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不去?你是江夏人还是我是江夏人,这可是你们的观音。”袁兆环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快点,我娘子还在客栈等我,再不回该着急了。”
毕竟救人事关重大,店小二还是往村里去了。
袁兆闲得无聊,掰着路边的野花编花环,想着清懿戴上肯定好看。
就在这当口,李娘子幽幽转醒,一眼便看见袁兆。
“是郎君你救的我吗?”
袁兆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是。”
李娘子:“?”
四下无人,不是这个人搭救,难道有鬼。
可他这样应答,就把李娘子道谢的话堵了回去,连带着感激之情都无法宣泄,所幸她也没剩几分力气,歪倒在马背上轻喘。
店小二抱着讨来的水和饼子跑回来,连呼带喘,“来,来了。吃的来了……”
李娘子本来就饿得眼冒金星,更搞不清楚突然蹦出来的人是谁。
袁兆抬了抬下巴,“喏,这是你的救命恩人。”
眼神意思很明显,快去感谢他吧。
看着眼前黝黑壮实,面目平庸的店小二,李娘子原本脑补的英雄救美的话本子顿时碎一地:“……”
看到李娘子幽怨得恨不得换人救的眼神,店小二越发委屈。
老天爷,怎么救人还成错了啊!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气氛尴尬地回程。
李娘子人虽瘦小,名堂却多,她算是江夏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不然也不会被选去扮观音,所以她骄矜归骄矜,却颇有一番病西施的模样,店小二被折腾得要冒火,一见她的脸,又蔫巴了下来。
袁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径自打马走在前面。路上有一半的时间就是被后面两个人耽搁的,他好几次想甩开这两个拖油瓶,但在店小二满含怨念的目光注视下,他没剩多少的良心难得受到谴责。
毕竟一个受气包个难缠的病号,是挺难伺候的。
见他不走,店小二松了口气,悄声道:“多谢客官相助,我可是好人家的儿郎,我娘已经替我相中了东村头王屠夫的小女儿,要是旁人见我单独同李娘子回城,不知要生出多少谣言,可不敢可不敢。”
袁兆冷哼:“那怎么人家一掐嗓,你就软了骨头。”
店小二脸一红,害臊道:“男人嘛,都有点这样的毛病。”
袁兆挑眉:“啧,说自个儿还扯大旗,都什么都,我就没这毛病。”
店小二敢怒不敢言,小声嘟囔:“我要有那样的娘子,我也没这毛病。”
回城路上,正好撞见找来的一队人。
见到李娘子,他们也愣住了。城里已经有了一个观音,原本的观音又回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木讷的庄稼汉不敢做主,只管传信回去。
马背上,李娘子吃饱喝足,有了几分气力,开口道:“谁稀罕做什么观音娘子。”
族老手底下的人都不敢接话,只有店小二傻愣愣道:“为何不想?观音娘子多风光啊,全江夏的百姓都仰望你。”
李娘子嗤笑,“你这呆子。”
店小二摸了摸鼻子,小声抱怨:“矫情。”
袁兆归心似箭,只往前赶路。
李娘子幽幽看他的背影,突然道:“你家娘子能扮观音,想必样貌必定不输给我,全城的人都能瞧见她的脸,你就不介怀?”
袁兆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李娘子咬着嘴唇,眼底浮现水雾:“观音娘子又不是真的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不过因着有副好相貌才做成傀儡。可傀儡就是傀儡,旁人爱的是你扮的观音,不是你这个人。前脚山盟海誓,后脚还不是说把你抛弃就抛弃!”
袁兆移开眼神,驱马走远,并没有安慰的意思,他看出她不过是在找个由头发泄情绪。
店小二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小心问道:“你是遇到负心汉了?”
李娘子忍不住撇了撇嘴,哇地哭出声。
店小二手足无措:“哎,哎你别哭啊。”
李娘子不理他,哭得哗哗作响,等到终于哭累了,才吸着鼻子道:“簿郎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接下来,店小二被迫听了一个美貌少女被薄情郎骗财骗色又骗心的老套故事。
坏男人花言巧语,让不经世事的年轻少女情根深种,等到她豁出一切,不惜败坏名声也要同他远走高飞时,坏男人吓得跑路,丢下她一个人,险些饿死。
店小二也不会安慰人,只能干巴巴道:“这家伙不愧姓簿,当真是个薄情郎!无情无义王八犊子!”
李娘子愤愤:“对!王八犊子!”
