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只觉头顶那片天也愈发开阔了,自从家道毁落之後,还从没觉得这般开怀过。
萧曼迈着悠然轻快的步子,很快到了前院,那里已经能瞧见张家的仆妇小厮们,先前那名家院也正候着。
旁边正厅内此时空空如也,想是午时将近,照规矩已放了堂休憩去了。
不用撞见那吴鸿轩,她倒也放了心,这时自然也不便再像刚才那等率情恣意,便敛色自若,端着四平八稳的样子由人引着依原路出府。
刚到门口,搭眼便见张怀还站在车驾旁,那恭顺的样子却和来时有些不大一样。
萧曼觉出有异,挥挥手叫那家院不必再送,自己走下石阶,还没到车前,就看张怀贴近车帘,低声道:“禀督主,秦奉御来了。”
果然是他,方才一瞧出不对,她心里便隐约猜到了。
既然不放心的话,直接一道过来不就好了,还这麽神神秘秘的尾随着,也不知又在打什麽主意?
萧曼无意去猜他这些暗里算计的念头,上前到车驾旁,也微微倾身,叫了声“督主”。
只听车内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她还没回过神,张怀却已躬着身朝梆盘上比手,示意她上车。
这显然便是让到里面回话的意思,可又要跟他共乘一车,挤在一处。
萧曼有些不乐意,尤其是旁边还有人在,那颗心不由自主地便开始砰跳,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趁着机会又想用强动手动脚。
想起在张府里看到吴鸿轩的事,她心里更觉被什麽东西堵着,有些硌得慌。
可这会子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还是默声不吭地踩着脚踏上了车,撩开车帘,闪身入内。
秦恪正斜靠在後头的横栏上,身上是件天青色的袍子,外套薄纱罩氅,头上钗束着网巾玉簪,俨然一副大家公子模样。
她望见那双眼微狭着望过来,顿时脸上一红,手搁了帘子,人却定在那里,又颔首作礼,轻启朱唇,叫了声“师兄”。
方才在外面叫“督主”,这会子又改口了,明明那晚把话都说开了,怎麽还这般瞻前顾後地瞧场合叫人,莫非又为着什麽事赌气了?
秦恪睨眼望她打量,瞧着那张微微泛红的小脸,暗地里也有些得意。
好吧,虽说是打了折扣的,但好歹还知道当面的时候要改口。
他唇角漾开笑,算是认可了她的“识相”,嗬声问:“见着张阁老了?”
既没动手动脚,也没多少异样的眼神,甚至连句撩挑的怪话都没有,这麽直截了当地便问起正事来了,倒让人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萧曼略怔了一下,那颗半悬的心倒也平顺了下来,把之前想好的话在脑中略略捋了捋,便点头回道:“见了,张阁老他……”
这话才刚起了个头,秦恪便扬手一摆:“你有处置便行,不用回了,坐稳。”
问都问起了,怎的却不愿听?难不成里头什麽情形,他又已尽知了?
萧曼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见他曲指在木栏上轻磕了三下,外头立即便响起扬鞭催马的声音,也来不及去想那麽多,赶紧扶着门口的辕木坐了下来。
车子徐徐开动,由缓入疾,不片刻就出了巷子。
秦恪没再发问,似是早将前面那话忘了,侧头偏向一边,顺着被风撩撩拂起的布帘朝外望,目光似散似聚,像在专注思索,又像只是百无聊赖地出神。
这不说话的样子原本最是怕人,萧曼抱膝坐在角落里,拿眼偷觑,看不出那双眼中有什麽隐晦不清的东西,全然就是一副溜了神的样子。
只要相守以礼,这样倒也没什麽,反正那些话不必存着什麽戒心,什麽时候回都是一样。
她索性也不去想了,也学样似的偏过头,转向对面那扇被风搅得忽起忽落的布帘。
张言这处府宅位於南城杨之湖畔,风景绝佳,人居却极少,一路行过去都不见街市,徒然只能看到碧空与静湖相接,水天一色,浑然一体。
虽说是叫人畅快的景致,但隔着帘,只从缝隙里看那只鳞片爪,瞧得多了不免也有些乏味。
萧曼暗觉无聊,又收回眼来,本来是垂着身上衣袍的纹饰,可不知怎麽的,又不自禁地斜转过去,瞥向坐在里面的那个人。
这时已近正午,红日高照,一片光倾洒进来,不像夏日里灼灼的晒出一片晕光,却也让那薄纱罩氅形若无物,里面天青的袍子也蓦然显得色调浅淡,伏贴在他健拔的身子上,竟也像剥去了繁复的遮掩,一览无余的呈现在面前似的。
她目光略滞了一下,火燎似的转了回来,耳根早已红透,赶忙抬手假作支颐的样子掩着,暗想幸好没被他瞧见,要不然可真不知该怎麽好了。
如此一来,再不敢瞎看了,就窝在那里与他隔得远远的。
不知又过了多久,耳畔车流人声渐响,似已到了内城热闹处。
萧曼不经意地抬头一瞥,窗外果然已是熙攘嘈杂的街市,但似乎又有些不对,她又定眼瞧了瞧,当即诧然道:“怎麽,这不是回宫的路。”
第186章 柳宠花迷
萧曼话刚出口便惊觉失言,掩口歉然止了声。
摆明了他此番前来没那麽简单,如今果不其然。
但依她的脾气,只要是定好了的事儿,便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
这般贸贸然的起头挑明,不但无用,说不得还要引出几句呲弄人的难听话来。
她也不知道怎麽就这麽随意脱口而出了。
似乎只是不经意的脑筋一热,又像是自然而然的在他面前顾忌越来越少。
正想寻个由头揭掩过去,秦恪已在那边斜侧里开了口:“这麽着急忙慌地赶着回去,连这一两个时辰都等不得了,到底宫里哪个让你如此眷着,上回问你不说,这次怎麽着?”
