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垂着眸,接过翠烟递来的茶盏,自顾自轻吹茶沫,唇角带笑,“嬷嬷说的哪里话?一个做错事的婆子,怎的还带累了太太?太太统管一家子人,照这个理,难不成甭管谁犯了错都是太太的不是?”
这话音虽柔,里头的刺却扎人得很。
张嬷嬷结实地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一贯以柔善示人的大姑娘,现下竟这般咄咄逼人。
张嬷嬷脸色铁青,胸口起伏片刻,到底压下了恼怒。
心思急转间,不知想到甚么,她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皮笑肉不笑道:“姑娘年轻,眼皮子浅。满以为在院子里施展几分手段,翅膀就硬了?您怕不是忘了,阖府的丫鬟婆子是谁采买的?上下数百口的月钱银子都是谁发的?”
“立威不是凭着上下嘴皮子一碰,摆明主子身份,就能让下头的人心服的!”张嬷嬷居高临下道,“姑娘需得明白一个理儿,命根子掐在哪个手里,哪个才是主子。”
一番装腔作势的话说完,张嬷嬷满意地看着垂眸不语的清懿,又缓和了语气,笑道:“太太说,小孩子家犯错难免。她一贯是个宽和待人的,只消姑娘好声好气地低头认错,太太自然既往不咎。”
话音刚落,清懿像听到甚么有趣的事,扶着额,轻笑出声。
她缓缓抬眸,淡声道:“嬷嬷,您的意思是说,谁管着阖府的钱袋子,谁便是真正的主子?”
张嬷嬷抬了抬下巴,“自然。”
清懿唇角微勾:“既如此,敢问妈妈,太太主持中馈许多年,可知晓府中进项源头?”
没急着答话,张嬷嬷眼神一凝,暗忖片刻,“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清懿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茶,脸上仍然挂着笑,“我母亲当年嫁与我父亲时,带了大半个阮家的财产陪嫁,单是京中的银楼铺面,郊外的良田庄子都不计其数。她在世时,曾将这笔嫁妆一分为四。其一,是在兄长出生那一年,赠与姑母作为陪嫁。另外三份,她在遗嘱中写明了由我们兄妹三人均分。”
“母亲去时,我们年岁尚小,那些地契银钱都暂交与父亲保管。如今经营了数年,想是为府中增添了不少进项,供了一大家子的吃穿罢?”清懿抬眸,直直望向张嬷嬷眼底,笑意中夹杂着冷淡,“故而,嬷嬷方才说的那个理儿,我是认的。谁出银子,谁说话硬气。只是……”
“劳烦嬷嬷问一问太太,我们姐妹二人名下的东西,何时能归还啊?”
末尾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入张嬷嬷的耳中,却似某道惊雷炸响,惊得她愣在原地半晌。
“遗嘱?!”张嬷嬷下意识地呢喃,满是皱纹的老脸浮现不可置信的神情。
她心下早已乱了阵脚,此刻只能认清一件事──必须快快禀明太太!
来时傲得像只斗鸡似的张嬷嬷,离去时的步伐都没了章法,草草地搪塞了两句便告辞。
目送着那老迈的身影走远,翠烟适时上前收了茶具,彩袖接替着换上各色吃食,嘴里抱怨道:“平日里不见她勤快来,今个儿起得比鸡都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夜里便趴在门边儿等呢,连口早饭都不让人吃,别饿坏了姑娘。”
清懿拣了两筷子鸡髓笋,一面问道:“椒椒用膳了吗?”
“我岂是个会饿着的人?倒是姐姐你,快快吃两口罢,昨儿就不舒服了一整日,今儿又要应付这些神头鬼脸的东西,没得累着自个儿!”清殊趿拉着软底鞋,气呼呼地自里间跑出来,往清懿对面的榻上一坐,托着腮盯着姐姐吃东西。
“不让你出来撒野,恼我了?还要督我吃饭呢?”清懿莞尔,夹了一筷子菱粉糕递过去,“来,张嘴。这个软糯好克化,是你喜欢的。”
清殊虽气鼓着脸,却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糕,一面嚼一面嘟囔道:“我恼你作甚?我是恶心那老妖婆,真当旁人都是傻的,看不出她的好胃口呢!”
“你原先都不同我说这些,若不是听了方才你驳张嬷嬷的话,我竟不知这一大家子都坐在母亲嫁妆上吃肉喝血呢!”清殊忿忿不平,“幸好你留了遗嘱,不然咱可一点儿凭据都没了!”
清懿同翠烟对视一眼,唇角含笑,却心照不宣,只垂着头夹菜。
翠烟摇头轻笑,自去了里间翻找甚么。
清殊一挑眉:“你们在打甚么眼神官司呢?再不说,我可挠你们痒痒了!”
清懿悠悠然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在妹妹好奇的目光下,还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吊足了胃口才道:“没有遗嘱,那是我仿的。”
“母亲逝世得仓促,并未留下只言片语。连她带了多少嫁妆,也是我从外祖母那里得知的。”清懿眼神黯了黯,并不想提及此事太多。
因为,母亲的离世还涉及到妹妹的出生。
自清殊懂事起,清懿便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母亲的事。
这不是一个无辜的孩子该承担的错。
所幸这孩子大大咧咧,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现下只瞪大了眼睛,连声问道:“啊?假的?!可是,倘或太太当真了,岂不是逼得她狗急跳墙,指不定想出甚么歪招害咱们呢!”
