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只手猛地拧过她的下巴,蛮横的力道迫使冯氏的脸扭了过来。
那一刻,她愣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卸下所有伪装的曲雁华。
女人脸上未施粉黛,眼窝处有连日劳累生出的乌黑,叫人惊讶失语的并非她憔悴的神色和难掩清丽的容貌,而是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沉郁的暗色,其中涌现出叫人战栗的戾气,好像山海经里吞噬人心的艳鬼!
“冯六娘,你猜我手里敢不敢沾人命?”
“笑话!我是三品诰命夫人,你有几个胆子敢碰我!”冯氏厉声道,“我夫君,儿子,还有我的娘家,一个都不会放过你!”
“是吗?”曲雁华发出一声嗤笑,“凭着破落十数年的娘家,拜高踩低的夫君,草包也似的儿子,冯六娘,你的命可真够贱的。”
冯氏脸色一变,还待再骂,劈头盖脸又被甩了一巴掌,将她嘴角都打破了!
“贱人!”冯氏凄厉道。
“啪”,又是一巴掌。
“既然不清醒,那我就让你长长记性。”曲雁华猛地拉过捆绑着冯氏的绳子,如同拖一件廉价的货物一般,将她拖行至不远处的井边。
短短一段路,冯氏浑身是伤,然后是一阵头发被拉扯的剧痛,再回神,她半个身子已经接近井口。
“啊!救命!”
望着深不见底的井,冯氏使劲挣扎尖叫,这回她是真有了惧意!
头顶响起凉薄的笑声,如毒蛇吐信。
“从前我忍你,无非是见你愚蠢,不成气候,懒得费功夫。”她笑道,“可如今,你这张嘴真是教我厌烦。嫂嫂,倘或有恶心的蝇虫总是在你耳边乱飞,不若一掌打死来得痛快。”
冯氏真切地感受到了她平淡语气里的杀意,再不敢呛声,连忙哭喊求饶。见这招没用,她又开始威逼利诱,“……你若杀了我,你自个儿也难逃干系!”
“哦?是吗?”曲雁华弯起嘴角,手下却猛地扯住冯氏的头发,狠狠将她按进井里!
“拿你的贱命威胁我之前,不妨想着来世投胎多长一个脑子。”她用最柔和的神色说着最狠毒的话,“自我嫁进程家伊始,你们算计着我的嫁妆时,就已经是我案板上的鱼肉了。全家的命脉都在我手上,便是程善均也不敢轻易动我,你又算个甚么东西?”
这话虽入了冯氏的耳,可她又是错愕,又是迷茫,甚至无法冷静思考。
冯氏只是内宅妇人,从不知男人们私下筹备之事,更无法想象曲雁华竟是已经成为谈判桌上的一员,甚至是支撑国公府的一颗参天大树。
曲雁华……明明只是寒门出身的卑贱女子啊!
“所以,嫂嫂问我怎么敢杀你,我今日便是要告诉你……”她笑道,“当一个人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便能随意抹杀没有利用价值的蝼蚁。故而,嫂嫂,你休要高看了自己,你与先头被罚的那个丫鬟没甚么两样,顶多让我多费一番功夫善后罢了。”
“想来,我再为大哥送上一个美娇娘,和和美美过两年,或许他便将你这无足轻重招人嫌恶,名声还不好听的冯家娘子,抛之脑后了。”
冯氏气势全无,色厉内荏:“你胡说甚么?我还有儿子会为我讨回公道!”
她面向井底,不断挣扎着,等来的却是一声冷笑,旋即是一股推力!
“啊!”