果然,难听的话说来便来。
萧曼还没什麽预备,又不想平白无故再落进他的话套里,索性也打消了拿澜煜当挡箭牌的念头,便直言道:“是我唐突多嘴,一切都听师兄安排。”
说识相还真就识相了,虽然多半都是言不由衷,但知道敛气相随,瞧着倒也叫人顺意。
他嗬了一声:“不急,这会子回宫也没什麽要紧事,既然已经出来了,今儿这午膳干脆就在外头将就着吧。”
萧曼只听得一愣,刻意不回宫去,还绕了半个城,就是为了寻个用午膳的地方?
这话听着便像是在明目张胆地扯谎,谁敢信半个字?
她暗忖就算真是要吃饭,定然也另有别的事,十之八九是要借着席面见什麽人,带上她更是暗有深意。
左不过也就是那些事,这麽一想忽然也不觉得有多奇怪了,既来之则安之,说了由他安排,那就由他摆弄去吧。
当下只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秦恪勾了勾唇,也没说话,半阖着眼仰靠得更深。
马车沿街而行,径往那帘幡幌招林立的地方而去,过不多时,就听张怀在外面勒马叫了声“吁”,随即又贴到窗口低声道:“督主,到了。”
萧曼撑起身子,先打了帘出去,由张怀接过手,从梆盘上跳下来。
抬起头来看,只见迎面的门楼形制陈旧,门口两根矗立的柱子都有些漆落斑驳了,与沿街其它的楼阁相比丝毫没有出挑之处,但却车马驻足,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像是生意极旺的样子。
这时秦恪也已下了车,不紧不慢地抬步就朝里走,张怀忙快赶两步,在前开道。
甫一进门,眼前霍然开朗。
但见屋宇壮阔,厅堂华美,厅内数十张席面都已被食客占满了,人声喧阗,哄若闹市。
大夏虽然商货亨通,物华丰阜,但萧曼却知道历朝历代都严守“抑商戒奢”的祖训,尤其京畿一带,无论商家民家都不得外饰奢靡,至於里头想摆弄成什麽模样,那就无人去管了。
三人刚往里走了几步,当即便有店伴迎上前,嗬腰堆笑道:“哎呦喂,三位爷来得真不巧,这会子正在饭时上,生意太旺,您瞧……上上下下都满了,要不小的领您三位到边上瞧瞧,在哪拚张桌子凑合凑合?”
“既然长了一对招子,就该放亮点,别留着擤鼻涕用。”
张怀寒眼望他笑着,做样掸着衣袍,那下摆看似无意地被撩开,便露出暗藏在里面的垂坠之物来,但见漆黑的一张木牌,外饰八棱云花圆纹,上头的金字却是耀眼刺目。
那店伴兀自还朝里头比着手,一见那东西,登时瞪圆了眼睛,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抖得像打起了摆子。
“这……这……小的,这……这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差官老爷恕罪,老爷饶命……”
萧曼在一旁瞧着,总算亲眼见识了一回寻常人在东厂面前是何等的畏如猛虎。其实这间酒肆能开在内城繁华之处,主人家定然是有些根底的,尚且都怕成这样,更不要说普通的平民百姓了。
她不由自主地瞥过眼去,就看秦恪望着楼上,唇角淡噙着笑,似乎并没在意这事,心情依旧像是很好。
“罢了,叫他不要声张,到楼上腾间清静些的地方。”
他说着,人已挪步朝楼梯那里走了。
张怀早已抚平了袍子,点头应了吩咐,回过眼来睨着那店伴:“还不快去,没听清?”
那店伴僵白着脸,似乎这时才魂魄归位,慌不迭地连声应着,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秦恪走上楼梯,便站在凭栏後负手闲望,萧曼也只好随在旁边,心中却在纳罕。
连房位都要临时叫人腾出来,莫非不是安排好了有别的什麽勾当,单单就是真想用顿午膳?
