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别开脸,不知说什么好。
元祥磕了三个头,哽咽道:“您多保重,我这就走,这就走……”
元祥真的走了,在春寒料峭的夜晚,在红烛璀璨的婚礼上,背着简单的行李,消失在坎儿胡同的尽头。
林砚没有留他,留不得,也留不住。从他出卖林长安的一刻,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
新房中,同牢合卺,热闹非凡。
林长安的酒量比长兄好了不知多少,席上被灌了许多酒,也看不出几分酒气,只是脸上漾着两团不自然的潮红。
待礼数齐全,喧闹的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林长安挑开那鲜艳的盖头,先是愣了一愣。
那细弯弯的柳叶眉使整张脸变了个模样,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咚的跳,还以为自己日思夜想的新娘被人掉了包,难怪人们都说,眉毛是五官之中最重要的。
愣神的片刻,他挑着盖头的手都酸了,搁下喜称道:“真是低估了绣工的重量,这东西怎么这么重?”
周藜埋怨道:“头上这些才叫真的重。”
说着就去拆发髻,钗环勾住了头发,全都绞在一起。
林长安又去帮她拆头发,两人笨手笨脚,又不好在新婚之夜喊人帮忙,好不容易打散了头发,又去解喜服。
周藜以往穿男装的时候更多,且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礼服,撕吧许久才脱去外衫,脱完了自己的,又去脱林长安的,动作要娴熟得多。
突如其来的主动让林长安骇的双目圆睁,却一动也不敢动。
周藜瞧了瞧他那张白净俊俏的脸,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两手一滞:“且等我一下!”
她转身去用备好温水的盆子洗脸,卸去脸上浓厚的脂粉。对镜看看,那抹的惨白的脸才恢复了本来的俏丽净透。
林长安暗自将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周藜转身,林长安呆住了,这张不施粉黛的脸,与那日风雪战火中初次相遇的场景重合起来,令他意乱神迷。
他实在爱惨了眼前的姑娘,身为一个男人,他要用一生将她守护,将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正想温温柔柔的与她说会儿话,再念几句应景的诗,调动一下情绪,缓解少女初行房事的紧张。
谁料她微微一笑,抬腿攀上床褥,朝着他的腰跨上骑坐下去。
林长安吓呆了,又怕她坐不稳,伸手扶住了她的腰,不知是不是习武的缘故,她的腰肢紧实,健美而充满活力,这一摸之下,他愈发的动弹不得了。
周藜将瀑布般的长发撩去身后,俯身勾住了他的脖子。
林长安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是可以动的,他轻呼一声,抬头噙住了她的嘴唇。
次日清晨,林长安累的起不来,周藜却觉得浑身舒畅,难得起了个大早。
没有公婆,省了一大清早的去请安,她兴冲冲的跑去院中练剑。
林长安身边没有丫鬟,小厮在前院,院里洒扫拾掇的,都是周藜陪嫁的丫鬟。
除了那日在周将军面前“振振有词”的大丫鬟琥珀,被吓晕的丫鬟灵芝,伴她长大的乳母安妈妈以外,还有几个体态健硕、从小习武的丫鬟。
“三爷还没起吗?”安妈妈从院子外面来,急匆匆的就要进屋:“二爷二奶奶都起了,派人来请,想一块儿说说话。”
周藜拦住安妈妈,道:“难得有三日婚假,让他睡吧,平时读书累得很。”
安妈妈笑道:“您真体谅三爷。”
“是真的,我早上看了几眼他的那些书哇,看得我眼都花了。”周藜道:“我爹说我能考举人,原是哄着我玩儿呢,我竟然真信了。”
第65章 、密报
林长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还未睁眼,下意识往枕边去摸,身边空空如也。
琥珀端着温水, 灵芝拿着胰子、手巾进来, 给他洗脸。
林长安不习惯别人服侍, 又很想赖床,朝里翻了个身道:“我自己来就好, 你们出去吧。”
“二爷在前头说有事, 派人喊了三爷几次。”琥珀道:“已经巳时了,三爷起来用饭吧。”
林长安自己穿衣洗漱,由着琥珀将他的头发束起。周藜这时才进门,出了一身汗, 神清气爽。
灵芝依次往桌上摆了早点, 有豆汁、油条、焦圈儿和糖火烧,还有六必居的酱菜。
此时已将近中午,林长安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后不要空着肚子等我。”
周藜笑嘻嘻的说:“谁等你了,我早上吃过一碗水滑面。”
林长安怎么看她都很可爱, 将手里的焦圈儿撕碎了泡进豆汁里。
“二伯叫你去前院, 好像有事,一会儿你先过去, 我要洗澡。”她身上汗淋淋的。
“好。”林长安听说有事,吃的更加快速。
他来到前院, 长世正指挥下人去京城的各个码头, 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林长安问。
“元叔不见了。”长世道:“有人看到他背着包袱从角门离开,但昨晚家里太过忙乱, 没太注意。”
“元叔昨晚在忙什么?都见了什么人?”长安问林寿。
林寿道:“起先在后厨盯着忙活, 后来去了正院。”正院是林长济和林砚在住, 但昨晚林长济全程在席上敬酒,根本无法脱身,那就只有林砚了。
“少爷呢?”长安问。
“少爷在睡觉,不让打扰。”林寿道。
“这个时间睡觉?”林长安颇感诧异。
“他这段时间常常睡觉,不让人叫。”林长世面色凝重,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哥在皇极门侍讲的宗室子,是皇嗣的备选人,升任侍读学士只是时间问题,万一储君从两个宗室子中产生,林长济都会是詹事府的官员,前途不可限量;三弟如今有了官身,又有了周绍北这样手握实权的外家。
自己会试落榜是预料之中的事,林家的一切都在往好处走。
林长世安慰自己,都是错觉。
“春乏秋困。”林长安道:“林砚正在长身体,爱睡觉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元叔,大半夜的跑去了哪里?”