袁兆甚是无语:“……”
他可没心情陪他们闲聊,一心只想着快快回城,赶着时辰见到清懿。
快到城门口,只见不远处的天边燃放起绚烂的烟花,亮彻夜空。
锣鼓声与钟鸣声齐响,悠长浑厚的呼喝声裹挟着风声传来:“观音娘娘出行――”
他再不犹豫,挥开鞭子一路疾行。
到了人潮汹涌的地方,他翻身下马,一路分花拂柳,往最热闹的高台去。
终于,他站到在人群的最前端,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四方轻纱笼罩的高台。
夜风吹开碧纱帷幔,观音娘娘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袁兆的目光猛然怔住。
烛火惶惶,映照着她精致绝伦的面容,纯白的飘带随着夜风飞舞,像九天玄女落入凡尘。
他一直都知道,清懿是很美的姑娘。
但在此之前,宝珠被很好地收纳在妆奁里,只有他才知道她的美。
可这一刻,当绚烂的宝珠被置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他才发觉它原来有更为璀璨的光华。
这种光华照耀得他移不开眼,而他很清楚,在场所有人的心境同他是一样的。
倏然,他想起李娘子说,全城人都能看见她,你不介怀?
再次想到这个未答的问题,就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诘问自己。
袁兆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的阴暗。
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君子。
他会妒忌,会自私,会有不可为外人道的占有欲,甚至恨不得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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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行的时间看似漫长,实则很快就过去。
隐约记得好像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又消失不见。清懿摇摇头,捶了捶酸疼的脊背,才坐上族老安排的马车回了客栈。
掌柜见到她,热络笑道:“观音娘子好啊,小店有幸接待您,当真是蓬荜生辉。”
掌柜的欣喜不似作假,与一开始客套却疏离的表现完全不同,可见这场酬神大典的功力。
清懿略寒暄两句,便往楼上去。
转过楼道,瞧着屋里没有亮光,以为袁兆没回来,清懿犹豫片刻,走到门口转身想要下楼拿蜡烛。
才走两步,身后有人突然上前将她环抱住。
“才回来,要上哪去?”
清懿轻笑道:“该说这话的是我才对,你上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袁兆不语,抱着她紧了紧,突然一个用劲,将人横抱进屋内。
清懿小声惊呼,拉住他的衣袖:“又闹什么呢?”
袁兆往榻上一坐,将清懿安置在自己腿上,双手环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脖颈处,闷声不说话。
清懿有些想笑,又有些好奇:“你怎么了?”
袁兆定定看着她,突然按着她亲吻。
清懿不知这人发什么疯,想挣脱又被他按住,熟悉的气息劈头盖脸,砸得她招架不住。
袁兆的吻一向很温柔,可这回却显得急切凶狠,几乎是要把人拆吃入腹的架势。
清懿原本想顺着他的意,安抚过这一阵子就好,谁知他丝毫不留余地,直要将她最后一丝呼吸都要夺去。
“袁兆……”清懿推开他轻喘,眼尾绯红,隐隐可见眸中泛着水光。
袁兆清醒了几分,松开手让她喘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是等她恢复好,又要继续。
清懿的手探到他腰间,轻掐了一把,嗔道:“你在外面见到我了?突然这么不对劲。”
听她提起这件事,袁兆眸光微闪,喉结动了动:“嗯。”
清懿早料到就是这个缘故,不由得笑道:“我想着是要问问你来着,可左等右等,偏生等不来你,族老又好心派人去寻你,我自然承他的情,帮个忙也没什么,你说呢?”
她温声说话时的音色很好听,像山涧的清泉,不急不缓,清澈动人。尤其是最后那句上扬的尾音,无意识地软了声调,像是问他,又像是叙述一件好玩的事。
袁兆静静看着她,明白此刻的她很愉悦。
这是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小习惯。
欢喜时,笑意仿佛浸润到话语里,平日清清冷冷的语调会添上几分娇。不高兴时,她反而会摆出更为得体的笑,只是那笑不会达到眼底,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任何愠怒的情绪,一切都表现得恰到好处的完美,以此掩饰内心深处的不虞。
袁兆眸光沉黯,好在夜色替他作掩护,于是他才能强装出平日的模样。
“嗯,你做得对。”
清懿也回望着他,顿了一会儿才笑道:“装呢?我瞧你不大高兴。”
袁兆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不愿谈这个话题,他想继续方才的事情。
清懿侧过脸,躲开他落下的吻。
“不想我扮观音?”
袁兆一顿,不答话,顺着她的脸颊一路亲,即将落在唇上,又叫她拦住。
“我以前当真没发现,你竟这样小气性?”清懿笑看着他,“我说中了吗?”
