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氏这麽说却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现下还没有明白话,她自然不便起身,索性仍旧伏在那里静听。
暗中探过眼去,就看澜建瑧眸色微异,似乎同样诧然不解,看着谢氏的目光中还带着探究,不像在刻意作伪。
“陛下往日里总爱缠着和你玩,现下仍这般打心里念着,你做叔叔的怎麽反倒还疏淡起来了?不管是论君臣,还是瞧至亲骨血,你都不可心存轻慢。”
谢氏撇颌朝背面的紫檀罗汉床示意,抬手在他肩头似拍似打的一推:“还愣着做什麽?请个脉而已,瞧一瞧也好让哀家放心,快去吧。”
澜建瑧眼中的异色渐渐淡了下来,点头应声“是”,便起了身。
方才那番话果真是滴水不漏,入情入理,和缓不惊,半个字的破绽也叫你挑不出来。
萧曼一时猜想不透她为何这般淡定,可也不禁暗服这股气势,难怪是执掌内苑东西六宫的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她也赶紧叩首谢了恩,站起来随在澜建瑧身後,走到罗汉床前,等他撩袍坐下後,便打开医箱,取了小瓷枕出来,比手相请。
澜建瑧脸上如黑夜般沉静,瞧不出什麽情绪,那双眼中淡盈着冷意,又像在暗笑她这副装模作样的情态,但还是撩起衣袖,将筋脉微显的小臂探出来,搭在那瓷枕上。
萧曼没去理他是什麽神色,只管做出兢兢业业的样子,拿手搭在他腕上,凝神静气。
“本王听闻,你奉命去了张阁老府上?”澜建瑧忽然开口问。
她眉间一颦,没想到东厂经手的隐秘事也能被他知道,瞧来暗中已和秦恪较上了劲,你这边眼头明亮,对方也不是见光的瞎子,无论哪边出了岔子被拿住软肋,後果都不堪设想。
“回晋王殿下,是张阁老上表告恙,昨日是陛下降旨,准其在家歇养,又依着规矩叫奴婢去探视。阁老年事已高,大丧期间连日操劳,精力未免有些不济罢了,调养些时日便好。”
澜建瑧先是“嗯”了一声,目光垂垂地落在她葱管般的手上,淡淡的一嗬:“依本王看,阁老为社稷劳心劳力,身子不济倒在其次,要紧的还是心累。”
他刻意压着声音,这话却是一语切中要害。
萧曼额角突跳了下,只觉他像是暗有所指,又不像单单在说张言是忧谗畏讥,只为躲避朝中风起云涌的非议。
这里头还能有什麽意思?
她猜想不出,总觉他像在故意拿话扯引,好叫自己乱心分神,当下也不深究,一边继续搭脉,一边应道:“回殿下,奴婢只管遵旨探视,其余的事不敢妄猜,更不敢妄言。”
跟在那阉竖身边时日久了,竟学得有鼻子有眼,等闲还真乱不了她的阵脚,这女人也算是“长进”了。
澜建瑧眸中起初带着些不豫,但瞧着她那副正色谨饬的样子,忽然觉得和原先所想的越来越是不同,倒也不是那麽惹人厌弃。
萧曼全然不知他转着什麽心思,只做静心查脉,渐渐便发觉他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越来越是灼烈,不像在逼视,倒有点也和自己现下一样,在半真半假地探究着什麽。
她有点受不了那眼神,只怕再这麽下去终究会不自然起来,反正那脉早已探明白了,也不必再这麽徒耗着。
正要撤手之际,外面忽然传来轻碎的脚步声,随即便有内侍高声报道:“禀太皇太後娘娘,虞院使觐见。”
“哟,瞧这记心,倒忘得死死的了,我今儿个也该瞧脉来着。”谢氏微阖的眸一抬,自嘲似的笑了笑,手上兀自捻着数珠不停,“那就传他进来吧。”
外头应了个“是”,脚步声远去不久,便又促促响起,这次显得坚沉有力。
很快,就见一名素服乌纱的官员走进来,依礼向谢氏和澜建瑧叩拜。
“秦奉御怕还不认得,这便是太医院的虞院使,二十年了,哀家的脉都是他来瞧,换个手便不习惯。”
谢氏淡笑了一下,见澜建瑧起身要来扶,萧曼也恭敬肃立在了一旁,忙挥了挥手:“今日一时没想起来,倒跟陛下的旨意有些相冲。罢了,罢了,虞院使在这边给哀家瞧,秦奉御管着瑧儿那边,咱们各不相扰就是了。”
这空荡荡的地方,一抬眼便是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还叫什麽各不相扰?
