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为揉了揉被祝梨随手扇了一巴掌的脸,他发现自己现在简直贱得不行,被这么一顿修理还挺高兴,和前几年被祝梨骂一句难受半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发现,我都习惯被你骂了,你要是一天不骂我,我还有些不舒坦。”
祝梨摆弄着电脑,头都没抬,“给你贱得呗。”
蒋为老实了,去拿卫生间的吹风机,他做事有些马虎,每次不是忘涂精油,就是忘涂头皮护理,索性后来他直接把吹头发的步骤贴在吹风机上,果然进步飞快。
把吹风机规整好,他才来问祝梨晚饭吃什么。
祝梨摘下耳机,看了他几眼,漆黑的眼珠折射着客厅灯光的细碎光闪,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带了些一时兴起的意味。
“就吃鸡蛋土豆饼和番茄牛腩吧。”
*
祝梨在学习上一直是天赋型选手的那一类,几乎她之前所有的科任老师都曾惋惜过她的懈怠。
即使是那些总嚷嚷着女孩子没男孩后劲大的那些老古董们,也不得不承认祝梨的聪明。
她的聪明是直观的,不需要更多的佐证,几乎是随便学学就能拿到不错的分数,这种能力也让她一路有惊无险地进入了她的目标大学。
人们总会欣赏轻描淡写的,而看轻格外努力的,即使那些努力的人得到的成绩更佳。祝梨觉得她和范清就是这样,即使范清从小到大总是名列前茅,即使范清本硕都在藤校。
但亲戚长辈们总是下意识觉得祝梨更聪明。
只有祝梨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她刻意规避的路径。她不是不努力,而是不好意思努力,天才的光环像是一把紧箍咒,让她瞻前顾后,她总担心努力了并不会取得更好的结果。
担心用力过猛让她的光环消失。
她并不避讳自己虚荣的底色,她知道范清比她聪明得多,她虽然没在范清面前承认过,但她的确有这个自知之明。
只是她没想到,她这样的心思,竟会被导师一眼看破。
在接连被导师废了四次稿后,她的导师脸色第一次严肃起来,声音不大,但却足够严厉了。
“Li,你不觉得你的瓶颈期太长了吗?”
“告诉我原因。”
祝梨视线落在平铺在桌面上的手稿上,下意识地开口给自己找理由,“最近失眠,一画图头就疼。”
导师素淡的眉目显出难言的犀利来,她的眼睛轻抬着,“我来告诉你原因吧。”
“自从你大二的时候因为那场设计比赛横空出世之后,你就被那些虚名迷了心智。你被社媒浮夸的标题给框住了。”
她冷哼一声,“什么天才少女,鬼马新星。我现在告诉你,你的那些设计非常平庸,当时你能脱颖而出,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
“如果你还想在这一行业继续走下去的话,就重新去看看当时让你出名的那些设计,是多么幼稚,多么欠缺。”
她的眼睛再次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祝梨的身上,“这样你就会知道,你被那些泡沫一样的东西困住,是如何的可笑,又是如何的可惜。”
祝梨从来没被人这样直白地批评过。范东来也会骂她,吼她,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肆意地打压她,但那都不是批评。那是单纯的情绪宣泄。
而现在,她真的被批评了。被不留情面地客观评价着,又被留有余面地寄予厚望着。
导师把手稿又递回来,“去吧,希望你下一次交上来的东西不会再让我发现你的拘谨。”
回家之后,祝梨把之前的手稿全都找了出来,她仔细来回地翻看着,她不再带着滤镜,无论这滤镜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她第一次摒弃外界对她作品的评价,就这样,将自己的手稿当做陌生人的作品重新看待。
这么一看,果然就出现了新的视角。
她出名的作品确实天马行空,而且出现的天时地利人和,一下就戳中了当时时尚圈的神经,但现在再来看,剪裁过于繁冗,元素有堆砌的嫌疑。
而她之后那些束手束脚的设计,也正是踩中了这些雷点,她过于想复制当时的成功,总是逃避新的选择,所以她总被困在这样的怪圈里打转。
看清楚这一点,祝梨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她终于找到了横亘在她心头的那股无形的压力的源头,下定决心地走出这座迷宫来。
蒋为见祝梨面上带笑,又颠颠地凑过来。他四处瞧着祝梨铺满整个茶几的手稿,不由自主地开始惊叹,“祝梨你画的画可真好看。”
他看不懂设计,但他总觉得祝梨干什么都是最厉害的。
连打人都是最疼的。
祝梨现在心情尚佳,看什么都可爱几分,她抬了抬下巴,“那当然了。”
蒋为难得没被祝梨三言两语打发了,往茶几前贴得更紧了,他的手指在手稿上点着点着,停在一组黑色西装上,西装上的大朵的绢花显得格外张扬。
“这个我知道呀,是不是你们工作室之前的系列。”
祝梨点头,“当时这个系列是限量的,公价2000多,二级市场炒到五位数,翻了将近20倍,给我都吓一跳。”
蒋为嘴角翘了翘,他真想告诉祝梨,当时他托了多少人辗转了多少趟才拿到这件衣服。但他又觉得说出来显得他多刻意一样,忍了忍咽了回去。
他缱绻地看着祝梨,却见她一副陷入回忆的样子。
“说起来,这个还是以陈野为灵感的呢。”
蒋为当即脸色就不对了,好好的怎么又提起来这么晦气的人了。他有些气呼呼地盖住那幅手稿,“那我的呢。”
祝梨眉尾抬了抬,“什么你的呢。”
“哪个是以我为灵感的?”说完他也顾不上矜持什么的了,开始在桌子上随便乱指,“这个?”
