;江西的厂子钱给的少一点,不过吃的口味比较接近,天气也还凑合,起码没有回南天那么可怕的场景,也没有巨型蛇虫鼠蚁,就是钱实在少了些;大家最爱去的就是湖北,不过湖北的厂子对人员有要求,得先培训才能上岗,大家觉得培训期间白干活不发工钱,有点不划算。这不,村里时不时就能看到几个妇女端着饭碗围在电杆旁边,议论究竟该结伴报名去哪儿。
三美笑嘻嘻地凑过去:“姐,说啥呢?”
一个妇女手一哆嗦,碗差点掉了:“哎呀你这个楞鬼,差点把我饭吓泼!”
“错了错了,你们在说哪样嘛?说给我听一嘴撒。”
“你不消
不用
听,和你没关系。还是你不想当老板了,要跟我们去广东打工?”
另一个姐姐接过话茬,逗三美:“三美怕是舍不得刘德成番
语气词,“吧”
?”
“刘德成那种男人靠不住,三美你别搭理他,去城里找个读过书的,读过书的才会谈恋爱!”另一个姐姐嚼着饭含混不清地说。
三美把包里的信笺纸拿出来:“要不你们几个有娃娃的,干脆考虑一下到我那里去?活计不多,就是菌季帮我拾菌子,工钱倒是没有广东那么多......不过不用走远撒,还可以领娃娃,田里的事情也不耽误。”
几个妇女腾出手一人拿了一张,一位年长一些的妇女把碗直接放在地上,豪放地使劲拍了拍粘自己胸脯上的两粒米饭:“我来望望。老天哦,你这张纸上我只认得‘电话号码’这四个字,哈哈哈哈,我这种文盲怕是广东也不要、三美也不要。”
三美把她的碗端起来:“嫂子你乱说话,拾菌子又不消
不用
识字,别拾那些毒菌去闹
毒害
城里人就得了,来嘛,来跟我干算了。”
妇女看起来有点心动,却稍显迟疑,另一个妇女打趣道:“她怕是要回去问一下男人。大嫂,晚上把娃娃送来我家看电视,胯张开点、奶甩在他脸上,他就会同意的了!”
三美听着有点脸红,几个妇女跟没事人似的哈哈大笑着,各自收拾自己的碗筷,互相打趣几句,再和三美客套两声,就各回各家去了。三美看着女人们离去的背影,心里不太踏实。等到菌季,她到底能不能招到足够的工人呐?
没等这件事解决,她就必须先做一件更重要的事,这还是日娃提醒她的——得趁还没下春雨,把整片森林都走一遍,看有没有外来入侵物种。
当初包山的时候,她以为只需把围栏看好,严格预防火灾就可以了,没想到现在护林员的所有工作她都要承担起来:病死树、病虫害筛查、野生动物保护、偷伐乱伐预防......全部成了承包人的责任。政府省了一个护林员的开支,倒是苦了三美,又舍不得在非菌季请人,鞋底子都磨通了。
拿着陈欣从省城寄来的今年的外来入侵物种名录(图文版)和村委会之前给的老版名录,三美一寸一寸地走,一株一株地认,看到几片白化的叶子就担心得不行,生怕是林子遭病了,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龙抬头这天,她终于筛查到了西侧边界,想着来都来了,干脆去看看日娃在忙什么。狗子像是知道她要去找日娃,在前面带路,没去日娃家里,倒是把她带到仁和水库边上去了。
只见日娃戴着草帽,撅着个屁股,手握望远镜正在到处看哩。三美示意狗子不要出声,悄悄从他身后靠近,把手轻轻地盖在望远镜的镜头上,日娃眼前突然一片红色,吓得他一激灵,吱哇乱叫着回头,看到三美笑弯了腰,双手放在头上骂道:“老子以为闯到鬼勒,心都要遭你吓停了!”
“你在这里偷窥啥?”
日娃不理她,只是接着看远处,三美踮起脚来,视线却被日娃的肩膀头子挡得严严实实,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真的,给我看一下,我还没使过望远镜。”
日娃没作声,把她拉到自己前面站着,双手帮她拿着望远镜,从背后看就像环抱着三美。
“看得清不?”
