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字时,念书时,画画时。她总会这样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即便他偶尔抬头望过来,她也能迅速躲开目光,避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被发现。
原本以为,当下的这一眼,与以往的许多次没甚么不同。
可是,碧儿的目光却正好撞进他的瞳孔里。
一瞬间,碧儿想要挪开视线,却被他眼底的专注攫住了心神。
“你确然变了很多。”曲思行道,“原先我虽晓得你聪明,却从不知道你心中有超出聪明二字的智慧。”
“你问我为何等你,其实我自个儿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我写完公文看见你写在茶瓶上的签子,就突然想见你。”
“那个叫莺儿的丫头,被你教导得很好。你能做的,她都做到了。可你问我她伺候得好不好,我却答不上来,因为我没注意过她。”曲思行脸上浮现几分懊恼,他摸了摸鼻子,又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样好像有些怪,我也不知道哪里怪,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你别在意。”
碧儿垂着头,许久没说话。
曲思行看不清她的神情,等了半天没见她答话,便觉得兴许是他说的话的确很怪,教人没法接。
他也不在意,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递上前道:“喏,这是我前个儿得来的丸药,专治头疼伤神,我瞧你这些时日操劳太甚,想来也是用得上的。有一味我给了懿儿,这一味给你。”
碧儿接过锦囊,突然抬头,问道:“送与姑娘的东西我也有份,姑娘是少爷的嫡亲妹妹,我又是少爷的谁?”
曲思行皱眉道:“你这都问的甚么?”
碧儿道:“你只管答我。”
曲思行看了她许久,像是琢磨不透女人心思的愣头青,实在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直白道:“你自小跟着我,不也是如我嫡亲妹妹一样?”
碧儿眼底燃起的微光骤然黯淡,良久,才轻声道:“我何德何能,做少爷的妹妹?”
曲思行不明白她眼底的难过,正如他看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要来这里一躺。
他的心也好像被一只手紧攥着,可又不能用言语表达那种情绪,他只能干巴巴道:“你看起来有点伤心,是我说错甚么了吗?”
碧儿收敛好神色,笑道:“是我累了,没甚么。”
曲思行从不怀疑她说的任何话,可是这一刻,她撒的谎却被他看穿。
他没来得及说甚么,碧儿就已经放下了帘子。
“少爷请回罢,时候不早了,我也要走了。”
话也说完,药也送完,曲思行没有理由留下,只好点头道:“好。”
目送着轿子渐行渐远,没来由的,曲思行觉得自己方才的那声“好”,是言不由衷。
他还想说甚么,他还想留住那个姑娘。
可他究竟要说甚么呢?他心底呼之欲出的那股冲动,又是甚么呢?
在他与经史为伴的人生里,不曾懂得情爱为何物。也不曾懂得怎么会有一个人可以牵动另一个人的心。
晚风寂寥,疏影横斜。
锦衣玉容的郎君,站在寂寥的晚风中许久不曾离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我晚了,骚瑞!
第64章 事故
◎姐姐遇险啦!◎
下了几场秋雨, 京里的天儿不知不觉就冷了下来,早晚还需多加几件厚衣御寒才适宜。
眼看有入冬的征兆,织锦堂的生意愈发好。因着撞上恰当的时候, 又有众人齐心经营,纺织生意竟有了盈利。又因它只招收女子这一特例, 引得无数同行都在暗地里关注。
翻看着这段时日的账目, 碧儿心中松快不少。
虽然清懿并未对她施加甚么压力, 可她到底将主子的信任放在心上, 能让织锦堂自给自足,沉稳如碧儿也难免雀跃。
“原先还以为织锦堂要赔上几年才能好, 咱们卖寻常衣物的哪里比得上绸缎铺子利润丰厚,这又是刚起步, 前儿我还同姑娘说, 入了冬就从公中拨一笔款子来,好歹管着上下几十口的吃穿要紧。”碧儿挽着翠烟的手, 一同说笑着走进里屋去,“谁承想这生意竟还赚了几两银子,倒也不必叫我向姑娘开这个口了, 年节里还能送些孝敬来。”
“哪里就缺那些了, 现下有银子进账,就是好兆头。等新鲜劲儿过了,少不得又要有艰难日子。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你只管将银子留在手里, 使起来也方便,这也是咱们姑娘的意思。”翠烟这话可是半点也不藏私,一概没有那虚头巴脑的客套。
“再有, 如今势头好, 大多是依仗着这些苦命女子卖力干活。她们将全副身家都托付给织锦堂, 再没有不尽心的。”翠烟又道,“故而,这功劳她们得占一大半。将心比心。咱们更不能怠慢了她们才是。”
碧儿:“是这个理儿。”
碧儿是用了午饭才来的,与翠烟闲话了半晌,卧房里才传来动静,原是歇午觉的清懿醒了。
翠烟招了人上前梳洗,一番收拾后,清懿被打扮停当。
纱幔微垂,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帘子。
“该早些叫我才是,白让你等这许久。”
“值当甚么?左右我还算清闲,来房里坐坐也是好的。”碧儿笑着上前道,“前儿个我手底下的小管事听说我要来,还托我带了个小玩意儿给姑娘,虽不值什么钱,却也图个有趣儿。”
清懿接过碧儿递来的一个小包裹,拆开一看,只见里头是一只绵软的小枕头。仔细一闻,还散发着清香。
里头不知是填充了什么药材,外头用不甚名贵却异常柔软的棉布缝制,一针一线俱是用心。可见送礼之人的诚意。
清懿捧在手上细细瞧了瞧,笑问道:“你同她们说了我不曾?明面上的管事人是姑母,这礼合该送姑母才是,怎的来了我名下?”
