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着,不知何时,停在了一处月亮门前。
天色正值傍晚,残阳如血,那面墙上挂着两条缠绕而生的紫藤,桃色为红玉紫藤,银白为白花紫藤。一株花朵累垂,一株将要凋零。
这一幕,好似与不久前的某一刻情景重叠,让曲雁华升出一阵熟悉感,又有莫名的第六感在提醒她甚么。
当是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
“姑母,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曲雁华应声回头,只见少女笑意盈盈,正立在月亮门外瞧着她。
短暂的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曲雁华眼底夹杂着探究,而潜意识里隐藏的某种预兆,仿佛在此刻得到呼应,隐隐要跳出一个答案。
距离上回见面好像过去了许久。
因着阮氏的财产交割问题,她们不欢而散。
小丫头初现爪牙,却稍显稚嫩,被老谋深算的姑母击败。
过往的一幕幕飞速从曲雁华脑中略过。
紫藤,底细,算计……
以及,今时今日,一月之期的末尾,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难道是巧合?
曲雁华眸光微动。
可她从不信天底下有巧合。
排除巧合,又结合两件看似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她有了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想。
幕后之人,或许是曲清懿。
是眼前这个尚未及笄,如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的稚嫩少女……
“懿儿有何贵干?”
曲雁华一贯谋定而后动,从不将先手暴露于前。
尽管她心中有所猜想,却不肯轻易暴露意图,而是等对方先开口。
傍晚的微风已然带着初秋的凉意,它飞掠过二人的裙摆,又吹落红玉藤上零星的花朵。
清懿并不立即答话,只是笑着上前,与曲雁华并肩而行。
“我是来看姑母园子里这两株紫藤的。”她笑道,“不知姑母还记不记得,那株蛮横霸道的红玉藤占据银白藤的主人之势,活得滋润?彼时,姑母说银藤之命已是定数,想是知道它被汲取养分,不成气候了。”
曲雁华不动声色道:“自然记得,懿儿是借紫藤敲打姑母忘恩负义,不念旧情呢。”
清懿笑道:“姑母好记性。我这人呢,最是爱落井下石的,故而,我今日是特来看红玉藤的笑话的。”
“哦?”曲雁华挑眉:“懿儿这般坦诚,倒教我佩服。只是,我做买卖赔了本钱,将你娘的铺子也亏了,这虽于我不是好事,却也难教你得甚么好处罢?倘或你的心气低,只为看我两日的笑话,我倒也愿意由得你看,紧着你高兴就是了。”
她仍然含糊着试探,轻描淡写地将她的困境囫囵过去。
却听清懿轻笑一声,缓缓道:“仅仅只是亏钱这么简单吗?”
曲雁华眼底淡然渐渐消失,良久,她笑道:“你还知道甚么?”
二人并肩而行,周围景色静谧雅致,不时有微风拂面,端的一派祥和之景。
唯有彼此知道,空气中的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你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譬如,你急着用钱,贱卖了许多产业,仍然填补不了空缺。又譬如,今日是你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上头急着用钱,一层一层威逼下来,所有的压力都汇集在你的身上。”
曲雁华眸光微敛:“不错。”
“再譬如,程善均此人甚为脓包,你打心底不信任他的眼光,且看出了程家不过是出头的椽子,早晚成为弃子。可他毕竟姓程,国公府出事,必然带累你们。于是,你想借此机会代替他成为话事人,即便押注失败,你也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曲雁华才真正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才道:“倒确然是个聪明的丫头。”
“盐道这等买卖,我既然敢做,便准备好了退路。”曲雁华语气平淡,“倘或有一日东窗事发,任谁也想不到是我一个女子幕后操纵。”
“哦?”清懿意味不明笑道,“姑母是早就做好了灭口的打算?”