“有点糊。”
“等等,我调一下。现在呢?”
三美这下看清楚了,日娃在看郑德多的基地。挂牌那天只放了鱼苗和兔子,今天拉来了许多母羊、猪仔、旱鸭,甚至还有七八只猴子和两只孔雀,孔雀的尾巴被泡沫网结结实实包起来放在地上,要不是日娃说,三美只当那是两棵树呢!
好好的养殖基地,养猴子和孔雀干啥,郑德多真是荒唐,这甲马坎山脉可从没出现过这种猴子。猴子又不像别的动物,要是出啥意外全跑了,恐怕这一带的生态链真的要变化哩!
难怪这几天不见日娃,原来成日在这里盯着郑德多的动向,想必是何云道那天的话让他上了心,他想看看对方究竟要搞什么鬼。
这样盯着看看又能看出什么名堂嘛,三美继续观望,就看到李芳波又来了,指着猴子叽叽歪歪点头哈腰的,难不成这猴子是他送的?没等三美和日娃交流交流,就看到李芳波跑回基地门口,指挥两辆小型挖掘机开到了基地和水库中间,又在挖了!
三美挪动望远镜一看,他们挖的不就是那天冯玉斌说的水潭下方吗?难不成郑德多真打算把水潭和他的鱼塘完全连成一片?
“这不是胡闹嘛!”三美气冲冲拿掉ᴊsɢ望远镜还给日娃,作势就要下山,日娃一把拽住她:“干啥去?”
“郑德多这鱼塘不能再扩了,再扩要改变地下水走势,后果很严重的,我去找他说。”
日娃没想到三美还懂这个,让她赶紧详细说说,三美就把当天偷听到冯玉斌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日娃当然也不懂地下水、土壤和大坝的关系,但是以他对官场和少水镇政治生态的了解,政党委书记王明祥肯定不会把冯玉斌的话当回事,更不可能因此来制止郑德多,他还指望着郑德多腰包鼓了,能给他多上点供呢。
再者,王明祥极有可能压根就不晓得李芳波在中间给郑德多弄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可李芳波又为什么要这么鞍前马后的为郑德多效力呢?回想到何云道那天的话,日娃的头“嗡”地一声,顿时觉得冷汗淋淋:何云道这是想弄出人命啊!
怪不得吴老师上访明明能除掉郑德多和王明祥,对何云道来说应该是大好事,他却偏要拦着吴老师上访,最后导致吴老师丧命。原来他是为了憋一个大招,他要鼓励郑德多、助力郑德多,让郑德多背着王明祥把事情搞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好来个釜底抽薪,一次性把整个少水镇乃至世平县都紧紧捏在掌心。
当时吴老师上访,势必就会影响他们养大郑德多这毒蛊,他们当然要千方百计拦住吴老师了。
所以,董国华手里那些把柄,说不定也是何云道授意才让她拿到的,目的就是把王明祥和郑德多的关系搞坏,方便李芳波趁虚而入罢了。
如今听三美说完水库大坝的事,一切线索都串联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何云道已经不是他记忆中傲娇却内心虚弱的何云道了,在没再见面的这十年里,他被他的家庭和与之相关的政治、财富,培养成了一个更加麻木的人。
他也许并不是不会怜悯在这种斗争和利益争夺中牺牲和陨落的陌生人,他只是见得太多、做得太多,已经完全合理化了自己的行为,来逃避内心的痛苦和对自己的鄙夷。
这几次见面,他依旧觉得何云道还是那个站在酸木瓜树下极度想赢且爱哭的小孩,现在看来,他自己大约已经把那个小孩杀死了。
顾不得和三美多解释,日娃赶紧往山下跑,三美紧紧追上去。
日娃一边跑,一边给县里的“朋友”打电话,从他的语气里,三美听出来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必须在县城里来人之前,阻止李芳波和郑德多,否则等他那个鱼塘扩建好,仁河水库就会成为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的炸弹。
如果没有那个万一还好,要是真的出了事,处于堤坝下游的十几户仁和村的群众,恐怕就来不及跑掉了。
第32章 第十六章 根牙盘错 (下)
三美和日娃沿着路往仁河水库方向跑,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这才想起来今天二月二龙抬头,大家这会儿都在水田里祭稻神哩。这个李芳波,难怪专挑今天来拱事,可不就得没有懂行的村民在基地的时候,最好哄骗郑德多嘛!