“并未明说,也并未特意瞒着。”碧儿道,“我手底下那个叫作赵鸳的女子格外聪明,兴许是看出了苗头。又听了我提了两句,说你夜里总是睡不好,这才给你做了这个枕头。我想着,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就给你带来了。姑娘可喜欢?”
清懿埋头闻了闻枕头发出的清香,想了一会儿才道:“自然是喜欢的,那位赵姑娘既然这样得你信任,我也该见一见才是。”
听了这话,碧儿有些迟疑,与同样愣住的翠烟对视一眼,才道:“姑娘是改了主意吗?先头您不是还说得缓一缓。”
原先清懿并不打算太早将自己暴露于人前,虽有曲雁华做挡箭牌,可是只要有心人探查一番,自然能发现里头的端倪。
因此,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头几年还是得隐于幕后。
至于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清懿没有立刻答话。她只是凝神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又收回视线,按了按太阳穴道:“我总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心里不踏实。”
自她进京以来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在她意料之中。事实上,一切结果也如她所愿,即便中途有些坎坷需要她费上几分心力,最终也是照着她预设走。
可是,这一回没来由的,清懿莫名觉得不安,反复思虑几日,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漏了甚么。
倘或追究唯一的征兆,那就是方才午睡时,她的梦里突兀地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跪在一条长长的石阶前,一步一叩首。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陡峭长阶,阶边树木丛生,拥簇着这样一条小径。
不知怎的,她好像拥有了这个人的视角,一抬头,只见湛蓝穹顶之下,能望到高耸入云的塔尖。
远处传来不甚清晰的诵念经文之声,间或有规律的钟鸣,梵音阵阵,好似从天灵盖灌入一股洗涤灵魂的力量,令人飘飘然,以至于要乘风而去。
倏然,这种迷幻的错觉戛然而止。
那个人影突然将手探进怀里,紧紧攥住一块无字白玉。
温暖好像来源于他的掌心,抵挡住了外界源源不断的干扰。
直到醒来,清懿还陷在这种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外头碧儿与翠烟的说话声很清晰,可却像是有一道屏障将她们隔开。
清懿没有起身,她下意识掏出贴身佩戴的无字白玉,细细摩挲片刻。
“那人是谁?”她自言自语,喃喃道。
她的来历本就不可言说,这块白玉更是蹊跷。故而,怪力乱神之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不可信,可若是应在她这里,必然是一种提示。
或许,她这种没来由的不安,源头就是这个人。
根据现有的情况,清懿根本想不出来哪里有埋下祸根的伏笔。
除非……有难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倘若按照固有的想法走,命运就不会额外提示她。所以,清懿想要试探性地往计划之外踏出一步。
如果有收获,那自然再好不过。
―
翠烟下去安排马车,等一切准备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时下女子出门颇不便宜,算起来这还是清懿第一回不借赏花踏青的名目出门。
好在清殊还在学堂上学,没了这个小魔星,清懿倒也没耽搁多久刘出发了。
织锦堂位置偏远,马车慢慢悠悠摇晃了半个时辰,才行了一半的路程。
清懿掀开车帘望去,外头的风景已经从热闹的街巷,变作青山碧水的郊外。
翠烟也掀了车帘,忧虑道:“姑娘,咱们还是太仓促了些。李贵今日告假去看他老子娘,咱们也没带几个得力的家丁。”
“不妨事。”
清懿也难得出门一次,瞧见外头鸟雀鸣。不时有凉风拂面,只觉清新怡人。
这条路正是之前各府施粥的地方。
先前,道路两旁各设了延绵不绝的粥棚,如今数月过去,大多流民已经被安置好了,粥棚也陆陆续续撤了。如今只剩下一条宽敞的道路供车辆穿行。
在这样安逸的环境下,清懿的精神难得放松下来。
她单手支着额角,闭目养神。思绪也逐渐飘远,漫无边际的捋着近日的大小事务。
神思突然被惊扰,不远处一阵嘈杂声传来。随着马车与声源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头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前头怎么了?”
