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喝点儿水。”她叮嘱一句,一垂头,看见淡红色的手帕,眉头更紧了一些,“这是什么?”
晏洄没有回答。
丹彤丹枫正在往外走,正要跨出内间,姬然一声大呵:“我问你这是什么!”
两人吓得站在原地,不敢抬头。
“松手!”姬然拽走那方手帕,手帕立即散落,暴露出上面的血迹。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脾气,又问,“这是什么?”
晏洄垂着眼,也抿了抿唇,想再挣扎挣扎:“然然,我……”
“我问你这是什么!”她刚压下的脾气瞬间就爆发了,“你不要给我东拉西扯,说!什么时候这样的!你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
晏洄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动,没有说话。
“好。”她双眸含泪,点了点头,朝大夫走去,“你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你说,他到底怎么样了?”
大夫缓缓跪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道:“今日开的药,喝与不喝都是一样的。”
她鼻尖一酸,眼泪唰一下淌出:“你早知道了是吧?他也早知道了是吧?你们都瞒着我,要瞒到什么时候?要等他死了再告诉我吗!”
“嘭!”桌上的茶盏被她挥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孩子被吓醒了,哇哇直哭,丹枫不敢大声哄,轻轻拍着。
她没有理会,头疼得更加厉害:“你们还瞒了我什么?他到底还能活多久?为何昨天看起来还是好好儿的?”
“殿下早有咳血之症,只是不严重,今日加重,是因这两日天越发冷了,且昨日……”
“别!”晏洄腾得起身打断。
“你说!”她转头,直直看着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大夫顿了顿,接着道:“是因昨日殿下用了一些虎狼之药。”
她笑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喃喃重复一遍:“虎狼之药……”
“我……”晏洄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你不要你的命了就早说,我不想在你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她双唇忍不住颤栗,往上推了推眼泪,朝孩子走去,轻声道,“我来抱吧。”
晏洄闭了闭眼,泪淌下来:“我知晓错了,你别走。”
“我不想看见你,你自己待着吧。”她没回头,抱过孩子轻轻摇了摇,毫不犹豫往门外走去。
丹彤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悄自叹息一声,跟着走了。
寝殿里,姬然像是全然不在意,抱着孩子走来走去,轻声哄:“不哭了不哭了,不是凶你。”
丹彤站在一旁看着,没忍住开口:“殿下还是去看看吧,以驸马的性子,您要是不去,他会在那儿站一整日的。”
“你也知道是不是?”姬然淡淡发问。
“是。”丹彤垂下头,“奴婢偶然瞧见过驸马咳血,知晓殿下若知此事会担忧,便未告知殿下。”
姬然挤出一个笑来:“要是哪一天我突然看见他死在我面前,我就不伤心难过了吗?”
“您若是整日难过,驸马看了心里定不好受,非但没什么好处,反而会加重病情。”丹彤分析,“若是可以,谁不想活久一些呢?”
她顿了顿脚步,道:“你去叫大夫来。”
丹彤偷偷松了口气,应声出门。
大夫垂着头进门,看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草民任由殿下处罚,是草民帮着齐王掩瞒殿下。”
她抱着孩子坐下,小孩已被哄好了,正咿咿呀呀抓她脖子上的吊坠玩。她问:“是谁的主意我心里清楚,不需要你揽罪,你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
“多则两三个月,近则就是这几日。”
她愣住,孩子见她不动了,挥舞着小手在她下颌乱拍。
怔愣许久,她张了张口,又问:“若是昨夜他没用那虎狼之药,他能活多久?”
