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柔脸上很快便又布满凄苦之色,含泪看着林青瑜无奈道:“你既然听见了,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将来你若出嫁,我自会补贴一二,只是我一个被丈夫冷落的弃妇,多的却也是没有的。”
这话看似狠心却又处处透着心酸,将一位自身难保又无可奈何地母亲形象刻画得十分生动鲜明。
至少曹芳菲就被感动坏了,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只觉得这满屋子都是道德绑架的恶人,姨父宠妾灭妻无人怪罪,姨母却必须无私奉献,被渣男冷落将近二十年不说,还要被渣男的子嗣榨干最后一滴骨血,凭什么啊?
林青瑜并不关心曹芳菲那些正义心思,只看着方元柔好笑道:“倒也不必夫人如此破费,您也未见得是我生母。”
林青瑜故作神秘道:“说起来,我常梦见一位与夫人容貌相似的女子,她亲昵地唤着我阿瑜,还叮嘱我要与兄长相扶相持,好生活下去。”
林青瑜居高临下地望着方元柔,冷声问道:“夫人认得那女子吗?”
“……”
方元柔那原本楚楚可怜的桃花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悚。
林青瑜并不想去证明什么,她其实也证明不了什么。
但她就是想让方元柔知道,自己知道真相,你当初并不是做得天衣无缝。
方元柔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看似柔弱的外表却装着一颗极其强大的心。
她失态也只是一瞬,转眼便又调整了情绪,眼里的泪珠儿要落不落,惨笑两声后才似断线的珍珠般颗颗落下,看着林青瑜失魂落魄问道:“你这么恨我么?”
方元柔像是被打击得不轻,呜咽不成声道:“你、你就当那女子才是你的生母吧,……我们母女本就无缘,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
林青瑜心头梗了梗,原本欢快抖动的手指也抖都不起来了。
滕老夫人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看腻了方元柔的苦情戏,此时心里已经有了论断,便也不想再继续恶心自己,遂意兴阑珊道:“安麽麽,将这二人请出府去吧。”
安麽麽从曹芳菲进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忍耐不住,如今得了吩咐自然不会再给她们好脸,带着四、五名健硕仆妇,直接将曹芳菲跟方元柔拖拽出去。
“……”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王幼熹此时有些怀疑人生。
阿瑜妹妹那所谓的托梦之词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编来气四堂婶的,若是真的?
她原本以为阿瑜妹妹成自己堂妹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没想到会变得如此扑朔迷离。
松鹤居院子内,骂骂咧咧地曹芳菲被安麽麽用帕子堵住了嘴。
林青瑜心想故意上门寻衅挑事果然是会被打出去的,还好自己没有贸然去安乡伯府。
方元柔却是一步三回头,脸上带着两分不舍三分落寞五分悔恨地频频望向林青瑜。
“……”林青瑜被盯得头皮发麻,险些给她跪下!心说这么敬业呢!这时候都还要演得这么拼命么?
对上这种演技精湛还心理素质强大的官家夫人,自己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吧!
林青瑜一时间有些心灰意冷。
滕老夫人挥手示意小滕氏跟王幼熹退下,等松鹤居内只剩她跟林青瑜二人时,才似回忆般道:“老身未出阁时与长公主私交甚好,因此跟先太皇太后也不算陌生。”
滕老夫人只点到即止,随后却又自曝家丑道:“四郎父母早逝,他当年执意要娶方元柔为妻时,我跟他伯父原本是不同意的。”
“方元柔身子骨弱,进门后整整八年都未怀上子嗣,四郎便想寻个妾室生育,到时候去母留子,孩子由方元柔抚养长大,便也算作亲生。”
“那妾室是四郎自己寻来的,当初为了哄方元柔同意,故意借了老身的名头而已。”
至于被借名头之事,滕老夫人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她心里大概也并不是完全无所谓曹芳菲那污蔑之言,所以特意补了最后一句。
滕老夫又继续道:“因为那名妾室,方元柔与四郎争吵不休,最后方元柔还给四郎下了妨碍子嗣的虎狼之药,四郎寻医问诊治了将近二十年,直到去年才终于又得了一个子嗣。”
“……”丈夫纳妾就给他绝育,方元柔在林青瑜心中又升了好几个段位。
“老身当时便要让四郎休了她,但方元柔十分会做戏,行事也未留下把柄,定国公世子夫人护妹心切,当年还为了她跟老身呛过好几场呢。”
滕老夫人说到这里神色复杂地看了林青瑜一眼,不悲不喜道:“老爷那时因参北狄圣女狐媚误国而被罢免了御史一职,整个淮安王氏也岌岌可危,再加上四郎对方元柔还有情义,老身便也没办法揪着不放,从此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
滕老夫人铺垫了这么许多,最后才表明自己的态度,语气淡漠道:“方元柔十五年前做过什么王家并不知晓,老身会代四郎写封休书与她,从此再无瓜葛。”
玉珠儿陪着林青瑜出了王家大门。
看着乌衣巷外渺渺无几的行人,林青瑜心情十分不好。
原来所谓的宅斗就是这般模样,即便你握着真相似乎也没有什么优势。
林青瑜从未遇到过如此难解的题目,答案明明就摆在眼前,但她却没有答题的权利。
“阿瑜妹妹?”韩令和提前骑马下衙,回家时路过王府,正好瞧见往日神采奕奕的小娘子满脸的愁闷。
林青瑜看着青石道对面的韩令和先是一阵恍惚,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看见雨后彩虹般的欣喜笑容,像一阵风似地跑到了他面前。
韩令和垂头看着小娘子将手搭在自己膝盖上,垫起脚尖仰着头小声期盼道:“韩表哥,在我来王家之前,姨父告诉我说,我那奶娘多半是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再确认确认?”