翠烟探身瞧了瞧,示意马车停下来。又打发家丁去问了一回,片刻后才禀报道:“是一群懒汉正缠着路过的马车乞食呢。”
清懿纳罕道:“流民不都安顿好了,怎的还有乞讨的?”
翠烟倒见怪不怪,解释道:“姑娘想左了,流民哪就都是好人了?总有几个是不肯卖力气,想混吃混喝的。他们又尝了吃白食的好处,便想出这个歪门法子。”
正说着,前头那辆大户人家的车马捱不过他们的歪缠,丢下一包吃食任他们哄抢,这才脱身离去。
“罢了,咱们也备上些东西,把他们打发了便是。”清懿摇了摇头,吩咐道,“出门得急,没带吃的,丢一些御寒的褥子并几吊钱罢。”
翠烟点头称是,收拾了马车里头的被褥,吩咐了家丁送上去。
不一会儿功夫,家丁空着手回来道:“回姑娘,那头让咱们过去呢。”
清懿挑了挑眉,道:“瞧,他们哪像乞丐,分明是收过路费的山大王。”
马车往前行驶,翠烟重新合上车门,笑道:“占着流民的理儿,一面吃公家,一面吃大户,他们的日子不知比寻常百姓强上多少倍。”
正闲聊着,外头的流民让出一条道,供马车穿行。将要通过时,变故陡生!
里头有个贼眉鼠眼的瘦猴模样的男人,脸上还长了个大痦子。他正是怂恿着懒汉来讨食的头头。
这瘦猴瞧着清懿一行人带的护卫不多,车里坐着的是个姑娘,几个家丁也不像练家子,心里便生出旁的想头。
他正不满没讨到好的,索性脸皮一横,直冲上前拦着车,嚎叫道:“贵人行行好!小的三天没吃饭了,求贵人赏点吃食银钱,好让我祭祭五脏庙!”
他一带头,几个油皮惯了的尝过好处,自然连带着跟上,一径扑上前,嚷嚷道:“贵人行行好!”
没法子,马车停了下来,家丁被这阵势弄得手忙脚乱,喝令道:“吵甚么?!你们方才不还答应得好好的。领了钱和褥子,还要甚么?!”
瘦猴看惯了高门大户的威慑,根本不惧。甚至大胆的上前扒拉家丁腰间的钱袋子!
“大爷可怜小人罢!”
后头一群懒汉有样学样,十几个壮年男子一拥而上,团团围着一架马车,饶是家丁们奋力挡着,还是漏了一星半点空隙教他们有可乘之机!
清懿听着外头的闹哄哄的动静,像要将马车都掀翻。
“这群不要脸的泼皮!”翠烟难得有脾气,脸色黢黑,“没法子,少不得再给些银子作罢。咱们势单力薄,没得同他们歪缠。”
清懿揉了揉额角,脸色也不好看,“不成,真要给了,他们见咱们财丰又力弱,怕要起贪念。”
外头动静越闹越大,车身砰砰响,甚至被推得摇晃。
突然,车窗从外头被掀开,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往里头窥视,瞥见清懿的那一刻,他眼睛一直,还未有反应,便被翠烟劈头扇了一巴掌!
“好没规矩的腌H泼才!”翠烟头一回勃然大怒,她狠狠给了一巴掌,就将车窗砰地关上,阻隔外头令人作呕的视线。
外头声响更大了。
“里头是个天仙似的小娘子!”
“当真?有多美?”
“你去瞧瞧就是了!”瘦猴油嘴滑舌地调笑,“天仙姑奶奶,发发慈悲赏几两银子罢!”
家丁早就掏空了荷包,他们仍不放手,存了心思要掀开车窗看里头的主子!
翠烟生平第一次这样恼火,她一听见那群人嘴里嚼蛆,恨不得撕了他们的嘴!
“张老五!一两银子也不许再给!由他们闹去!”翠烟猛地掀开车门,直挺挺往外一站,喝倒,“打发人快马禀告护城司,说有人聚众闹事,勒索钱财,再将府里的护卫通通叫来!哪个嘴上犯贱,逮回去狠狠痛打一顿!”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安静。
有欺软怕硬的瞧着这小女子孤身一人却气势凌人,分明底气十足,心里不由得犯嘀咕。又有泼皮如瘦猴,不见棺材不落泪,仍闹着推搡上前。
“姑娘话说岔了,我们就是可怜流民,便是护城司把我们逮了也不怕。你们就是宰相府也没有滥用私刑的理儿!”
“就是就是!”
……
气氛眼看又要被他煽动起来,众人越发仗势闹大。翠烟气急,随手拎了一把烧香炉的火钳子,跳下车理论。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不知是谁在混乱中惊了马,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嘶鸣声,马儿前蹄离地,如离弦之箭往前奔去!一同跑开的还有随行家丁的马匹!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车厢已经被疯马拖行出很远,车轮飞速碾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快追!姑娘还在车上!”翠烟大惊失色,提着裙子追赶,却根本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