就这么被戳穿心事,袁兆愣了片刻,自个儿也觉得好笑,他索性带着她往后一歪,仰躺在榻上。
“你这小娘子,当真半点颜面也不给我留。”袁兆喟叹,“罢了,我就是打翻了醋罐子,酸气都飘一屋了。”
清懿从他怀里起身,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温声道:“你还是我认识的袁郎君吗?”
袁兆挑眉:“怎么?知道我这人败絮其内,后悔了?没办法,小娘子,跟了我就没回头路走,这就是看脸的代价。”
说罢,也回捧她的脸亲了一口。
清懿忍俊不禁,笑完了,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突然,她凑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
袁兆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生涩而小心的吻。
清懿不知这个吻有怎样的威力,见他很久不说话,只好问道:“怎么了?”
袁兆目光沉沉,像是在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没怎么。”
说罢,他突然抱开清懿,起身往外间去,脚步有些急乱。
听见外头翻箱倒柜的声音,清懿问道:“找什么?”
外面的人声音隐隐夹杂着火气:“清心丸。”
黑暗里,清懿撑着额头失笑。
“回来,别找了。”
噼里啪啦的声音停顿片刻,又响起一阵。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清懿笑着重复:“我说,不用找了。”
“不用找的意思是……”某人迅速拐回屋内。
清懿缓缓挑眉:“听不懂就是没有意思。”
袁兆忍得额头青筋直冒,也不知耗费多大的意志才闷声道:“罢了,暂时听不懂吧,等成婚再说。”
说完像是怕自己后悔,三步并两步往外走。
才走到门边,突然有人拉住袖子,是很轻的力,却似有千钧重拖住他的脚。
袁兆深吸一口气:“趁我还有点理智,你赶紧回去。”
清懿利落地松开他的袖子,眼底目光平静柔和。
“袁兆,我可能也不大理智。但是,你记不记得你说,没有人规定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我想我也不必遵循女人的某种规矩。”
袁兆眸中情绪翻涌,终于无奈道:“可女人总比男人要吃亏。”
清懿轻笑:“吃不吃亏,都是人定的。外界的种种规矩,还有女人对自己太过严苛的要求,让我们总是陷入自责的漩涡里。我不大想这样。”
袁兆:“你怎么想?”
清懿抬眸看他,不再说话,可那目光仿佛是引人沉溺的湖泊。
在这样的目光下,袁兆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脑中本就脆弱的丝线岌岌可危,终于绷断。
高台上璀璨夺目的宝珠回到了匣子里,只有他才能看见那不为人知的潋滟柔光。
也只有他见识到,观音娘子最惊心动魄的美。
于是,遥隔一整个尘世,当他再次见到熟悉的一幕,像是如坠梦境。
也对,这一幕,在后来那无边无际的沉黯岁月里,重现里一次又一次。
可当它如此真实地横亘在眼前,心中浮现的却是快要将人吞噬的恐惧。
不记得告别了多少梦境,这一次,她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去?
热闹的人群里,白衣郎君像是僵立太久,连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他扯开嘴角,似乎想笑,那应该是他最熟悉的表情才对。可试了好几遍,怎么也不对。
明明在笑,可眼尾的绯红,却怆然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泪。
好在天色已晚,没有人注意到他裂开的伪装。
众人聚在一起,等清懿在里间卸妆。
白玉龙四下瞧了瞧,“姓袁的呢?怎么没瞧见他?”
柳风才想起自己有个主子,也跟着张望:“是啊,我家郎君呢?一不留神就走散了。”
清懿听见外头的动静,神色淡淡,“江夏城谁有胆子动他?许是有要紧事要办。”
九月初九是应当是颜泓礼的忌日,一整天不见他去敬香,这会子想必就是忙这遭了。
听了这话,柳风恍然道:“多谢姑娘提点,正是正是。每年九月九,我家郎君照例要去看望颜老。”
清懿拿着梳子的手一顿,倏然回头:“看望?”
柳风被她的眼神震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顿竹筒倒豆子似的解释:“啊,是看望啊。颜老归隐山林后,就一直住在江夏城,他老人家身体还算康健,如今已八十有六,一顿能吃半斤酒。”
颜泓礼还活着。
一瞬间,清懿难言心头的震颤,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看向门边。
白衣郎君不知何时倚靠在那里,静静回视。
第132章 匕现
◎姐姐姐夫对峙了◎
“颜老高寿, 福泽深厚。”清懿应和柳风的话,目光却直直看向袁兆,“这些年, 袁郎君便是为了颜老才留在江夏城吗?那颜老身体康健,想有你的功劳。”
袁兆眸光沉静,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异样, 坦然道:“若说全是因老师的缘故才留下, 倒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