“还是这个?”
祝梨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你俩长得那么像,还是兄弟俩,分什么他的你的。”
她现在心情好,愿意哄着蒋为,“你就把这个也当成以你为灵感的呗。”
没想到蒋为在这方面又轴起来了,“不行,哪有正品蹭冒牌货的道理!”
他一向把陈野当做自己劣质的复制品,怎么肯这样自降身价。祝梨乍一听蒋为这番胡言乱语,难免觉得有趣,她嘴角抬了抬,“你怎么确定自己是正品?”
蒋为被这么一通刺激,也耍起横来,“我自己想的。”
他就是知道,他就是确定!
祝梨一向是需要新鲜感的,蒋为在她面前低三下四惯了,这么偶尔一吃醋耍耍性子,她也觉得好玩。玩心起来了就一下抱住他,“来,让我看看你这个正品的防伪标在哪呢。”
蒋为听话地凑到祝梨面前去,每次这种时刻他还是有些紧张,红着耳根在祝梨玩味的视线里一点点脱着衣服。
他有些不自信地抬眼看了祝梨一眼,“那我是正品吗?”
“别那么多废话,躺下。”
她又不是干鉴定的,问她干嘛?这傻缺。
第47章
临近毕业,祝梨特别忙。她要做毕业设计,还要跟着导师去各地看秀,落在蒋为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而且,祝梨早起,他也得跟着早起,还得起得比祝梨更早。
凌晨5点起来煎鸡蛋的时候,蒋为还是止不住甜蜜的笑意。
他卡着模具,将鸡蛋剪成爱心的形状。蒋为垂着睫毛盯着鸡蛋的火候,嘴角像勾了鱼线一样,翘在一边,半晌落不下去。
祝梨已经很久没搭理Jacob了,她来去匆忙,每次蒋为跟在祝梨身后拎着东西与Jacob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都叫嚣着得意。想起Jacob落魄的眼神和祝梨的目不斜视,给他乐得晚上都睡不着偷偷咬被子。
他现在觉得祝梨对他是越来越好了。知道他吃醋就特意疏远那小红毛,想到这,他又美滋滋地扬了扬眉梢,说到底,他才是祝梨正儿八经的枕边人,平时能给祝梨操持一切。
那小红毛,蒋为轻蔑地哼了一声,给祝梨洗脚都轮不上他的。
做好简单的早餐,蒋为给祝梨端过去。祝梨随意吃了几口就撂下筷子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平板和各种手稿放进背包里,踩上鞋子,终于还是没忍住看了蒋为一眼。
“以后勤快点跑跑附近的早餐店,就别自己做了。”
蒋为又是心下一暖,祝梨这么忙还知道心疼他,他忙不迭地表忠心,“没事的,我不累。”
祝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打量着他,“你做饭什么水平你不清楚?”