萧曼现下总算明白谢氏这番毫无顾忌的淡定从何而来了,敢情是有坐着太医院第一把交椅的人在这里盯着,自己但凡有一点“不轨”之处,立时便会被当场揪住。
能做得上太医院的首席,先不说术业有多了得,医道上必定是耳聪目明,见多识广,轻易蒙混不过。
她原先只是留了个小心思,料想不懂医术的人定不会瞧出破绽,这时被人监视着,也不知那件事能不能顺利查探清楚了。
萧曼拱手行了一礼,暗中窥测,就看那虞院使面色白净,颌下蓄着长须,瞧面目并不甚老,还有几分文士的儒雅俊朗。
单凭这一眼模样,只能得个粗浅的印象,谁也瞧不出真实的心性,更不知究竟有几分能耐。
那虞院使倒像是识得她的名号,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赶忙深鞠了一躬回礼,脸上兀自带着惶恐,连连抱拳,这才转向谢氏,随着她到另外一边诊脉。
眼见他们走远,萧曼稍稍松了口气,转回身来看澜建瑧已捋着袖子起身要走,当即叫住道:“殿下且慢,待奴婢再用针探一探体脉。”
“探体脉?”澜建瑧眉间一蹙,眸光冷横过来,“什麽意思?”
“奴婢这些日子细查那对蛊虫,似乎其中还有些隐情,须得再查验一番以策万全,请殿下宽衣。”
第191章 滴水不漏
萧曼以前从没扯过谎。
自从入宫以後,不管是耳濡目染,还是情势所逼,半掖半藏着说话几乎已成了家常便饭,到如今已不觉得如何不妥了。
不过,方才那句倒也并非诈伪之言。
那一金一红两条蛊虫,她後来也细细查过。
虽然仍不能通解,但所知也深了几分。
如此阴毒的东西寄生於体内,就算驱除也未必能安枕无忧,只是今日要查的事她之前半点也没去想过。
萧曼微抬着眼,见澜建瑧眸中的寒色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森然,像是根本不信,正等着她当面自乱阵脚。
那双鹰隼般的眼的确让人生惧。
她压着心中起伏的波澜,脸上不露半点破绽,这时并不出声,只做样立在一旁相候。
“宽衣做什麽?”
终於还是澜建瑧先开了口,双眸略垂,落眼在她衣补的上缘。
那里一片削平坦缓,瞧不出丝毫起伏,也不知里头是怎生缠裹的,居然能完全遮掩住。
单凭这样就连本心都束住了?还是宫奴做的时候太长了,真把自己个儿当成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了?
萧曼也觉察到他紧盯的地方有些不对劲,登时不自在起来,於是假装恭敬的样子,抱拳掩在胸前。
“殿下有所不知,那只红虫体内含有异毒,却不属其自身所有,奴婢斗胆猜测,殿下原先定然中过这种剧毒,蛊虫起初便是为了驱毒才种入体内,这一物降一物的法子虽然奏效,但如此大动干戈,体内脏器必然受损。”
她本来也只是猜测,说到这里就发觉澜建瑧面色微异,显然是被料中了,於是又稍稍压了压声音:“殿下精通武学,自然知道体脉相通,牵连脏腑的几处穴位都在胸背间,须得宽衣来验才可探知。”
这说得还真是合辙相印,滴水不漏,神色间更看不出破绽。
澜建瑧轻哼了一声,点头笑道:“那好,是本王自己宽,还是你由来动手?”