曲雁华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怎么好叫灭口呢?平国公府百年荣耀,到底有几分体面。如今出了两个草包误入歧途,以死谢罪也就够了。留下我们一府的老弱妇孺,届时,我只是个不起眼的二房遗孀罢了。”
“唔,果然无论何种境地,姑母总能全身而退。”
清懿面朝花圃,语气淡淡道。
她忽然想起前世一桩未解的谜团,此刻也有了答案。
平国公如日中天,烈火烹油时,突然被查出通敌罪证,一夕倾塌。
因那罪证是程善均与边疆外族通商的铁证,辩驳不得,即便程家托了关系四处奔走,到底无法转圜。最终,主犯被判斩立决,其余家眷念在平国公昔日荣光,不予追究。
当然,这个不予追究,究竟是砸了多少银子换来的,已然不可考。
按理说,程家押了晏徽霖,应当能保上许久的荣华,可偏偏在最太平的时节出了事,如今想来,竟是被曲雁华一手端了的。
她此举,看似自掘坟墓,实则是剜掉腐肉。
自古以来,家族运道全都仰赖当家男人的抉择,打一开始,曲雁华就不想参与结党,如果想要摆脱被操控着走向死路的命运,那么她只能爬上掌舵人的位置,再用替罪羊的鲜血开路,彻底推翻重来。
“你既然清楚我的一切,那么……你就是幕后算计我的人,对吗?”曲雁华的眼底飞速闪过审视的光芒。
那姑娘眼底自始至终情绪淡淡,像是执棋之人预料一切。
“是。”她毫无掩饰,直白地承认。
短短一瞬间,曲雁华眼底的光归于沉寂。
她的心不断往下沉,可又像终于等到了另一只落地的靴子,不必再费心才想谁才是幕后之人。
良久,曲雁华微勾唇角,笑道:“竟然真的是你。”
“我从不曾轻视你,可我拿出的尊重,却远远低于了你的能耐。在今日看到你之前,甚至于在你说出这句话之前,我仍然抱着怀疑的心思。”曲雁华道,“因为我自信于我的判断,在这之前,我所有人生的豪赌,都赢得精彩。”
她背弃裴蕴,不顾一切来了京城。
她背弃阮妗秋,自私自利积累财富。
她现在又筹备着背弃国公府,倘或没有现下这道坎坷,那她就能取代程善均,进入权力的中心。
清懿眸光淡淡,忽然想起前世的曲雁华,确然如她自己所预料的这样,走上一条坦途。
“可惜,过了今日,你将风光不再。”
闻言,曲雁华完美无瑕的面具仿佛裂开一条缝隙,显露出一丝隐忍的情绪。
“所以呢?懿儿果然是来看我笑话不成?”她还是笑着,眼底却炙热,“我原想着,即便是绝路,只要幕后之人露面,我也能有转圜的余地,可偏偏这人是你。”
“掌握了能与我抗衡的商道,并非一日之功。冒着触犯律法的风险做这等买卖,不仅要有胆气,还需有头脑,除此之外,坚实的背景靠山与得力的人手缺一不可,这一切所需的要素,居然在你这个小丫头身上集齐了,怎教我不惊心?”
“懿儿,我知道你恨我对你母亲凉薄,对你又存了算计的心思。”曲雁华声音有些颤抖,“可人生在世就是如此,若不为己图谋,谁知哪一日就摔得粉身碎骨?”
“我自己种的因,得甚么样的果,我都认。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欠你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会还你。只是,奕哥儿是无辜的,我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情。他爱慕你之心,也是真的。”
曲雁华仰着头,骄傲得不愿让人看到她眼底泛红。
傍晚,湖边,伴着日落西山的最后一抹暖光,她好像将最后的真心流露。
良久,清懿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道:“这一招,对我没用。”
一瞬间,为方才的氛围添砖加瓦的夕阳好似失去了暖色。
曲雁华脸上恰到好处的哀戚缓缓收敛,她高昂的头慢慢低下,伪装到极点的温情彻底散去,露出冷漠的底色。
“你母亲却每次都被我这一招骗到呢。”
最精妙的变脸也比不上眼前这一幕转换。
如清懿所料,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曲雁华的脑子里不停地推演盘算,威逼利诱留后手,种种阴谋阳谋过脑,终于定下她最擅长的攻心计。
“所以,你大费周章算计我,只为了惩罚我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假面被拆穿。她懒得再装,“懿儿,按学里的德行教条来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倘或你信奉这一条,那我无话可说,你只管恨我就是。”
“我这辈子,只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否让旁人为我不求回报地付出是一种本事。至于我还不还,端看值不值。”
曲雁华笑看着远处的垂柳,说出的话全然不复端庄,她好像彻底揭开外壳,透露出原始的恶劣情绪,好似破罐子破摔一般坦荡。
听了这话,清懿却不恼,反而定定瞧了她一眼,笑道:“你的真心话?”
曲雁华:“自然是。”
“有些人装着装着,便将自个儿也骗了过去。”清懿沉默一会儿,眼底闪过嘲弄,不再看她,转而望向远处,“倘或有一日,你亲近之人遭难,你会不会救?”
曲雁华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道:“甚么难?为了救他我要牺牲甚么,又会得到甚么?”