“要看天,若天好,气候暖和,兴许能活到明年。”
“好。”她顿住,像被石化了一般,过了很久,闭了闭眼,轻声重复,“好,我明白了。”
第57章
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辰, 外面已经黑了,她站在门外许久, 轻轻推开。
晏洄还站在那儿,转头朝她看来,有些胆怯:“然然……”
她缓缓走过去,坐在他身后的罗汉床上,双眸盯着前方模糊的屏风,无法聚焦:“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晏洄转过身,垂着头道:“我知晓错了,我不该用那种药。我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要不是用药, 我或许连起来也不能……”
姬然紧紧闭上眼, 脑袋抵在他的腰腹间, 双手死死抓住他腰间的衣裳,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在颤抖, 他感觉到了。
“我、我们……”他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只轻轻抱着怀里的人,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后背。
等着眼泪停了一些,姬然慢慢推开他, 嗓音沙哑:“你坐着吧。”
他摸索着,在她身旁坐下, 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明日不去上早朝了。”
姬然气得想笑:“你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能起得来, 还说什么去不去上早朝,你省省吧。”
他也笑:“我好想你也不去早朝, 我们一起像以前一样睡到自然醒。”
“好,少上一日也不会有事, 我们明天就睡到太阳出来了再起。”
他额头还是有些烫,吃过药后,眼皮子就有些撑不住,迷迷糊糊地一直要睡。
姬然不敢让他睡着,也不敢让他强撑着,思来想去还是放任他睡去了。
可姬然睡不着,一整夜,她时不时就要探探他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
那鼻息很浅,有时要等上好久才能感觉得到,她就这么在被惊醒、松了口气、又被惊醒中循环往复,直至天亮。
天亮了,额头摸着没那么烫了,呼吸也稳了些,姬然松了口气,叫来大夫。
“怎么样?”她悄声问。
“比昨日看着好些了,近日应当不会有大碍。”大夫前几日的低沉散去一些。
她也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大夫道:“虽说现下汤药已没多大用处了,还是要喝着的。”
“是,你说得是,得喝着。”
药得喝,朝堂上的事最好也不要处理了,也幸好这段时日朝堂内外算是安定下来了,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大多是些小打小闹,不需花费太多心神。
她早起批阅了一部分折子,躺回被子握住他的手,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晏洄也醒了。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她微微起身,摸了摸他的脸。
晏洄翻了个身,埋首在她胸脯里:“再躺一会儿。”
她轻轻顺了顺他的发:“难不难受?”
“嗯。”
“哪儿难受。”
“我也说不上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舒坦的,像有很多小虫子在皮肤下钻来钻去,不断膨胀,要将皮肤撑裂的那种难受。
姬然垂了垂眼,语气更柔了一些:“把地笼再烧旺点儿会不会好一些?”
“现下这样便很好了。”
“那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心肝脾胃肺没有一处是好的,其实什么也吃不下了,吃了也没有办法消化。
姬然悄悄叹了口气:“那你要不要听我念话本子?”
“好。”
她爬起身,随手拿了个话本子来,从头开始,慢慢念给他听。
他懂政治懂权谋懂算计,可却偏偏连一些动物植物都不认识,打断了好几次,问那是什么。
姬然停下来给他讲,给他比划,在他手心里画上简笔画,等他明白了,再往下继续念。
他精神好了一些,一连许多日子没有去上早朝,只偶尔露一下面。
今年冬日格外冷,很早就开始下雪。雪天路滑早早就放假,更是连面也不用露一下,就在房中安心养病就是。
只是虽然精神好些了,可身子骨一样脆弱,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卧在床上的。
姬然将政务处置好,就抱着孩子去他跟前玩。
他怕给孩子过了病气,总要用手帕将脸挡住,孩子觉得好奇,便用小手扯他脸上的手帕玩。
“小和,叫爹爹。”他笑着将小孩轻轻举起来,小孩咯咯直笑。
小和很喜欢这种举高高的游戏,但晏洄的病体已不太允许他这样将孩子举起来玩儿,只是举了两三下,便开始呼吸不匀起来。
“好了好了,不闹爹爹了。”姬然将孩子接过来,放在床里面,“你让他在这儿爬着玩,他也挺开心的。”
晏洄朝孩子的方向看去:“他怎么还不会喊爹爹?就喊过那一次。”
姬然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或许是发育得比较迟缓吧,让大夫看过了,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晏洄皱了眉:“是不是我身体不好导致的?”