这时,翠烟拿了一叠账本出来,递给清懿。一面冲清殊笑道:“放心吧我的四姑娘,咱们不下一剂猛药,哪里能引蛇出洞?”
“嗯?”清殊狐疑地在姐姐和翠烟之间来回扫视,见她二人默契十足的样子,这才回过味来,哼了一声道:“原来你们早有准备啊,亏我还提心吊胆呢!”
清懿笑容中带着宠溺,摸了摸妹妹的头道:“小大人费心了,劳碌的事还是交给我们罢。”
“我虽是诈了她,但有一句话却并非虚言。父亲是知道母亲有哪些遗物的。”清懿淡声道,“陈氏虽统管着铺子田地,但若真想据为己有,还需得父亲点头才能成事。”
“反之亦然,我们若想拿回这些东西,也要过他那一关。可咱们那位父亲最是个自诩清高,不理杂事的人。故而,不如逼得陈氏做那出头的椽子,咱们再顺理成章地把这事料理了。”
上一世,她自诩清高,不屑阴谋诡计,在旁人眼里,怕只是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如今想来,真是傻透了。
只要能达成目的,耍些手段算甚么?
她不介意做个世人眼中的坏人。
清懿慢条斯理地合上账本,递给翠烟,眼底夹杂着漠然与冷淡。
“如今万事俱备,便找机会露个馅儿,好让她们上钩。”清懿缓缓道,“别太刻意了,咱们的太太也是个人精呢。”
翠烟垂眸道:“是,姑娘。我知道分寸。”
此时外头天已大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远处的天空虽有乌云蔽日,却挡不住放晴的迹象。
第28章 开端
◎姐妹俩被阴了◎
“当啷”一声脆响,白釉瓷盏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水飞溅,却无人敢躲。
禄安堂内,众人敛声屏气,噤若寒蝉,直到接收张嬷嬷递来的眼色,才敢蹑手蹑脚地退下。
“太太,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操之过急。”张嬷嬷小心忖度着陈氏的脸色,讷讷道:“大姑娘如今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既挑明了想拿回先夫人阮氏的东西,想必也有所倚仗,咱们可不能小瞧了她。”
陈氏的脸上余怒未消,恨声道:“我早该猜到,阮氏的女儿怎会是省油的灯。所幸她年纪小,藏不住心思,这才让我们占了先机。”
先机?
恐怕未必。
想到少女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倒映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张嬷嬷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想开口,却瞧见陈氏怒火中烧,俨然一副不肯听逆耳之言的模样,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陈氏闭目思索了一会子,理智渐渐回笼,良久才睁开眼道:“ 我要先向老爷请示,接管阮氏的产业。”
张嬷嬷迟疑道:“原先咱们只是代为打理铺面,实则地契一概在老爷处。先头这许多年都不见老爷点头,这会子功夫又怎肯交到咱们手上? ”
陈氏冷哼道:“ 我自有法子说动他。阮氏可不止有女儿,行哥儿也是她所出,那嫁妆给谁不是给,既能给姐儿的,也一样能给哥儿,我只消把这道理与老爷说透了,还愁不成事?”
张嬷嬷点头道:“ 太太说的有理。只是……行哥儿自小与太太不亲近,即便为他扒拉了一份产业,咱们恐也落不了好。”
陈氏眼风一厉,皱眉道:“嬷嬷今个儿是糊涂了不成?我只是借行哥儿的名头罢了,待此事尘埃落定,东西进了咱们荷包,甭说拿遗嘱,便是他老子娘从坟头里爬出来也夺不回去。 ”
“ 是,我脑子不大灵光了。”张嬷嬷顺着话头想了想,添补道:“听老爷跟前的小子说,行哥儿这几日便要回府了,若要筹谋,须得尽快,怕哥儿回来横生枝节。 ”
陈氏沉吟片刻,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去安排。打发几个得用的丫鬟婆子,务必将她的账本与库房里的物件儿都挪出来。只要东西到了我手里,她没了倚仗,任是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也奈何不了我。 ”
这是要先斩后奏了。
张嬷嬷转瞬便品悟了其中深意,自领命去了。
此后,事情却并不如陈氏所想的那般顺利。接连几天,打发了去请曲元德的丫鬟俱都无功而返,气得她摔了几套茶具。
无法,陈氏只好做了几样点心,亲自送去书房,却在门外就被李管事拦下。
“太太,莫要小的为难,起先便同您打发来的姑娘说了,实在是老爷公务繁忙,吩咐谁来都不许打扰。”
陈氏和颜悦色道:“无妨,我自不会教你难做。只是,老爷这一年到头也难踏进后院几日,我这做太太的难免挂心。看在我亲手做了几样小菜的份上,烦请老爷赏个脸?”