她本能地发出惊叫,目眦欲裂。
一瞬间,冯氏整个人头朝下掉进井里!发出扑通一声响。
有人在井边居高临下,神情倨傲淡漠。
深宅大院一墙隔着一墙,如同一道严实的牢笼。井底的尖叫与挣扎,窒息与绝望,除了惊动过往的飞鸟,再唤不来任何一个人。
井边人闲庭信步提起垂地的裙摆,优雅地走向花丛里的一束洁白花蕊,顺手采撷,又簪在头顶,平添一抹亮色。
倘或没有井底传来的绝望求救,也许这会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井底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挣扎的动静渐渐归于平静,昭示着一条生命即将逝去。
曲雁华丝毫不关注那头的情形,她又摘下一朵花,一瓣一瓣扯落。
在数到第三瓣时,赵妈妈领着一群仆妇进来,她们对井里的声响无动于衷,只垂首恭候曲雁华的命令。
直到一朵花凋谢殆尽,她好像才欣赏够了凄厉的配乐,略显意兴阑珊:“捞上来罢,送回她的院子里去。”
仆妇们领命而去。
赵妈妈:“倘或已经死了……”
“死不了。”曲雁华拂了拂袖子,转身离去,“井里的水还没有人高,这样恐惧的滋味儿,让她尝尝也好。”
赵妈妈忽然一怔愣,想起一件旧事。
程习真六岁那年,被冯氏的儿子程晔捉弄,丢到了井里,生生吓病了三天。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瞧,只说没救了。还好那孩子命硬,挺了过来。
那时,曲雁华既没有替她找公道,也没有教训程晔,好似一桩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
这事儿已经久远到赵妈妈也快忘记了。
倘或不是方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赵妈妈绝不会将这两件事串联到一起。
此刻,冯氏已然被拉了上来。
她神志不清,气息奄奄,虚弱得只剩半条命。余光瞥见曲雁华的背影,她吓得尖叫,像是看见了可怕的厉鬼。
顺着冯氏的目光望去,赵妈妈叹了一口气。
她陪伴曲雁华已经十数载。几乎是看着曲雁华在国公府一步一个脚印扎根,又逐渐成为心腹。
即便是朝夕相处,她也难以读懂,那副美艳凉薄的皮囊下,到底是怎样复杂的心思。
―
经此一役,冯氏畏惧曲雁华如蛇蝎,再不敢挑衅滋事。
她不是没想过告状,可当她在自家丈夫跟前哭诉,得到的却不是安慰,而是狠狠一个耳光。
蠢笨如她,这会子也反应了过来。
原来,曲雁华并非虚张声势,她说的都是真的。
冯氏捂着脸瑟缩着,连哭都不敢哭大了声。
那个她一贯瞧不起的女人,如今早已踩在她的头顶。
而她这个名门贵女,在娘家败落后,必须依靠丈夫儿子才能生存。一旦与他们的意愿相悖,或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所谓的大奶奶与一个卑贱的奴婢没甚么两样……
此番事端,于冯氏是晴天霹雳的大事,于曲雁华而言,就如顺手拍死一只苍蝇一般寻常,并不能教她真的畅快。
毕竟,她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商道之事。
之前,她的计划是招裴萱卓做帮手,重新统筹市场情况,定一个最合理的价位,将囤积的货卖出去。
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后来虽没招到裴萱萱,那也无非是再费些功夫,依然照着这个路子行事,多耗费些精力罢了。
可是,曲雁华操劳了这许久,却并未取得任何进展。
天色已然暗了,她坐在书房里,也不点灯,就在黑暗里沉思着。
极致的安静中,她在脑子里一点一点捋清楚近日来的所有线索。
最初的压价抢市,也许本就不是一般的对手竞争,而是有人在针对她。
如今又迎来不可控的水灾,更添上一分艰难。
可即便是如此艰苦的境遇,凭她的心智也未必不能钻出一条生路来。
盐并非是一般特定的商品,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有市场可以贩卖。
但是,偏偏有人给她设了两个门槛。
一则,不知是甚么人给程善均透露了消息,说她的货出现问题,且有不臣之心。于是,借此给她设了一月之期。
而在她筹谋的一月之期里,有人不断地在给她添加障碍。
原先的老买家通通不见踪影,她曾抵押过铺面的当铺也不肯在再与她交易。
曲雁华的资金来源与货物贩卖通道全都被一股力量堵死。
黑暗里,她突然冷笑一声。
这是有人刻意在给她挖坑呢。
会是谁呢?
知道她底细的人寥寥无几,程家人没有理由和她作对。毕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再则,对外来看,曲雁华的形象一向是冯氏所知的那样――一个出身小门户,谨小慎微,慈悲得有些软弱的二奶奶罢了。
所以,她只能推算出有一个知道底细的人在算计自己,却并不知是谁。
夜色里,她从容不迫的面具终于被摘下,露出了连日以来积累的疲惫。
“奶奶,隔壁院子来人了。”赵妈妈轻敲房门提醒道。
曲雁华收起倦意,吩咐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程善均身边的小厮跟在赵妈妈身后进了屋。
他没有多寒暄,甚至不曾提及自家大奶奶差点丧命的大事。
“小的替大老爷传话,老爷问二奶奶,上回吩咐的事办得如何了。老爷还说,倘或奶奶想不出法子,少不得他去找几个有才干的来为您效力。”小厮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奶奶青春正盛,好生在家休养,老爷必不会短了您的花用。倘或您想打听外边的事儿,我家老爷还能瞒着您吗?自然要挑个僻静的好时辰,与奶奶促膝长谈,不在话下。”
赵妈妈正在点灯,闻言手指猛的攥紧,脸色铁青,只忍着不发作。
程善均向来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色胚,他老早便惦记自家软弱的弟弟娶的这个美娇娘。
原想着只是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女子,极好拿捏,可她偏生有好手段,没有一次教他得逞。
再后来,趁着冯氏怀孕放权的当口,曲雁华悄无声息地掌控了全家的命脉,家中一应产业都靠她经营。于是,再如何有色心,程善均也不敢轻举妄动。
之后,就是现在。
程家押了晏徽霖的注,为了将彼此牢牢绑在一艘船上,两房都要出力谋事。
二房明面是程善晖做主,可他这个软弱酒鬼哪里主得了事,全靠后头的曲雁华罢了。
也就是这时候,程善均越发觉出这女人的厉害。
经营盐道最早是她提出的,在程善均畏缩惊疑下,这女人递上一份详细的文书,条分缕析利弊。也正是这份文书,让他彻底入了晏徽霖的眼。
程善均一面利用曲雁华的才干获得赏识,一面暗暗心惊这女人的心思之缜密。
娇艳的花,还是应该开在园子里,不要带刺的好。
否则,就如现下的程善均一般,垂涎又畏惧,既盼望她再贡献才能,又想她干脆失败才好,只要她彻底失去傍身的资本,就能让他满足私心。
这般恶心的用意,赵妈妈读懂了,曲雁华更是读懂了。
“你家老爷不关心你家奶奶的伤势,反倒惦记与我促膝长谈?”