萧曼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蹙眉凝向面前的人。
他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这话里隐含的意味便再清楚不过了。
她从那双眼中瞧不出丝毫调侃来,更没有哪怕一点点邪猥,有的全是暗藏讥讽的不屑和鄙夷,似乎在笑她不知羞耻,亦步亦趋学着宫奴的样儿,实则却连真宫奴也不如。
是真是假又如何,只有不存奴性,才真真正正是个人,否则就算有个周全的身子,也不过是行屍走肉而已。
萧曼也在心里嗬了一声,几乎不假思索道:“回殿下,奴婢手拙,平日里服侍陛下起居时都未免有些慢,只怕殿下瞧不惯,若不然奴婢自然该亲手伺候着。”
果然学了一张伶牙利嘴,不光能睁着眼说瞎话,居然还敢抬出小皇帝来压人,当面反强起来了。
澜建瑧眼中的寒意已凛然如霜,搭在几上的手已捏攥成拳,但却没有发作,面色又平缓下来,哼声侧转过身,自己探手扯拖系带,扯着领襟左右一掀,将内外衣袍抖落,大半片腰背都露了出来。
萧曼刚才那话一出口,自己也稍觉後悔,生怕对方真的动了怒,今日这件事便办不妥了。
这时看他没发作,反而自己宽了衣,诧异之余也松了口气。
偷眼瞥向旁边,谢氏斜靠在软榻上,那虞院使得赐了绣墩坐,正半阖着眼静心诊脉,两人都是涵虚敛性的样子,像是压根儿就没注意这里,方才同澜建瑧那些话说得甚轻,想来不至被听到。
萧曼知道事不宜迟,当即便说声“奴婢斗胆”,取了针出来,将前端搁在泡了药的指间轻捻,又依次认准他背上的心俞、肺俞、肾俞,不着痕迹地在三穴上都拂蹭了一下,这才将银针刺入,缓缓捻动。
这些都是昨晚设想好的手法,用的隐蔽,很难被人瞧出端倪,可这会子真动手时,明知不是害人,那颗心还是忍不住砰跳难抑。
她暗地里连连吁了气,眼角不自禁地仍瞥向另一边。
谢氏还是仰面斜靠着,虞院使也一动没动,那双眼却已睁开了。
针是挡住的,应该瞧不见。
萧曼心里嘀咕着,手在那三支银针上流转着刺捻,明明该是须臾间的事,感觉却好像过了很久。
终於,三处穴道间渐渐泛起红来,起初淡淡的若有若无,很快便如桃朱一点,进而又殷然似血。
三点相连,犹如三片新添的伤痕,蓦然有些触目惊心。
她抽了抽唇,瞥见那虞院使颔首微点,又请谢氏换另一只手,赶忙将银针都拔去,顺手轻抹,那三片红记便又淡了下去,几不可见。
要瞧的已瞧见了,却完全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萧曼垂望着那伤痕累累的脊背,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恻悯。
因缘果报,既然是自己种下的因,得了这恶果也怨不得旁人。
“已好了,殿下请着衣。”她暗自平复下来,缓声道。
澜建瑧振臂一抖,掩了背,手上迅捷,几下便将衣袍结束好,站起身来。
“这就瞧好了麽?如何?”
谢氏在那边看在眼里,语声关切问。
萧曼早已等着这一问,当即躬身应道:“回太皇太後娘娘,奴婢方才诊了脉,用针也探了,晋王殿下没什麽大碍,但还是血气亏虚,比上次大伤时略好些,想来是前些日子在北境御敌,劳心劳力过巨。奴婢以为,暂时不可再长途跋涉地劳顿,留在京中静养为上。”
她说到最後那两句时,澜建瑧眸色一变,像是有些出乎意料。
只听谢氏蹙眉唉声道:“才只这几日,身子便弄成这样,我早瞧出不对了,说了还硬顶着。祖宗的规制,过了丧期,便得归藩不得逗留京师,就算在京中留医,朝中众臣那里也说不过去,啧,这可怎麽好……”
她摇了摇头,转向旁边:“虞院使,你瞧现下还有没有别的妥善法子?”
