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新菜,尚未动过筷子,不知怎么被这家伙截了胡。
秋池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姑爷您……您怎么从席上偷菜呀?”
“乱讲话!”林长世驳道:“自己家的席面能叫偷吗?”
说着话,他已摆好了两副碗筷,对青筠道:“折腾一整天,你们肯定饿了,糕点吃多了胃痛,不如热汤热饭舒服。你慢慢吃,半个时辰后我叫人来收拾,担保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青筠不是羞怯怯的小家碧玉,却也经不住他这样事无巨细,连说“知道了知道了”,将他赶回了席上。
秋池已然直不起腰,一是笑的,二是真饿了。
不陪着小姐经历这一场,她竟不知道,原来昏礼是这样的麻烦。
从清晨天不亮到现在傍晚,她们都没正经吃上一口饭,饿了就塞口点心。想到小姐身上重绣的嫁衣和沉重的头面,端端正正的穿戴了一天,还要被人领着去完成繁缛的仪式,想必比她还要辛苦数倍。
忙扶着青筠坐到桌前,主仆二人很是从容的用了顿饭,虽中途也怕有人进来瞧见笑话,但除了一个时辰后阿媛轻手轻脚的进来收拾,真的没人进来打扰过。
新婚次日,林毓秀将家里的一应账目、田产、铺面全部交给了青筠。
“这家里没有长妇,只能辛苦你了。”她笑道:“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开口,倘若没有那是最好了,我乐得轻省!”
青筠也没做作着推三阻四,回房认真将家里产业盘看了一遍,每一笔都做了新的打算,从那日起,林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不但赎回了祖宅,还重新做了修缮。
林砚做主,拆了祖宅的戏楼,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一座小学堂,聘请县里的秀才坐馆,鼓励林氏族人都将孩子送进学堂读书,不拘男孩女孩都可以来,不但免束脩,还管中饭。
当然,这是后话。
昏礼之后不久,就到了年底,想到林长济独自在京城过年好不冷清,林砚便要马不停蹄的赶着进京,陪他过年。
与他同行的还有林长安,因为林长济在信中提到,国子监有一监生名额,捐银入监,林长安毕竟还年轻,多读几年书总是好的。
能进国子监固然是好事,既然没人指望长安真正去考两榜进士,监生本身也算个不错的出路。
一路上,林长安都在拖延抱怨,他已经辍学多年了,早已没有了困坐书斋的耐心。直到听说捐监不是必须每日到国子监应卯,又可以趁着过年期间在京城好好玩一玩,这才又重新活泛起来。
林砚压了一路的火,到京城后第一时间就是向林长济告状。
林长济直接将长安锁进西边独立的院子,要他闭门读书。
长安懵了,“砰砰砰”的拍着门:“大哥,你锁我做什么?”
林长济道:“往届捐监良莠不齐,你这一批开春入学,需由北直隶提学道安排考试,通过者才能入监。过年期间入京的捐监太多,你在家里清净读书,不许与他们出去厮混。”
林长安欲哭无泪,说好的捐银入监,为什么还要考试?考试就考试,难得来一趟京城,居然还不让出门!
林长济凭他如何折腾,只许下人给他送进一日三餐,不许任何人放他出门。
果然,临近年关,就听说了捐贡生在八大胡同狎妓,因争风吃醋而斗殴的一应丑闻。朝廷正在找机会整饬国子监学风,一伙人正撞在风口上,但凡在场的贡生,有一个算一个,罚罪为民,遣返原籍。
听闻消息的林长安,面色凝重,半晌没有说话。
林长济还当他逃过一劫,心存后怕。
谁料他不紧不慢的吃完半盘扁食,好奇的问:“那他们捐给礼部的银子退不退啊?”大过年的,林长济险些没跳起来抽他。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正旦
正旦日, 按例要给皇帝上和表,群臣要给皇帝、储君拜年,命妇要入宫给皇后拜年, 皇帝要赐宴, 还要祭天地、拜太庙, 诸多繁文缛节,毫不忙碌。
但今年一入冬, 太子病的尤为严重, 多时昏迷,少时清醒,帝后心思不在,一切礼仪从简, 群臣只是在皇极门叩首, 更不要说赏赐和酒宴了。
行完了礼,百官就各自回家过自己的年。翰林学士孙固带着李、周二位学士,还有林长济,四人往皇极门的书堂内走去。
照例, 他们接受两位学生的拜年, 并向两位王子贺岁。
可是到了书堂才发现,祁嵘又不见了。
他已经半年没逃过学了, 随侍的太监们早已放松了警惕,皇宫这么大, 一不留神就不知跑到了哪里。
祁屹一丝不苟的给四位师傅拜年, 四人也要朝他行礼,祝他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康健, 学业有成。
这边礼成了, 仍不见祁嵘的踪影。
林长济大概猜得出他在哪里, 主动提出去找,留下师徒四人在殿内说话,掀开帘子顶着风雪就出去了。
身子骨最弱的李学士打了个寒颤,瑟缩着朝炭火处靠了靠,说:“年轻就是好,不畏严寒。”
祁嵘就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偏院,他将心爱的八哥小八藏在这里,每日昼食以后溜过来喂鸟,鲜少有人知道。因为林长济从不午休,出来闲走时偶然发现的。
大过年的,祁嵘坐在鸟笼旁边发呆,小小的一个,站在冬阳之下,在地上拖出一道很长很长的黑影。
见林长济来找他,他倒是不太惊讶,只是草草向他行了个礼:“林师傅。”
“小王子……”林长济自嘲一笑,拱手道:“臣失仪,该叫世子了。”
吴王年前上书请旨,要求册封祁嵘为世子,内阁递上去的票拟,司礼监已经批红,所以祁嵘已经正式成为吴王世子。
可是听了这话,祁嵘的脸色更加难看。皇帝同意册封他为世子,却要求他在京城完成册封礼,并不放他回封地,他白白折腾了一整年。
所以满朝都在庆贺新年,只有祁嵘破大防了……一个人躲在这里消化情绪。
八哥在笼子里扑扇两下翅膀,说:“难吃,难吃!”