林寿提议道:“不如去顺天府。”
“去顺天府做什么?”林长安奇怪的问。
“以逃奴罪报官,让官府帮忙找。”林寿道。
林长安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脑勺上:“报你个大头鬼!真的抓到怎么办?逃奴可是要充军发配的!”
“哦——”林寿揉着脑袋应了一声。
身后传来一个青涩的童声:“什么大不了的事,慌手慌脚的,不成体统。”
是林砚迈着四方步晃进来,在上首的官帽椅上坐下,好整以暇的捋平衣衫上的褶皱。
“您醒啦?”林长安问。
“嗯。”林砚接过下人递上的茶盏,啜一口,没滋没味的呷呷嘴,茶盏里是白开水。
“元祥在老家有个侄子,找到他,要接他回去养老。”林砚道:“昨日来求我,我给了他一笔盘缠,放他走了。”
“有那么急吗?非要在我新婚之夜离开?”林长安纳罕道。
“说是买通了漕船的纲首,人家今早开船。”林砚道。
两兄弟面面相觑,这话可信度实在不高,可是他们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元祥是自己走的,又不是被人赶出大门。
林长安失魂落魄的坐下来,这些年他们早已将元祥视作家人,实在想不明白,患难时都要跟随的老仆,在林家东山再起之后,竟然要选择离开。
林长安抛出一串疑问:“他以后该如何生活?真的有什么侄子吗?侄子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企图?”
林砚困的上下眼皮子打架,给不了他任何答案,默默起身回房睡觉去了。
……
东宫三年不曾出现在朝臣面前,相传已经病的形销骨立,只恐大限将至。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做父母的也是一样。帝后虽重视唯一的儿子,但病到这种程度,心里也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皇帝比之前更加关注两个宗室子的课业,有一次甚至亲临皇极殿的书堂旁听,考校祁嵘和祁屹的功课。
祁嵘今年十二岁,三年来从未回过封地,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戏弄师傅,一是长大了,不再那样幼稚,二是认清了现实,放弃了提前回家的念头。
只是依旧用力压制着自己的天赋,堂兄读书他睡觉,堂兄射箭他看话本,堂兄面对圣上的提问对答如流,他挑着捡着,只答一半。
皇帝终日忧愁太子的病情,祁嵘的表现更让他愁眉不展,遂将四位师傅叫到乾清宫去,询问两位世子的表现。
孙固道:“赵王世子一向稳重勤勉,昼夜寒暑从不懈怠;吴王世子天资聪慧,奈何性情跳脱,坐不住。”
综其所述,都是态度问题。
天子再身居高位也不是瞎子。祁屹对皇位有多渴求,祁嵘就有多不屑一顾,非但不屑一顾,还避之不及。
一个对皇权毫无兴趣的人,即便侥幸得位,又能承担多少责任呢?何况他只是伯父,又不是亲爹,一次两次的顽劣怠惰可以不计较,久而久之,多好的耐性都会磨光,宗室数量之巨,想要皇位的人多了,实在没必要强塞给不想要的人。
四位师傅前脚离开乾清宫,皇帝后脚便遣人传召祁嵘。
祁嵘年岁越大,五官越显清隽,这两年窜了个子,长成了小青竹一样青涩的少年。
皇帝看着着实惋惜,撇开其他不谈,他是从心里喜欢这个侄子的,他与吴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希望将皇位传给吴王的儿子,奈何吾之蜜糖,彼之□□,既然已经做出选择,继续让他在京城待下去,于他没有任何好处。
“嵘儿,来,过来。”皇帝朝他招手,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问他:“在玩什么呢,出了这么多汗?”