清懿摇了摇头道:“付出很多,然而甚么也得不到。”
“那我不会救。”曲雁华冷漠道,“我只会做力所能及,又能将利益最大化的交易。”
“确然如此。”清懿突然道,“我认同你所言,倘或换做是我,也要考虑很多取舍,这是人性的本质。”
“起初,你和我母亲或许有真情,但是归根究底,这也是交易一场。她给你傍身的钱财,换你照拂我们。可是这就如同做买卖有盈亏,对方不讲诚信,导致血本无归。所以这是没有擦亮双眼的代价。”清懿冷静地剖析道,“只是相对的,一个人丧失了仁义诚信与道德,势必也要承受相应的代价。你途径无数真心,也许是将你当妹妹的嫂子,也许是把你当母亲的女儿,也许……是把你当妻子的爱人。”
“可你从未珍惜。”
天色渐暗,晚霞的朦胧柔光笼罩着湖面,秋水共长天一色。
美貌妇人与豆蔻少女并肩而立,与美景相得益彰。
少女娓娓道来,一时竟消减了针锋相对的尖锐。
“而我之所以布下这个局,无非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凡事都以交易论,那我便以你的方式,彻底让你尝到苦果。”
“哦,忘了说,你典卖的那些店铺,都是我暗中收购的。”清懿淡淡一笑,“我母亲所有的财产,一分不剩全被我拿回了。故而,这桩恩怨,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落在曲雁华耳中,并没有如释重负。
“往事何必再提,我……”曲雁华沉默许久,缓缓道,“我已然是这副模样了。”
“我对不起的人那样多,只是他们不像你,有对付我的本事。”曲雁华扯出一抹笑,“若仅仅是了结旧怨,你不会来多费口舌。说罢,你还有甚么目的?”
清懿看了她一眼,眺望着远方,漫不经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心道:“有些是没对付你的本事,有些……是舍不得罢了。”
曲雁华眸光微动,最终甚么也没说。
“至于我的目的……”清懿停顿很久。
短短一瞬间,曲雁华心里闪过无数念头。
她漫无边际地想,一个城府这样深的姑娘,不知是多恨毒了她,才能设计这样的圈套。
曲雁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料,听见她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曲雁华一愣,琢磨了一会儿,又嘲弄道:“将我推到这步田地的是你,如今说帮我的也是你。都是曲家人,不必玩儿这套把戏。咱家人天性凉薄,无利不起早,不做亏本买卖。你父亲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好人,至于你,不必说你是善心大发,怪可笑的。”
“嗯,你这句批语极对,你不是甚么好人。”清懿顺势点头道,“你唯利是图,工于心计,为人虚伪狠毒……”
她一连说了许多贬低之语,最后却道:“即便如此,那也与我无关。我要的是仅仅是一个头脑清醒,手段高明的下属,只要你能做好我交与你的事,于我而言,你便是个得力之人。”
“下属?”曲雁华沉默好一会儿,甚至难以置信地笑出声。
曲雁华自诩聪明一世,即便遇上地位崇高的贵人,她也难有打心眼里臣服的。
如今,竟被自家小侄女随口一指,命她做个听话的下属。
饶是她定力再好,此刻也难掩惊讶。
曲雁华嗤笑一声道:“小丫头,你知道自个儿在说甚么吗?你想让我在程善均的眼皮子底下为你做事,你可知这有多凶险?”
清懿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难道你以为我在同你商量?”
曲雁华猛地一愣,将要说出口的话被压制回了肚子里。
“我有大把的功夫与你耗,可你的时辰不多了。”清懿露出一个笑,“失去你这个帮手后,程善均会找到新的管理者,这个人恰好是我埋下的棋子。无论你答不答应,我要做成的事,总会做成,届时,只有你,一无所有。”
“倘或你应下我,明日自会有足额的银子填补你的空缺,囤积的货物也有去路,你所遇见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短短片刻,曲雁华在心里盘算着利弊。
她以为小姑娘会使甚么怀柔之策,谁承想,清懿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直直拿势压人。
最关键的是,这番话确然戳到了痛处。
想至此,曲雁华不动声色道:“倘或我拼死也要拖你下水呢?”
“你会吗?”清懿飞速反问,“两败俱伤与共赢,你选甚么?”
曲雁华沉默了,她心中有股微妙的憋闷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如同二人对弈,她的每一步棋,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原来,她一向是算计人心的那一个,可是现下她的每一个念头都被对方拿捏,而且,这个小丫头俨然是一副要领导她的模样。
最可气的是,她找不到一丝理由来反驳清懿抛出的选择。
抛开一切个人情绪,为她做事,是目前的最优解。
而小丫头兜兜转转设计这一切,竟然是为了算计她。
良久,曲雁华讽笑道:“懿儿,我不是个大度的人,向来有仇就报,你不怕有朝一日被我反噬?”
清懿淡淡道:“怕。”
她侧头看向曲雁华,“驯服一条毒蛇,要么被她吞噬,要么……比她更毒。姑母不妨猜猜我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