祁嵘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瓜子投喂给八哥。
林长济问他:“世子为什么把鸟儿养在这儿?”
祁嵘道:“因为它不听话,总是说一些犯忌讳的话,我身边的袁翁怕它惹祸,要将它放走,可是不能放走啊,它从小生活在笼子里,离了人,一定不能活。”
说到这儿,小小的少年叹了口气。
八哥恰到好处的说了句:“鸿胪寺,难吃!”
“您看。”祁嵘两手一摊。
林长济忍俊不禁,鸿胪寺的御膳连鸟都嫌难吃,还不让鸟说了?
喂完一把瓜子,祁嵘又说:“其实,我们这些宗室,和笼中鸟没什么区别。”
“世子慎言!”林长济小心的看看身后敞开的院门。
祁嵘却说:“您是不会说出去的。”
林长济对他说:“皇族困于宫殿,书生困坐书堂,女子囿于后宅,贩夫走卒疲于奔命,芸芸众生,人人都是笼中鸟。”
“林师傅,”祁嵘一脸哀怨,“哄小孩不是这么哄的。”
林长济笑道:“世子有此一叹,说明真正长大了,臣怎么能当成小孩子哄呢?”
祁嵘喂完了一把瓜子,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一阵冷意袭便全身,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向来通透聪慧的孩子,连哭都是默然无声的。
他不能对外人说,他对那个位置不屑一顾,只想回封地,侍奉父母,继承小宗的宗祧。
他也没办法说,他的父王母妃上了年纪,父王身体又不太好,他怕没有时间尽孝。
世人都觉得,有机会继承皇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朝臣都觉得,储君有恙,应诏入宫以备不虞,是他作为皇室宗亲的责任。
煌煌正道之中,湛湛青天之下,谁会在意他的喜怒悲欢?
帝后每日对着生病的太子忧心如焚,可曾想到,他也有自己的父母?
林长济默默的陪着他,直到他哭够了,朝他伸出一只手:“天太冷,三位师傅等着您一道吃扁食。”
祁嵘擦干眼泪,伸出小手牵住了他。
“每年元宵节,朝廷赏赐诸藩王,世子可以请示陛下,看能否捎一些特产回去。”林长济道。
“真的?”祁嵘两眼一亮:“京城有什么特产?”“臣年前买了些果脯、栗子糕、茯苓饼捎回老家,给臣的弟弟妹妹,又买了一条做工上乘的织毯,作为弟弟弟妹的新婚之礼……”
“哦——我记下来了。”祁嵘道。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踩着厚实的积雪朝外走去。
……
正启三十三年,二月,青筠正忙着老宅翻新的事,忽然一阵阵胸闷恶心,回家请郎中一看,竟查出两个月的身孕。
长世从府学飞马赶回。
毓秀没生养过孩子,家中亦没有有经验的长辈,几人商量之下,索性让林荣礼一家搬来,两家住在一起,让二婶帮着掌掌事。
八月初,林长世赴省城考秋闱,擦着倒数几名过了,从此免赋税、免徭役、有了做官资格,真正进阶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
因为毓秀临近产期,他连省里的鹿鸣宴都缺了席,一放榜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江宁家中,前脚刚踏进家门,正赶上青筠生产,吓得涕泗横流,魂飞魄散,抬脚往产房里闯,被一屋子女人拦在外头。
“是二爷吧?”稳婆对他说:“不用担心,二奶奶胎位正、生的顺。”
林长世擦了擦一脸的汗水和眼泪:“顺?顺怎么还不出来?”
二婶从产房出来,烦躁的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以为是下蛋呢?!躲一边去,别杵在这儿碍事!”