祁嵘心思细腻,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揣测圣意。闻言心头一喜,皇帝单独召见他,不先问他功课,而是问他在玩什么,这让他明显的感觉到,圣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出意外的话,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于是他按捺心中的狂喜,笑嘻嘻的说:“回大伯,皇后娘娘宫里的绣球跑出来了,臣帮忙去抓,跑了一身汗。”
皇帝点点头,这时也不觉得他去抓狗是玩物丧志了,只觉得一派纯然天真。
“饿了吧?”他抬手命刘佰拿一碗糖蒸酥酪来,让祁嵘坐在榻上吃酥酪。
祁嵘大方道谢,坐在皇帝身边。
“嵘儿在封地的时候,也喜欢甜食吗?”皇帝问。
“是,父王说臣随母妃,都喜甜食。”祁嵘道。
皇帝点了点头:“来京城三年,想念父王母妃了吗?”祁嵘忙不迭的点头:“想的,没有一天不在想。”
皇帝笑道:“看来父王母妃待你很好。”
祁嵘道:“是啊,而且他们年纪大了,臣很怕。”
“怕什么?”
“子欲养而亲不待。”祁嵘说完,伸手敲了三下榻桌。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一脸茫然。
“母妃说,说了不吉利的话要敲木头。”祁嵘道。
国朝有祖制,天子后妃、亲王王妃,均从家境普通的清白人家遴选,譬如吴王妃,就出自普通工匠之家,父亲是瓦匠,在女儿选为王妃后得了虚衔荣养起来,但本质还是平民出身,行事也脱不掉小民百姓的习气。
皇帝觉得十分有趣,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他先前种种奇怪的行为全都有了解释,只是一个不喜权力之争的孩子一心想回家而已。
皇帝心情复杂,面对这份纯粹的赤子之心,有遗憾也有感动。
“朕送你回封地,去陪父母可好?”皇帝此言一出,就盯上了祁嵘的脸,细细观察他是否流露失望之色。
祁嵘按捺不住欣喜,站起来,嘴角往上弯了弯,道:“臣愿意,谢陛下体念。”
他刚想跪地叩首,将这件事钉死,便见刘佰匆匆而进来,捧着一扎卷轴,俸给皇帝:“北镇抚司密奏,呈请陛下过目。”
“急什么。”皇帝面带不悦:“非要这时候来送?”
刘佰看了祁嵘一眼:“陛下还是……先看过再说吧。”
祁嵘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一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刘佰将卷轴呈到御前,缓缓展开。
原来是调查去岁阿吉纳部围困京城的卷宗,很长的一份,但开头写了节略,一目了然。
只见方才还是和颜悦色的天子,忽然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抬手将那道卷轴掀翻。
卷轴拧成一股掉在地上,祁嵘好奇的低头看去,匆忙间只看见了赵王二字,就被刘佰捡了起来。
天子盛怒,宫人们跪了一地,刘佰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呀。”
祁嵘也跪在远处。
皇帝落在祁嵘身上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来人。”他沉声道:“送吴王世子回撷芳殿。”
知道出了大事,多半事关自己,祁嵘的神色由喜转衰,活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被宫人引着出了大殿。
第66章 、谋反
祁嵘回到撷芳殿, 只见祁屹的寝殿外有锦衣卫看守。
他心一沉,跑上前去。
锦衣卫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行礼道:“世子恕罪, 您不能靠近。”
袁保公公从廊下跑来, 揽着祁嵘的肩膀将他带回自己的寝殿。
殿门关闭, 祁嵘坐下来,宫女奉上茶水和温热的巾帕给他擦脸。祁嵘只接过杯子, 袁保公公挥手将其他宫人屏退。
祁嵘冷着脸, 道:“陛下本来已经答应放我回封地的,突然收到一份密报,上面写着赵……”
“世子慎言。”袁保将食指竖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对祁嵘道:“老奴也猜想, 是赵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祁嵘沉吟半晌, 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书架上翻出一份舆图,这是去岁京城被围之前,林师傅从翰林院拿出来的长城防御舆图, 因为他实在感兴趣, 便悄悄借来看。
舆图珍贵,他不敢假手于人, 轻手轻脚将其平铺在桌案上,倒执一根毛笔在上头比划。
袁保看的愣愣的, 良久才注意到天色将暗, 怕伤了世子的眼,匆匆的点起灯来。
“袁翁, 你看。”祁嵘在大同的位置点了两下, 低声道:“邸报中说, 阿吉纳部退兵之后,兵部要求大同总兵张广信集结兵马合兵会剿,并派出兵部侍郎陆允赴大同督促作战。这个张广信运气不错,平素也没什么战功,但领兵作战显然不太得法,那段日子,边关警报频传,半个月内战死一个御官,一个中军指挥。”
袁保点了点头,示意听的明白。
“陛下震怒,当即拿问了巡抚都御史刘汾等人。张广信吓得不轻,竟生出一计,想在猫儿庄趁敌不备掩杀过去,结果中了阿吉纳部的埋伏,策马遁逃,部兵见主帅逃走,也纷纷弃甲而逃,反是陆允不肯退走,率人持刀与敌军缠斗良久。张广信一口气逃出十几里,才有侦骑来报,那只是北漠在此巡弋的小股部队。陆允方知镇守北部重镇的大将竟是这般姿态,一怒之下上书弹劾,笔似刀锋,将张广信贻误战机罪责的揭露无遗。”“是啊。”袁保也回想起来了:“当时,这封奏疏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结果那张广信回到京城,不知怎么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