那虞院使搁手起身,恭敬道:“回太皇太後娘娘,既然是秦奉御请的脉,臣这里自然也没什麽更好的法子,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晋王殿下不论在京中留医,还是归藩建兴,身旁都离不开秦奉御,太皇太後娘娘不如传个话,陛下自然会允的。”
第192章 一种相思
天更暗了。
水汽都聚上云间,灰压压的覆在半空里。
可那雨偏偏就是下不来。
这样的天气最是惹厌,在房里闷气,想出去又恐被淋个正着,当真叫人无所适从。
澜煜趴在窗台上,双手托腮,皱眉嘟唇地望着外面。
那院门处刚刚又有几名内侍进出,却依旧没有他想见的面孔,再一晃眼,连那几个人影也不见了,黄瓦红墙下一片空荡荡的。
“陛下,奴婢估摸着二祖宗和秦奉御也快该回来了,这儿有膳房刚送来的点心,可香着呢,咱们一边吃一边等,好不好?”旁边的内侍捧着打开的漆盒陪笑道。
那小小的人动也没动,充耳不闻地仍旧趴在那里。
另一名内侍走上两步,凑近道:“陛下可还记得大将军麽?原先连胜九场那个,这些日子叫得可欢实呢,奴婢方才打外头回来还听见来着,这一准是又想要陛下给赏了,咱们要不……”
“烦不烦呀,走开!”
澜煜扭个头,怒斥了一声,那双眼瞪得溜圆,半曲的腿一晃,便露出里面赭黄的缂丝衮龙袍来。
那颜色一亮眼,几名内侍同时声气一窒,唯唯地退到了後面。
这位祖宗打从清起开始就执意趴在这里等,到现在都有一个时辰了,愣是不肯挪动半步,谁劝也劝不应。
瞧这外头的天时,风怕是要起了,说不准哪会儿就要下雨,这要是着风受了凉,谁吃罪得起?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眼头明亮,抬手指着窗外叫道:“陛下快看,二祖宗回来了。”
澜煜闻言,气哼哼的脸色当即一变,恨不得整个小脑袋都探出去,果然就看那熟悉而挺拔的身影从院门外快步走了进来。
“哈哈,终於来了!秦恪,秦恪……”
他身子一弹,就从矮榻上跳了下来,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就往外跑。
“陛下!”
“哎呦,我的主子爷,可慢着点!”
“主子爷,这不成,让奴婢们去迎吧……”
澜煜可不管急切间有没有跌倒之虞,更没想过这样以主迎仆哪里不妥,只顾推开门往外奔,边跑还边叫着秦恪的名字。
那几名伴驾的内侍竟有些赶不上,只能悬着心跟在後面追。
将将过了通廊时,秦恪也刚好跨进殿门。
澜煜当即便扑了上去,紧搂住他:“秦祯说就让我等一会儿,你可倒好,这时候才来。”
“臣原本是能早一刻回来的,临走时又出了点岔子,只能都安排妥当了再过来,还请陛下恕罪。”
秦恪俯着那张仰望上来,满含期待的小脸,唇角盈起笑来,几乎就在说这话的同时,探手叉到他肋下,双臂稍稍用力一提溜,便将他抱了起来,顺势托在臂弯里。
堂堂天子竟被奴臣这样拉巴寻常孩子似的抱在怀中,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有这位二祖宗能做得出。
旁边一众内侍都巴巴地瞧着,眼中说不清是惊羡还是震惧,互望了一眼,没人敢再吭声,都识相地退到远处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