这番说辞,李管事听得耳朵都起茧。
李管事还是小李的时候,就不知道帮老爷打发了多少莺莺燕燕。
老爷一向淡薄女色,尤其在先夫人过世后,极少踏进后院。
早些年,院里的姨娘还年轻,三五不时地翻着花样来请老爷,其中就有当时还是二姨娘的陈氏。
后来,姨娘们碰了几次钉子,便歇了心思。自此,曲府后宅算是正阳街各府邸里最为清净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然贵为正室的陈氏还玩起了老一套。
李管事面色讪讪,难为情道:“若无要事,太太还是莫要打搅老爷的好,吃食我帮您送进去。”
陈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嘴里虽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虽是后头扶正的,但到底是个太太。老爷不妨出去打听打听,哪家的太太同我这般没脸,见自家夫君竟比请神都难!”
李管事哪敢同她杠上,还未说几句软和话应付,陈氏又冷声道,“你只管进去通传,今个儿我若见不着老爷,便是在这站上一整夜,守着他出门上朝也未尝不可!”
李管事愁得冷汗直流:“太太……这……使不得啊!”
还在僵持之际,只听得朱红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曲元德披着一件外衫,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他年轻时便长得极好,如今虽至中年,岁月却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即便现下带着几分愠怒,也不损他清俊儒雅的气质。
“你既知道自己是太太,又何必作这般泼妇形容?”他语气淡漠,冷冷地看着陈氏。
被这道目光注视,陈氏立时像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冷静了几分,想起此行的目的,到底还是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老爷,我方才急了些,是我的不是。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是知道的,我哪里是个不晓得好歹的人?自然是有要事才求着见你。”
见曲元德不置可否,转身就走,陈氏偷觑着他的神情,试探着跟在后头进了书房。
“说罢。”曲元德复又坐回榻上,没管陈氏,一手拿着书卷继续看,眼也未抬。
陈氏眼风扫了扫后头的侍从,暗示她们退下,见着门被带上后,才将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为了演得逼真,最后还掉了几滴泪,“……总之,都是我这个后母无能,如今行哥儿前途大好,若要相看高门贵女,少不得要备上一份丰厚的聘礼。为今之计,只能动用阮家姐姐的嫁妆 ,我再好好经营一番,才将将拿得出手。”
“那些田地铺面一向是我代老爷打理,老爷你不善经营,我没得为这起子铜臭事儿扰你这读书人。故而,你有所不知,有些次等的庄子需得发卖,生意淡的铺子转给旁人,用这些赚些银钱才划算。不如老爷将纸契都交与我,我必定打点妥当。”
曲元德从书里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
虽是平淡的一眼,却叫陈氏擦眼泪的手一顿,哭声都止住了。
“妗秋的嫁妆,你何必惦记?你的一双儿女我自然不会亏待,不必来我跟前儿唱戏。”
这般不留情面的话,让陈氏的面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恨色。
妗秋,阮妗秋!
这女人死了这么多年,他却还替她守着嫁妆。
“老爷这话,我听不明白。”陈氏冷着脸道,“府里上下几百号人的嚼用,与阮家姐姐的嫁妆脱不开干系罢,我虽假借着行哥儿名号,心却是向着咱家的,若这些财物归了行哥儿倒罢,至少留在府上。可若归了两个姑娘,不是白白跟着她们嫁到旁人家里,就同咱家姑太太一般,拿整副身家贴补国公府!”
曲元德眼色一利,放下书卷,直起身道:“那是她娘的遗物,该是她那份,自然就少不了她的。没了妗秋的嫁妆,一大家子还能饿死?”
话说到这份上,陈氏也没甚么好瞒的,冷笑道:“老爷可不知咱家大姑娘的厉害,她从浔阳带来不少钱财傍身,哪里就缺嫁妆?可她现下咄咄逼人,拿出她娘的遗嘱,要我归还与她,说是三兄妹一人一份,可谁知那上面白纸黑字划分了多少银钱?!难不成要将整个曲府榨干净,贴还她吗!”
“遗嘱?”这个字眼触动曲元德心弦,只见他眉头一皱,手上的书卷有规律地轻磕桌角,良久,他才若有所思道:“懿儿可曾提及遗嘱上写了甚么?”
陈氏不知想到甚么,面色一沉,皮笑肉不笑道:“老爷难不成是想知道,阮家姐姐可有只言片语留给你不曾?”
“老爷若想知道,去问你的好女儿便是。”陈氏冷笑,“只是她若拿出遗嘱要全部财产,你这个亲爹,给是不给?只怕骑虎难下的是老爷,倒不如先把东西交与我这做主母的,公平分了才妥当。”
陈氏聒噪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嗡嗡不停,令人心烦。
曲元德目光似箭,冷冷盯着陈氏,“闭嘴,蠢妇。”
他极少动怒,可一旦发作,却教人胆寒。
愚妇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却不知其中暗含玄机。
曲元德关心的是,妗秋是否将曲家的命脉和盘托出,写于纸上了?
他眼底深如寒潭,余光瞥见陈氏还在身旁,不动声色收敛起了情绪,淡淡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夫人莫往心里去。懿儿既然有遗嘱,你便寻个我休沐的日子,叫她去禄安堂好生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