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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将血淋淋的真相刻入裴萱卓的脑海。
众仆从虎视眈眈下,裴萱卓无措地看向曲雁华,可她高高昂首,眼底一片漠然。
随着哭喊声渐行渐远,那一刻,她觉得眼前温柔的夫人,无比的陌生。
“在你小的时候,我便教导过你,每个人天然站在各自的立场,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曲雁华的声音将裴萱卓的思绪拉回现实,“你伯母有她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我从不会过多的指摘谁,旁人对我的褒贬,我也从不放在心上。”
“三年前,你因为她的一席话,便要与我恩断义绝,我并不怪你。”她的笑容依旧慈爱,“她说我锱铢必较,薄情寡恩,列出我无数罪责。你可还记得是哪些?”
不等她回答,曲雁华又接着道:“好像是趋炎附势,为了嫁入高门,不惜狐媚勾引程家子。又说我唯利是图,利用裴蕴的真心,转头又抛弃他。”
她说着竟掩嘴笑了起来。
“你漏了最重要的一条。”裴萱卓冷静的声音里隐忍了无数情绪,她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我二叔。”
她阐述了一个时过境迁,却难以改变的事实。
这让那道笑声竟显出几分凄凉。
这短促的笑好像是错觉,曲雁华面容没有一丝慌乱,她坐在那里,便如皑皑雪山一般沉稳冷静。
“是。”她端坐地笔直,然后直视裴萱卓,“所以我从不怪你恨我。”
“世上恩怨千百种,我曲雁华不是甚么好人,得你几分恨算甚么?”她还在笑,“你们裴家人向来聪慧,却有一处不好,太过赤诚,将黑白看得太分明。”
“无论我出于何种目的照顾你,总之,你都获得了无尽的好处。或许,这也是你情绪反复的根因。你既恨我,却又感念我的恩情。你深知,我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我无利不起早,既然照顾你们兄妹,自然也是看重你们的资质,想培养心腹。可是……”
曲雁华声音顿了顿,隐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好像沾染几分柔和,“可是,你忘不了我给过你的恩情,就像雏鸟离不开最初的温暖。”
这一瞬间,裴萱卓猛地攥紧双手,狠狠闭上眼睛,仓皇地掩盖住脆弱。
可那道舒缓的声音还在继续。
“萱儿,做一个不重情谊的人,没有那么难,你大可再狠心一些。”她不疾不徐道,“女人与男人一样,可以有坦诚的野心。倘或你辩不清是非,那就专注于自己的欲望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去看浔阳城外的天地。我要登最高的楼,穿最华美的新衣,我要去看看京城的风光。没人教我是非对错,连我那混账哥哥,也与我是一路货色。直到今日,我也不认为我错了。后悔二字是最教人恶心的字眼。”她点着花钿的眉眼间,静静流淌着冷静的眸光,“人就是要朝前看,一路走来,我拥有了甚么,失去了甚么,都是我的因果。站在悬崖绝壁之上,岂能回头?”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轻。
裴萱卓却觉得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里。
“所以。”她抬头望向曲雁华,扯出一道嘲讽的笑,声音有些嘶哑,“你如今又想利用我甚么呢?”
“能让双方都获利的事情,即便明面上处于所谓被利用者的位置,那也是划算的买卖。不能称之为利用。”曲雁华挑眉,复又叹了口气,坦然道,“罢了,你如今太小了,或许并不能体会我的意思。你觉得是利用,那就是利用罢。”
说罢,她便递上一卷册子。
裴萱卓接过,足足翻看了两柱香的时辰才放下。
期间,曲雁华安静等在一旁,不发一语。
她将盐道生意和盘托出,付与那卷薄薄的册子,端的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短短一月间,她要处理内忧外患,挽救危局,最为关键的是招揽得力的心腹。
这个人,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需得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同证道的野心。
她养了一群寒门学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出得用之人。
原本要徐徐图之,可如今形势有变,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一众小辈里,裴萱卓的才能最为突出,假以时日,她慢慢攻心围城,迟早将她收服。
现下虽是急切了些,可曲雁华没有旁的选择,她早就盘算好了所有筹码,来赌一把。
和盘托出盐道之事,虽然冒险,可也有几分细致考量。
一则,裴萱卓天性赤诚,即便不为她所用,也做不出背叛她的事。
二则,这是反向攻心之计。对待心诚者,需以真心换真心,这坦诚的计划,便是曲雁华上贡的真心。
三则,她知道裴萱卓绝不是池中物,裴蕴从小教她圣贤书,长大后,她也不曾压制姑娘的天性,于是养得她志向高远。如今有这样一条坦途在侧,曲雁华笃定,没有人压制得住自己的野心。
“此番劫难虽然凶险,可只要我度过这一道难关,我便彻底掌控了商道,即便是头上的人要动我,也要掂量掂量。”曲雁华见她读完,进而道,“我虽踩着男人的肩爬上来,可那些轻视女人的男人,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经营了大半辈子,周旋在这群男人中间,才终于抢得了一席之地,能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倘或有你助我,我这位子才能更稳当。”
裴萱卓沉默良久,她还在消化超出她认知的商道讯息,又为这番赤/裸的野心惊诧。
曲雁华仍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不急不缓地将准备好的腹稿一一道来。
通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昭示着她势在必得的心思。
可就在当口,裴萱卓声音如冰似雪,清凌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登高之后,你还要做甚么呢?”