无论怎麽琢磨,都不像他平素的行事做派,这可真是奇了。
过不多时,张怀便过来禀报那头已备好。
秦恪点点头,由他引着径往东厢,到尽头的那处雅间,门头的铭牌上竖写着“望潮居”三个字。
萧曼暗觉这厅名取得倒文雅,跟着走进去,张怀便在外头将门掩了。
那厅内陈设果然古朴雅致,正中已铺开了席面,一桌子大盘小碟,十二道菜肴排布整齐,另还配有汤品点心,样样都是形色精美,飘香四溢。
她留心多瞧了瞧,发觉那案面椅凳丝毫没有刚被人用过的痕迹,多半是刚刚换的,才这麽一会儿工夫,又要备席,可也真是难为了,但慑於东厂的名号,自然要伺候周全,这也是没法子。
秦恪对那满桌子珍馐佳肴看也没看,进门便缓步走到大开的窗前,负手立在那里,仍旧透风似的闲看。
话没明说,可意思却已昭然若揭。
萧曼暗叹了口气,走到席前,轻手拿过一双长箸给他布菜。
她毕竟是官宦家出身,席面上的事还略懂些,这时便瞧出上的都是些淮扬菜,品相却是之前从没见过的,有的能说出名堂,有的却根本不识。
须臾布好之後,便搁下手,转向他道:“师兄请用。”
秦恪缓然转身,垂了一眼案上分拨细致的菜肴,唇角微挑,便走过来在椅上坐下,接过她递来的筷子磕齐了,夹起一只汤汁饱满的丸子。
“你上次给晋王妃殿下把脉,还瞧出什麽没有?”
第187章 盐香风色
无缘无故的,怎麽就突然问起她来了?
不过想想,慕婉婷能入宫为晋王妃本就是他暗中一力促成的。
再牵扯着同澜建瑧的争较,关切这个故意送到他身边的人也是理所当然。
可慕婉婷不是暗藏心机的太子妃,澜建瑧更不是太子那样的鲁莽之辈。
一早便有了防备,起初新婚一过就借口北境战事,一走了之。
现下虽然回宫了,却仍让慕婉婷一个人留在澄清坊的馆邸,自己则每日在坤宁宫给太皇太後朝夕侍疾。
两下里根本就不在一处,他心里也清楚得很,这麽问到底有什麽用意。
萧曼一时间摸不清他的心思,念着慕婉婷的处境,还是不愿当着面说出来,何况那点内情都是明摆着的,即便不说他也能料想得到。
她索性假作淡然,一边拿竹签子继续给香螺去壳剥肉,搁到他面前,一边摇头:“没有,晋王妃殿下就是湿寒入体,脾胃违和,前日我还当面见了一回,早无碍了。”
这样子显然是没把话听明白。
秦恪却也不急,将那只丸子放在口中咀嚼,品着其中汤汁流溢的香润,有意无意的点点头:“哦,照这麽说,人和身子都是好的,定能替晋王殿下诞育王嗣,永续藩篱了?”
这麽一说,便有点近乎明指的意味了。
萧曼总算知道了他之前那话的深意,心下却更加奇怪。
国丧刚过,宗室後宫仍在孝期之内,这时候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没头没脑的闹出孕事来?
况且就算是有,他也用不着这等关切,难不成还盼着慕婉婷给晋王一宗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正纳罕间,蓦地里又是一激灵。
子嗣统系乃是国本,自来都是皇家最看重的事,眼下澜煜小小年纪便继承皇位,虽然有遗诏在,但朝内朝外都是暗流涌动,尤其是那些朝臣,多半仍倾向由澜建瑧继位才是正道。
可倘若他将来无子无嗣的话,皇统便从此断绝,这可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要能早一步知道,恐怕便没有几个人还会属意晋王继位了。
莫非他的意思是……
一念及此,萧曼登时心头揪紧,竹签子在手上颤了一下,从螺壳里刺出来,正戳在指腹上,痛得低声一“噝”,赶忙放在唇间轻吮。
“啧,问两句话而已,这是怕的什麽?”
秦恪望着落回盘中的那只螺,里面细嫩的肉还没拨出来,将露未露的探了小半截头在外面。
他眉梢轻挑,眼中忽然亮起一丝玩笑似的狡黠,把那只螺捏了起来,顺手又捡起她方才失手落在一旁的签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纤细的竹身竟然还有温热之感,尖端那点殷红浮在汤汁上,沁出丰腻的油亮,说不出的诱人。
“你……那上头沾了……”
萧曼瞧出苗头不对,才刚开口,秦恪却已用那根竹签子将螺肉挑了出来,抿在口中细嚼,随手将螺壳丢在一旁。
他不是向来都爱洁成癖麽?那东西明明沾了血,他却不嫌不避的拿来挑东西吃,究竟是怎麽了?
萧曼已红透了耳根,双颊也烧得如同火燎,却见他双眸微狭,细薄的唇一蹙一蹙地抿动,嘴角还撩挑着笑,全然是一副颇得其味的样子,不由更是羞赧难当。
片刻间,那双略盈着润光的唇终於停了下来,却像兴致寥然,将那竹签子也丢下,向後一靠。
“原来我在你眼里便是这等不堪,什麽下三滥的勾当都敢琢磨?”
别说琢磨,便是真的去做,这世上有哪件事是他不敢的麽?
想起入宫以来经过见过的那一幕幕,萧曼不禁心生悸悸,连手上的刺痛都觉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