韩令和被她那央求的眼神看得心头发软,翻身下马后,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低声解释道:“许翠娘当年被赶出家门后便有些精神不好,离开宁波时已经疯疯癫癫,两年前从宁波一路乞讨至绍兴,后又病死在一处破庙里,军情司反复核查了七、八次后,才将消息透露给了姑父派去的手下。”
“……”
林青瑜一瞬间变得有些迷茫,无措道:“那我还能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世呢?”
第43章
京城二十里外有个碧波湖, 沿湖方圆十里皆是浅草香花,是个跑马游玩的好去处,如今却被八百幽州铁骑占去了一个边角。
幽州铁骑的临时军营建在鲜花与芳草之间, 模样十分简陋粗糙, 碗口粗的原木削尖做成栅栏,围成不大不小的一圈, 栅栏里面搭了两排青灰色油布圆顶帐篷算作营房, 中间稍大一些的是主帐。
曹信业从九岁开始便在战场上拼杀, 肩上担负的血海深仇造就了他颇为坚毅狠厉的性格。
幽州男儿身量大多高大强壮,曹信业更是其中之最,只坐在主帐上首,那巍峨气势便似山一样高不可攀,冷硬的面容更是让人见之生畏。
此时他正/赤/裸/着上半身,自顾自用酒精清洗着腰腹间的刀伤,大约是因为连着几日骑马赶路的原因,原本已缝合结痂的伤口又裂开几分, 瞧着十分狰狞可怖。
伤口周遭的肌肉因为酒精的刺激不受控制般地狠狠轻颤几下,曹信业面上却无半点痛色,就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由此可见负伤流血于他来说已是习以为常之事。
曹启良面色复杂入到主帐里的时候,曹信业已经换好了伤药, 并十分潦草敷衍地缠好的纱布条。
曹启良年过五十, 蓄有美髯,头上戴着纶巾,穿着青色长袍, 一副文人雅士打扮。
曹信业见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墨黑色木雕双翅影雀,有些意外道:“我幽州铁骑与军情司已将近五十年未有牵扯, 如今这又是唱的哪出?”
曹启良从影雀翅下取出一个卷起来的密信递给曹信业,只叹气道:“不算是什么好事,国公爷瞧了便知晓。”
密信有三寸宽,展开后将近半尺长,曹信业耐心读完,面上神色也越发冷硬,最后却只淡淡道:“看似蹊跷重重,却又十分巧合地没留下半点证据,怪不得密信最后要加上一句‘线索仅供参考,真相自行解读。’”
曹启良捋了捋胡须,眯了眯眼评价道:“……军情司如今这行事风格倒是有几分意思,也不知是不是换了司长的缘故?”
曹信业闻言嗤笑一声,不悦道:“有意思?!倒不如说是恶趣味十足,拿别人的家事当乐子呢!”