空气停滞片刻。
少女突然发问,“你从浔阳来到京城,又进入国公府。悄悄掌控国公府后,又插手这样惊天的买卖,待做大了买卖,你还要做甚么?”
裴萱卓眉头微皱,一瞬不瞬地盯着曲雁华,不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短暂的空隙里,声音还在延续。
“你说要朝前看,你的眼里有甚么?你追求虚无缥缈的权势,它又给你带来了甚么?”
少女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尖锐的锋芒,她缓缓道:“你看似目标明确,一味地攀爬。可是,你的初心到底是甚么?”
空气忽然寂静,一贯从容端庄的国公府二奶奶,突兀地沉默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
在此之前,她预设了许多种回应,并想好了要用甚么样的语气神情应对。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裴萱卓会有此一问。
曲雁华张了张口,想脱口而出:我就是追名逐利。
可对上少女直击心灵的眼神,这机械的答案突然就说不出口。
初心二字,好遥远。
诞生在水源村,挣扎在困苦里,她的初心,是想去浔阳城里看看。
后来,她躲在裴家私塾的窗外听课,初心是想将那个高岭之花般的少年拉进红尘。
再后来,她见识了京城的富贵,走了一条错路。
等她想要回头,身后已经是万丈深渊。
她挣扎着追赶那颗年少质朴的心,可是玉珏碎,人已逝,再难重来。
“没有所谓的初心。”曲雁华露出一个笑,眼底泄露一丝苍凉,“我只想拼尽全力走得更远,仅此而已。”
不知怎的,裴萱卓从那精致画皮背后看出了一具空荡的躯壳。
她优雅地将毒妇的污名冠在头顶,沉沦在黑暗里,为自己戴上重重枷锁,不允许低下头颅,不允许失去笑容。
裴萱卓看了她许久,缓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朱红色的门开了又合,晌午的暖意倾泻而入。
曲雁华的面容藏在窗棂投射而来的光影里,清晰的侧脸犹如天鹅般高傲,却莫名叫人读出难言的寂寥。
初心?
何为初心?
拨开纷繁迷人的富贵假象,想要和一个人平淡厮守一生,是不是初心?
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念头,与最深刻的野心来回拉扯,甚至在某一刻占了上风,想要回头……是不是初心?
可是,她醒悟得太晚,江南春日已过,没有人停留在原地等候。
那百转千回的初心,早已在裴蕴死去的那个冬日,消失在猎猎寒风里。
作者有话说:
曲爹:不愧是曲家人。
除了哥哥外,好像全员老狐狸。(清殊成长型小狐狸)
第61章 了结
◎姐姐出手啦◎
那日, 一直到暮色四合,曲雁华才起身离去,华美衣裙下, 她的脊背依然挺直,不肯露出一丝疲态。
珍贵而美丽的器皿维持着外表的鲜亮, 里头的千疮百孔无人能窥视。
一月之期很快就要过去, 亲近如赵妈妈, 不难看出一贯从容的曲雁华, 此刻的行事作风也显得有些急迫了。
偏生不巧,这会子还有人来添乱。此人正是国公府大奶奶, 曲雁华的大嫂冯氏。
她来寻晦气,皆因着这段时日曲雁华靠施粥而美名远播之事。
从前低调些倒罢了, 如今倒越过她这当家大奶奶, 博了这等出彩的风头,怎叫她心里好受?
曲雁华心思缜密, 如商道这等要紧事,从不假手于人,都是独自在心中计较。
原本想着有裴萱卓做帮手, 进程能加快些, 谁知她胸有成竹的邀约,竟然落空了。
而如今,离了一月之期只剩不到三日, 她为此殚精竭虑,已经很久没有睡好。
这日,曲雁华才歇了半个时辰的午觉, 便被外头的动静吵醒, 太阳穴猛烈地抽痛着。
赵妈妈忙为她揉按, “奶奶怎么醒了?昨儿一夜没睡,不好再劳累了,我再将门关严实些,必不吵着奶奶。”
说话间,冯氏熟悉的叫骂声传来,她又不知是寻了哪个倒霉丫头的错处,正摆着大奶奶的款儿叱责。
“没规矩的东西,打扮得妖妖调调,成甚么体统?我才是管家大奶奶,我立的规矩人人都要听,你竟不知是学的哪个狐媚主子,也想混到男人堆里讨个好艳名去不成?”