昏暗的房间里,她头发披散着,并未梳成发髻。姣好的五官并未被岁月染上痕迹,反而生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小厮道:“大奶奶是自讨苦吃,在老爷心里,她哪能同您比?”
蜷在袖中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曲雁华脸上的神情却截然相反。
“是吗?”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她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平日里端庄柔和的二奶奶,此刻却美丽而可怖,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诡谲气息。
“去回你老爷的话。”她笑着,“甭管我成不成事,待一月之期满,我必要送他一份大礼。”
最后四个字,从唇齿间泄出,带着令人浮想联翩的意味。
不知怎的,瞧着她的笑容,小厮脊背发麻,也不甚明白二奶奶话里的意思,囫囵应下,“是,小的退下了!”
他一走,曲雁华便卸了力气,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赵妈妈小心翼翼道:“奶奶……咱们真的已经走到绝路了吗?”
她从未见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二奶奶,有今日这般形容。
“绝路?呵。”曲雁华闭着眼睛,懒懒轻笑着,“赵妈妈,豪赌之人就是这样的下场,我将全部身家砸进买卖里,赢了就赚得盆满钵满。可是,只要输了,我便连最开始入府的光景都不如。所以,说是绝路也不为过。”
赵妈妈脸色惨白,支吾半晌,说不出话。
“只是,到了绝路又如何?又没有到死路。我这个人啊,一向是见了棺材也不掉眼泪。”曲雁华嗓音有些沙哑,平静中却隐隐藏着被极力控制的阴暗情绪,“幕后之人既然设计我,那她总会出面。”
“钓鱼的人见鱼已经上了钩,怎能不收网?”她看向赵妈妈,“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赵妈妈又点燃一盏烛火,淡淡的光线映照出曲雁华眼底无边的寒意,那眼神让赵妈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恐怕这才是真实的二奶奶。
―
一月之期,一日近似一日。
因想着曲雁华那般笃定的话,赵妈妈也深信幕后之人必定会现身。
一连数日,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便往外打听,又恐被旁人察觉不对,只谎称是奶奶邀了贵客过府,特打发她相迎,这才瞒了过去。
与赵妈妈的急切不同,自那日情绪隐隐失控后,曲雁华又戴上了面具,端的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见谁都是春风和煦,温柔端庄。
“妈妈急甚么?”她缓缓笑道,“该来的总会来,我倒期待着是谁给我送的这份好礼呢。”
临到最后一日,赵妈妈已然不抱期待,正要掉头回去之时,却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她眼前一亮,赶忙定睛一瞧。
那马车上下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原来是曲家那两个小姐妹。
赵妈妈提着的心又放下,只略略敷衍了两句道,“原来是二位姑娘来了呀,大姑娘是送你妹妹上学吧?这些时日夫人有事耽搁了,没得空见你们,姑娘自去罢。”
赵妈妈略略打发了两句,便又探头向街边望去,明摆着不想多费心思在这两个小丫头身上。
“多谢妈妈提点。”清懿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略略福身便携着妹妹进去。
一直走出去好远,清殊才悄悄同姐姐打趣道:“也不知道妈妈在等什么呢?我前儿个上学便见她探头探脑的,难不成她一把年纪了还等情郎?”
“胡说甚么?”清懿嗔她一眼,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深意,“行了,你自去园子里罢,我有事儿呢。”
“甚么事?我能知道吗?”
停课这些天,清殊在家里招猫逗狗,姐姐虽想早点送她上学,免得成日在家惹是生非,可也没有亲自出马的道理。
定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清懿同碧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笑。
清殊看她们打哑谜:“……”
“罢了,罢了,我走啦。”
心知自己问也问不出甚么,清殊摆摆手,揪着玫玫便往院子里去了。
―
掐着日子数到现在,曲雁华在心里默默推演了千百遍,自己有可能犯下的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