幽州曹氏嫡系旁支加起来共有一百二十八房,曹氏儿郎成年后几乎都入了幽州铁骑,一开始从普通兵士做起,最后能走到什么位置全凭军功本事说了算。
大约是得上天眷顾,曹氏儿郎大多都骁勇善战,如今幽州铁骑军中千户以上的将领几乎有超过一半都姓曹,幽州铁骑说是曹氏私兵也不为过。
曹启良乃旁支十二房嫡次子,比曹信业父亲年长十岁左右,自幼便生得文弱俊秀,比不得其他族兄弟们勇猛高强,却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肝,智计谋算十分了得,因此只刚过而立时便得了老定国公爷的看重,成了定国公府幕僚之首。
十五年前定国公父子接连战死,幽州铁骑也将近折损一半,残存将士失了主心骨,五品以上的将领又谁也不服谁,眼看着昔日威震西北的精锐之师分裂成了散兵游勇,幽州曹氏也危在旦夕。
曹启良无法,不得不亲自赶去京城,将还未满十岁的曹信业接来稳定军心。
曹启良还记得自己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定国公府时,世子夫人才刚刚因难产去世,府里连灵堂都还未布置好。
看着那个痛失双亲的小小少年,曹启良几乎无法将目的说出口。
最后还是曹信业自己将妹妹托付给姨母,在母亲棺木前郑重告别后,才背着父亲送给他的寒铁长/枪/奔赴幽州。
曹信业虽说自小沉稳,但入军营时毕竟年幼,军中将领并不见得都对他信服,但好歹是嫡支长房承嗣人,总归还是有些凝聚力的。
只刚到幽州两月不到,曹信业便在曹启良等人的辅佐扶持下,将幽州铁骑剩余残部又重新整合了起来。
曹启良这些年来亲自见证了当初那个少年是如何成长为威震四方的幽州铁骑统帅,其中经历大小战役无数,流血负伤都不算什么,有好几回甚至是险些丢了性命!
定国公府在京城有暗线,安顺郡王父子诱哄曹芳菲,企图以此来牵制幽州曹氏的事情早就传到了幽州。
曹启良痛恨安顺郡王父子无耻的同时,对曹芳菲也极其失望。
当年桐梓关破,曹氏守关十八房人死得一个不剩,男丁宁死不屈,女眷不等北狄人杀上门便齐齐吞金自尽。
昔日族人惨死画面还历历在目,身为长房嫡女却跟仇人之子互生情愫,甚至不知廉耻地追至青楼!
一夕之间父母祖父皆亡,血脉相连的亲人仅剩下刚出生的妹妹,曹启良十分理解国公爷对胞妹的爱怜与宠溺,但有些原则底线却是不容被践踏的!
曹启良措辞谨慎道:“无论如何,曹氏女都不可能嫁与安顺郡王为妻,圣上倒是好算计,却也过于异想天开。”
曹信业随意系好衣衫,闻言嘲讽道:“难不成圣上以为只要让安顺郡王哄住了曹家女儿,曹氏十万铁骑就会任凭他差遣吩咐不成?……呵!异想天开?!倒不如说是荒诞可笑!”
曹信业两指捏着密信一头,一寸寸将其揉成粉末,待看到密信中间那特意标注过的“粉蝶胎记”四字时,眼底陡然升起几分狠厉气息,转瞬间却又隐匿得无踪无影。
曹启良并未察觉,原本还有些担心国公爷会因为胞妹的心思而偏了态度,如今得了这话,倒也勉强松了一口气。
幽州铁骑不得入京城,只能在此处安营扎寨,曹信业上了折子,准本明日一早御前献俘。
营帐外,幽州将士卸下了覆盖在军马胸腹处的轻甲战铠,八百匹高大神骏分散在军营四周,闲闲啃着青草。
骏马配英雄,幽州军马算是大旻朝最高大强健的马种。
如此凤臆龙鬐的神骏就在眼前,看得不远处结伴游玩的锦衣公子个个心动不已。
安平长公主次孙梁达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棕色河曲马,神色向往道:“跟对面那神骏一比,我骑的就是头骡子啊!”
安乡伯府自老伯爷去世后便日渐没落,方其松兄弟几人更是文不成武不就。
如今好不容易巴结上淮安王世子,自是要显摆一番人脉价值,方其松瞥了梁达一眼,装模作样道:“这些马看着高大,但跟幽州铁骑比起来却也不过尔尔。”
梁达:“……?!”
梁达虽是个只爱吃喝享乐的纨绔子弟,却也历来瞧不上方其松兄弟那四处钻营却又十分没眼力的模样,只是没想到竟然还能眼瞎到这种程度!
还比起幽州铁骑来不过尔尔?对面那说不得就是幽州铁骑好不好?!
淮安王世子见那军营账外并无旌旗标识,听了方其松的话眼里多了几分算计,语气倨傲道:“好好的景致被一群莽夫破坏了去,实在扫兴得很!”
方其柏闻言竟大言不惭附和道:“可不是!何处扎营不好,偏要在此处碍眼,要我来说,这群粗鄙莽夫扫了世子爷雅兴,合该给世子爷献上几匹骏马赔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