“别想那么多,大夫都说了没事儿。我们小和机灵着呢,是不是?”她笑着摸了摸孩子的下颚,孩子又咯咯笑。
晏洄也忍不住笑:“我还是想抱着他。”
姬然将孩子抱起来,放在他怀里:“你别举他就行了,别看他这么小一个,可是有点儿重的。”
他弯了弯唇,抱着孩子踩在腿上:“不重,我还能抱得动他。小和已经一岁多了,我还没有给他周岁礼。”
孩子周岁时,只象征性地办了周岁宴,那是为皇帝办的,他们自己没有办。
“他还小,给他什么好东西,他也不知道。等他再大一些吧,再大点儿送他个贵重的。”
“我看他应当是知晓的,他特别喜欢抓人的手钏项链。”他将孩子放下,“我想给他打一个长命锁,周将军是铁匠出身,能听得懂我的要求,你让人传周将军入宫。”
姬然点了点头,吩咐下去。
他往上靠了靠,稍坐端正一些,又道:“他武艺不错,我怕他有不轨之心,我护不住你,等会儿人来了,你还是抱着孩子去前殿避一避。”
“那现在就得给穿上衣裳。”姬然抱过孩子,给孩子添衣,“这屋子里热,外面又下着雪,一冷一热最容易生病了。”
“是,给他多裹几件,你们别在院外逗留,直接去前殿,隔得也不远,从廊下走,还能挡挡风。”他低声叮嘱。
姬然又给孩子裹了件小毯子:“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们现在就过去了,外间有人候着,有什么事就叫一声。”
“叫丹彤来候着吧,她有武艺在身,也能防着点儿。”
“你能惜命就是再好不过。”姬然欣慰笑笑,抱着孩子往外去了。
他一直扬着唇,等人走后,嘴角慢慢下垂,隽秀的脸上暮气沉沉。
不过多时,周将军从外匆匆赶来,在起居室暖了暖手,去了去身上的风寒才往内间去:“参见殿下。”
“坐吧。”晏洄淡淡道。
周将军拿了小凳坐在床边:“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晏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摇了摇头:“没有多久了。”
周将军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了。
前些日子他们偶尔会见上两次,也心知肚明他身体不济,可现下听到这些,心里还是有些堵得慌。
“你跟随父亲多年,应当知晓我的身体状况,很早时大夫便说我不长寿,有今日之局面也不难想象。也正因我熟知这般情形,故而父亲去世时,我没有强行坐上皇位,因为坐上了也待不久。”
他顿了顿,转头朝人坐着的地方看去:“周将军,我能信你吗?”
周将军一愣,抱拳单膝跪地:“殿下有何吩咐,臣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起吧。”他收回眼,“皇帝是我的儿子,大长公主是我的女人,我死后,你要率领晏家旧党听从长公主之令,保护好长公主和陛下。这不仅是在为我办事,也是保留住晏家的血脉。”
“臣明白,臣领命!”周将军郑重答。
他轻咳两声,又道:“大长公主肚子里现下还有一个晏家的子嗣,你务必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奸人陷害晏家唯二的两滴血脉。”
周将军眉头紧锁,又应一声。
“还有一事要嘱托你。你去帮我打一把金的长命锁,锁里要刻上晏字,办得仔细些,这是要送给陛下做周岁礼的。”
“属下定不负殿下嘱托,护好晏家血脉!”周将军后退两步,跪地叩首。
“好,你再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我死以后,无论听到任何流言蜚语,都不要相信,始终只听令于大长公主,誓死护她周全。”
周将军一把抽出腰间匕首,歃血起誓:“我周义对天起誓,听从齐王令,此生只听令于大长公主,誓死护她周全,若违此誓,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得将军誓言,我便能安心去了。”他闭了闭眼,长呼一口气,“天冷路滑,将军路上慢些,手上的伤也要急时包扎,莫要冻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