她也是奇了怪了,蒋为是怎么做到连煎鸡蛋都能把鸡蛋煎得口感像纸片似的。像陈野那种能干的人对做家务痴迷就算了,蒋为这种十次里有一次把事情办利索就烧高香的人,是怎么愈挫愈勇的。
说完她也不等蒋为摘围裙穿鞋,把车钥匙从墙上一摘,自己开车走了。
到工作室的时候还没有人,她刷了门禁卡把大厅的门打开,又逐一开了灯。自从上半年被导师训了那一次,祝梨也算开了窍了,复健的过程虽然痛苦,但咬牙捱过来路就是越走越顺了。
毕业设计对她来说已经不是难事,但就是工作量很大,她现在已经完成了初稿,还差定布料和打版了。打版一直是她的弱项,当时眼高手低课也没好好上,现在再去看教材又觉得毫无头绪。
她打开手机,又看到Jacob锲而不舍的各种消息,祝梨用铅笔把头发随手挽起来,她突然想到,Jacob好像认识一个很厉害的版师。
她在他的IG上见过好几次他和那个人的合照。
【帮我问问Nicolo开不开小课,有重赏。】
Jacob几乎秒回,【LiLi,你又重新理我啦!】他刚发完这一条,又等不及地给自己讨恩赏,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呢!
【能不能赏我陪你上课嘛。】他又是习惯性地对着祝梨撒娇,他知道祝梨很吃他这一套。
这样明显的且处于低位的示好对祝梨来说很受用。果然祝梨语焉不详地回复了一句,【事办成了再说。】
Jacob眼睛亮了亮,这就是有戏。
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相当充分的理由来陪祝梨,Nicolo就在祝梨的办公室给她上课,每天上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Jacob就能待在这里给祝梨端端茶倒倒水。
祝梨学习很认真,倒没分给他多少视线。不过Jacob做事情倒是蛮利索,很会看眼色,祝梨不想搭理他的时候就静静地待在一边等着,不像蒋为啰啰嗦嗦个不停。
祝梨有时候也纳闷,她记得蒋为小时候也没那么多话啊。她坚信他是被美利坚给荼毒了。
鉴于Jacob的办事牢靠,她去市场挑布料的时候也带着他,Jacob偶尔还能给她点灵感,他做模特时间久了,在布料方面也算是见多识广,能和她说得上话。
选材料是个费心费力的事,祝梨三天两头地扎进布料市场,连连一个星期都没怎么搭理蒋为,身上像安了传感器一样,天一亮就启动程序,收拾收拾出门。
蒋为头两天还默默安慰自己祝梨只是单纯的太忙了,但他慢慢发现他也说服不了自个,按说祝梨的毕业设计已经差不多快要收尾,怎么会比之前还要忙。
他在家里横竖坐不住,心里一个个的猜测折磨着他。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个冒牌货趁他不注意偷偷跟到这里来了。他想问祝梨,但他一天到晚只能独守空房,和祝梨说不上话。而且他也不敢问,害怕祝梨烦他小心眼厌他乱猜忌。
理智上他知道祝梨最近太忙了,他就不要去添乱了。但心里的恐惧不受控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在一个清晨,偷偷骑了辆自行车跟着祝梨的车后面出了门。
这附近的路是单行道,车流不算畅通,骑快点能堪堪追上汽车的尾灯。
祝梨的车缓缓驶进了工作室的地下车库。蒋为藏在大楼对面的那家咖啡店里,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杯咖啡,然后迫不及待地掏出望远镜。
他看见祝梨背着背包进了大楼,她今天穿了件轻薄的风衣,头发随意地用发夹夹在脑后。
盛装打扮这一说从来不适用于祝梨,她就算只洗把脸就出门,都漂亮得让人瞩目。
她从小,就拥有着只属于她的聚光灯。
但蒋为还是预先松了口气,觉得心里的猜测荒谬了几分,祝梨这样的状态,一看就是来工作的。
他放下望远镜,抿了一口咖啡,来都来了,他想着再坐几个小时,到时候和祝梨一起去吃午饭,祝梨已经很久没让他陪着吃午饭了,他担心祝梨又是简单对付几口。
但下一秒他的心又提起来,他隔着透明玻璃看见祝梨去而复返,出来的时候还带着叫他气得牙痒的Jacob。
他又火速拿起望远镜,放大的视野里,祝梨和Jacob说了些什么,那小红毛闭着眼点头一副乖巧模样。蒋为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怎么能看不懂Jacob的献媚与造作。
贱人!贱人!
他看着祝梨自己下了车库,从里面开出那辆奥迪A8L,载上Jacob扬长而去。
蒋为的心凉了,祝梨出门的时候开的是911,而临时换车的意图也不难猜测,911外形过于张扬容易被人记住,祝梨要去做什么事,要避着人呢。
蒋为觉得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不敢追过去了,他把视线往回收起来,清早的太阳光比起正午来也不遑多让,刺得人眼睛生疼,想落泪。
其实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蒋为的手指在咖啡杯上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