“刚当刚当”的挖机操作声,加上羊叫、猪叫、鸭子叫,基地里吵得几乎听不到人声,三美拍打着大铁门喊的嗓子都冒烟了,也没人听到。
日娃一看喊不来人,捡起地上的砖块把围墙上插着的玻璃碎片敲平,把衣服裹好,徒手翻了进去。人刚落地,两只巨大的黑狗就从远处跑来,把他围在墙边。三美看到这里,只觉得这狗子真是看不起人,我喊半天了你俩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我刘三美就没威胁?光他日娃有威胁?
她一不做二不休,把头发往衣领里面一塞,沿着铁门的铁艺装饰一步一步往上爬,没等她爬到顶、翻进去呢,一个工人小跑着过来把铁门打开了,三美像壁虎一样趴在铁门上,跟着徐徐打开的铁门,慢慢地靠在了墙上。
郑德多和李芳波过来一看,李芳波当场就笑出了声:“这不是刘三美嘛,咋个?你要爬到天上去?”
三美真生气,又深感丢了气势,绷着脸沿着原路慢慢爬下来,郑德多还算有点人性,还在她快落地时接应了一把。
“也,我认得你也,你是那个刘三美嘛!听说你来我们村里请人工,去帮你捡菌子?谢谢你唷,还帮我们提高农民收入,我原来是不熟悉你,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怪好的勒!”
郑德多的口气喷在三美脸上,一股子槟榔味混着牙结石和烟草的味道,差点没叫她当场吐出来。她后退两步,对着郑德多说:“郑书记,你这个鱼塘不能再挖了!”
李芳波急了:“日妈,你一个女人懂个屁的鱼塘,叉巴狗
多管闲事
婆娘一天逼事怪多。”
日娃在一边弱弱地回了一句:“先把狗拴起来嘛郑书记!”
郑德多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日娃身上,他摸着下巴走过去:“哎哟,这不是日娃嘛。咋个说?你翻墙进来整哪样?”
日娃嘿嘿地笑着:“我和刘三美一起来的撒,她一个人不敢来,把我约起。女人提要求,我咋个拒绝得了嘛?”
三美心里简直无语,不过趁这个机会,她快速地走到装猴子的大铁笼旁边,大声说:“我听说这种猴子成年了就没得天敌了,放在基地里养有点吓人喔。”
郑德多抓抓头,看向李芳波:“你说它不会长大的嘛。”
“哎呀德哥,我们两兄弟,我会坑你吗?这是观赏猴,人工繁殖的,咋个可能长得大?”
“但是我最近在看野生动植物相关的资料,这个是大青猴耶,就是四川峨眉山上那种,可以长很大呢,还喜欢偷庄稼、水果吃,专吃水果芯芯,日寡
坏得过火
得很,书记你要栓好唷,别放跑了,到时候多麻烦。”
李芳波就差直接堵住三美的嘴巴了,不过他立刻发现郑德多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猴子上,而是摸着脑袋在想事情,想着想着,他走到日娃身边,把两只狗支使开:“我想起来了,上回,就是你,在两个村子里面来回搅屎,搞得傅国平和我受了不少罪。对,就是你,没错了。”
日娃一看,今天这个霉运是走定了,干脆挺着胸脯说:“就是我,不过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遭拉去建水监狱的8人间关着了哥哥!”
郑德多脑子转得很慢,每句话他都要消化大半天,狗都等不得他了,不再低吼,而是坐下来盯着日娃。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之后,郑德多才提下一个问题:“为什么?”
三美原先不知道郑德多是这样的性格,平时只看到他带着一帮小弟凶神恶煞的,又看吴老师的材料里把他说得十恶不赦,没想到这人根本是个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