那丫鬟不过是瞧着海棠生的娇,摘了朵戴在头上,却惹来这样的大祸,顿时吓得泪水涟涟,不停地磕头求饶,喊冤枉。
“冤枉?”冯氏却没半分怜悯,反倒更得意了,“冤枉甚么?既是爱招摇,我便将你发卖到下贱脏窝里,落个干净!”
“不敢了!大奶奶饶命。”
“来人!”冯氏根本不听她求饶,厉声道,“将这贱蹄子拖下去,打她十棍子!再有人不听我的规矩,就是这个下场!”
大奶奶这手指桑骂槐,曲雁华院里的人都听惯了,毕竟一年里要来无数次,不知哪个没烧香的要做倒霉鬼。剩下的人逃过一劫,俱都敛气屏声,不敢回嘴。
因他们知道,二奶奶是个极体面的人,从不肯与大奶奶起冲突,也不会与谁红脸,一应小事,能忍则忍,连带着院里的下人也谨小慎微。
冯氏正是拿捏了这个因由,故而,只要心气儿一不顺,就一径来她院里打这个骂那个。
说话间,那丫头已经被拉下去,板子声和哭声一齐响起时,冯氏心里才略略顺了气。
她瞥了眼没动静的正房大门,心底暗暗得意,正想转身走人,那门却倏而打开。
“嫂嫂,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我的丫鬟穿甚么戴甚么冲撞了嫂嫂,要打要罚也该我开口才是。”
循声望去,只见曲雁华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面容难得阴沉。她就清凌凌地立在那,却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一瞬间,冯氏竟被比了下去。
在短暂的怔愣后,冯氏怒火反扑,冷笑道:“怎么?弟妹的意思是,我这个管家奶奶教训一个下人还不成了?我今个儿还偏要当着你的面打她!”
神仙打架,小鬼们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一时间,场面无比安静,只剩冯氏气极的喘气声。
“管家奶奶?”曲雁华突然嗤笑一声,嘲讽意味不言而喻,“嫂嫂,原先我敬你几分,不想惹人闲话,好歹要给你这个才大奶奶几分颜面,才将虚名与了你。”
“你!”
冯氏几次三番开口,曲雁华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脸面这个东西,倘或是旁人给的,便好生收着。否则,若有一日我不想给了,你堂堂冯家贵女也不好到地上去捡你的面皮儿罢?”
场面鸦雀无声,众人都被二奶奶这番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冯氏反应了好一会儿,转而气的浑身发抖。双眼瞪圆,不可置信地指着曲雁华,“你……你满嘴胡吣甚么?你反了吗!你出身甚么小门小户,也敢同我这样说话,我可是你嫂子,我是当家大奶奶,我丈夫是袭爵的平国公,我是三品诰命!”
曲雁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名头丝毫掀不起波澜,好似在看一个丑角演戏。
冯氏被激得失去理智,猛然喝道:“来人!把这个忤逆长嫂的贱妇拖下去!”
这话的尾音几乎叫破喉咙,尖利而嘶哑。
她的手动颤抖地指向曲雁华,停顿了半晌,身后却无人听她号令。
一抬头,正对上曲雁华淡漠的神情。只听她缓缓道:“大奶奶神志不清,请她好生回院里静养。”
她语气沉静,与冯氏形成鲜明的对照,可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门外的家丁应声而入。
冯氏不可置信地大喊,“你们都疯了吗!我才是当家人,为何听这贱妇的话!”
领头的家丁面露为难,动作却利索,“大奶奶,多有得罪,这是老爷暗中下的令,我们一干人等皆要听二奶奶的吩咐。”
“甚么?!哪个老爷!你说清楚!是二老爷,还是……”冯氏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还是大老爷?!”
家丁沉默不语,冯氏最后的理智终于断裂,发疯似的咒骂,“好啊,好啊,曲雁华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二弟知不知道你这个□□朝秦暮楚,把那狐媚战术使在他亲大哥身上了?!”
她越说越不像样,曲雁华的脸色失去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沉了下来。
“把她的嘴堵上!”
赵妈妈极有眼力劲儿,立刻喝退所有丫鬟,一时间,只剩下被家丁捆在原地的冯氏,与台阶上的曲雁华遥遥对视。
良久,曲雁华拢了拢衣袖,缓步而来。
“怎么?以为我冯六娘会怕你?我父亲是顺昌伯爵,母亲是先太后嫡亲侄女儿!岂是你这个寒门贱女可以欺侮的?怕我嚷得人尽皆知?既要名声,何必做丑事?!”冯氏嘴里不干不净骂,“便是告到御前去,我也不怕!”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冯氏反应过来,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她的脸上现出清晰的巴掌印。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