林长世愣愣闪开,看着一屋子人进进出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声婴儿啼哭冲破夜空。
“生了生了!母女平安!”稳婆激动的叫道。
林长世确定自己不碍事了,趁着大伙注意不到他,抬脚冲进产房。
稳婆见状也不拦了,倒抓着婴儿的双腿拍打足底,笑吟吟道:“再多哭几声给爹爹听听,越哭越太平!”
婴儿哭的面红耳赤,二婶不断在旁边提醒:“轻一点,别弄伤了她。”
稳婆抱着孩子向夫妻俩道喜,林长世瞧着襁褓里的孩子,丑丑的,皱巴巴的一小只,胎毛卷曲着湿哒哒贴在头皮上,遂又将目光移开,蹲在床边,握着青筠的手。
青筠体力耗尽,面色惨白,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
长世凑近了她,才听到两个字:“饿了。”
他忙转身出去,命人拿吃的进来。
为生产时补充体力,厨房里有备好的红糖甑糕,蒸在锅里,热腾腾的。
青筠勉强吃了几口,又躺回去。
长世便知道她吃的不开心,又出去,去灶房给她下了鸡丝面回来,上面漂着一层油花和翠绿的几点香葱,鲜香扑鼻。
毓秀跑来阻拦:“这么油腻的东西也是给她吃的?只怕她闻了想吐,赶紧拿出去罢。”
林长世却执意端到青筠面前,她想吃什么,他难道还不清楚?
一刻钟后,阿媛端了只空碗出来,毓秀和二婶看的两眼发直。
可谁不愿家里的产妇多吃呢,一碗鸡丝面下肚,青筠的面色总算好了一些。
毓秀才提出:“弟弟,大名不着急,先给孩子取个乳名儿?”
林长世一拍大腿,这时才想起还有个孩子,四下乱找。
一屋子的人被他的憨相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忙跟他说:“孩子已经被奶娘抱去洗澡了。”
“哦——”林长世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想名字,想了半晌,又问:“是小子还是姑娘来着?”
众人:“……”
二婶忍不住又抽了他一掌:“都说了是母女平安!”
……
林长世给女儿取了一个“琛”字,琛姐儿,意为珍贵的宝物。
写信给林长济,毕竟是林家这一辈第一个女儿,想让林砚做主取个大名儿,林砚觉得琛字很好,就叫这个字吧。
林长世收到回信,立刻开祠堂将林琛写进了族谱。
林砚又让他趁早进京参加会试,可是林长世新婚之后就一直忙着准备秋闱,眼下刚得女儿,只想守着妻女好好过日子,半点进京赶考的心气儿也没有了。
再说他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凭他死背程文的笨办法,糊弄过乡试已是祖宗保佑,想要照本宣科去应付会试,简直是痴人说梦。
嘴上说着没有把握,想再多读三年书,其实想止步于此了。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进京。
山高皇帝远,林砚和林长济谁都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多余的心力都用在督促林长安的功课上。
林长安:???
首先我没有得罪你们任何人。说起林长安,实在是生不逢时。
国子监的学生统称监生,究其生源,却分为举监、贡监、荫监、例监四类。
举监生是从会试的落地举人中选拔“年少质美”者入监,一般是二十五岁以下的资质尚佳者;贡监是由地方府州县学向国子监贡送优秀生员,此二者是真正在监读书,一心考取功名的。
荫监,顾名思义,祖上有军功或以身殉国者,凭着祖荫入监,或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也可以荫一子入监,他们本就出身勋贵世家或累世官宦,前途自然不在话下;例监,就是林长安这样,以缴纳钱粮入学的生员,其中不乏商贾之子、游荡之辈,以及被革生员,生源质量摆在那里,名声自然不会好。
之所以说林长安生不逢时,是因为在他之前,大部分的例监只是混个文凭,不需要在学读书。后来例监的名声越来越差,影响到整个国子监的名声,以及朝廷的声誉,皇帝决心整改,不单是国子监的官员,连北直隶提学道官员都被大换血。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捐监生的头上。
要求所有捐监生按照学规出勤坐监,无故不得缺勤,事假不得超过三日,每月只有望朔两日给假,功课繁重,辛苦枯燥。
回到家里,还要被两位进士盯着背书习文,因为国子监也是分年级的,成绩最差者分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学期一年半,一年半后成绩合格者升入修道或诚心堂,学期同样为一年半,最后才能升入率性堂,学期一年,顺利毕业后方可参加吏部的铨选,获得官职。
为了督促林长安在三年后顺利升入率性堂,两位进士老爷携手为他罗列了满满两大页学习计划。
孩子都快学傻了。
第53章 、兵临城下
从夏秋交接之时, 边关的军报一日不停,北漠阿吉纳部犯边,抢夺财产、人口。
只因河套这个区域, 本是属于国朝的, 起先, 北漠人时常串门,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对这个散漫粗鲁的部落,朝廷越发力不从心,最终,放任河套被外族占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