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接下来的几天,纸面上的平日游刃有余的题都变得晕染模糊。
还好她技巧过分纯熟,笔尖游走,正确率并没有降低。
那日回来,她在电脑里敲下“拉力赛”三个字。
视频里,孤山崇岭,茂林荒野,雪原冰河,窄路蜿蜒出冷寂的弯。
沸腾的咆哮闯入宁静的路,仿佛单刀赴会,掀起一路不落的尾气尘土与飞雪。
贴着巨大广告与色彩的车贴地飞行,仿佛生来就不知恐惧为何物,也好像这世间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挡那一脚油门向前的锐意。
这漫漫长路,路途也有观众无数,但至始至终,这只是一场车手与自己的搏斗。
所有的宁静里,这是唯一的硝烟。
她忽而又想到了自己在他朋友圈里看到的那些照片。
再与面前视频中的一幕幕重叠。
等她反应过来,她的眼眶竟然已经湿润。
这几个午夜梦回里,都是巨大引擎的喧嚣,她有时会惊醒,梦里的纷扰与现实的静之间落差太大,许久才能进入下一场沉睡。
这几日,商时舟都没有再联系她。
她点开过几次那个黑色头像的对话框,指尖垂在上面片刻,又划开。
到底有些失笑。
那天商时舟说完,她心跳如鼓,却还强撑着看他眼睛,平静地“哦”了一声。
他俯身撑在她这一侧的车门不让开,她抿了抿嘴,情急之下胡乱开口。
“所以是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吗?”
现在舒桥回想起来商时舟当时的表情都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先是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然后短促地笑了一声,让开了身体。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笑了。
舒桥有些心虚,又有些理直气壮地想,谁知道他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之后,她扎头发的时候,鬼使神差往低绑了绑。
苏宁菲第二日就出了院,她爸妈终于赶了回来,这一场玩也没玩好,倒是苏宁菲心大,并不觉得自己病床前没有至亲是什么难过的事情。
没几天就给舒桥打电话说,为了补偿,她和她爸妈决定再报个别的团出大洋彼岸转一圈。
也不知是补偿她自己,还是她爸妈。
登机之前,舒桥发信息要她多注意身体,毕竟才做完手术,总要好好休息。
苏宁菲满口说好,又问一句:“对了,你和商学长还有联系吗?”
舒桥滞住,半天才摇头,摇完又想起苏宁菲看不见,这才有些轻飘飘地说:“没有啊。”
“我出院那天,柯易说等他好了要请我吃饭。结果到今天我才想起来,没留他联系方式。”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她语气里的飞扬:“等你见他了,记得帮我给他说一声,等我回来再请我,别想赖账。”
舒桥想说自己哪有机会见他。
对面却已经挂了电话,显然是要登机了。
最后还发了条信息来,说会给她带礼物的。
舒桥笑一声,把手机扔去了一边,继续埋头做题。
这一周,北江的温度终于降下来了些许,蝉鸣依然聒噪,听久了还会沾染困意,舒桥手边的咖啡就没断过。
卷子一沓一沓地落起来,错题集却越来越薄。许深确实是一位极擅长讲题与辅导的学长,虽说是路程安排的,白占用人家这么长时间,舒桥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定了餐厅,请他晚饭作为答谢。
她到得早了些,埋头玩了会儿名叫《纪念碑谷》的手游。
带着尖尖帽子的小人穿梭在视觉的变幻之间跋涉。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舒桥带着点礼貌的笑容,从无数色块的旋转中抬头。
再僵住。
几天没见了的人大大咧咧坐下,曲肘搭在另一只椅背上,挑眉看她,脸上有淡淡倦色。
见她抬眼,散漫笑开:“许深有事,我替他来。”
*
其实并不是早有预谋的相遇。
这一天是柯易出院的日子,可能是手术前吃得太驳杂,外加体质原因,他伤口恢复得并不很好,多住了些日子才被允许出院。
商时舟这几天都在练车,来接他回酒店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点尘土的味道,柯易才拉开他副驾的门就感觉到了不对,皱眉:“有人坐了你的副驾驶?”
“嗯。”
柯易的表情愈发吃惊:“我的宝座,你居然让别人坐了?!男的女的?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还有谁能染指你的副驾驶?我记得上次有个漂亮妹妹,手都没碰到车门就,就被你吓走了,这次……”
话说到这里,柯易的心里已经电光石火般过了一遍他住院期间商时舟可能遇见的人。
然后慢慢睁大眼:“不是吧你?舒妹妹?人家可还在上高中呢!比你小足足三岁,还没成年呢,禽兽!难怪你给她削苹果呢!”
“说谁禽兽呢?”商时舟把空调又开大了一格:“人家有名字,别一口一个舒妹妹的,显得有多熟似的。”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柯易狐疑地看了他片刻,又改了口风:“其实舒妹妹也挺好的,你等她一年,她不就考到咱们学校了吗?”
明显是试探。
商时舟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柯易心底对商时舟的态度有些惊讶,心想不是吧你真认真了?
但也知道见好就收,止住话头,他扭了扭身子,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手往下摸了摸,扯出来了一个红包:“这是什么?”
红包样子很俗,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上面还写着大吉大利。
也不厚,轻轻一捏就知道,里面大约有两三千块的样子。
柯易随口道:“哟,这是谁给你塞这儿的大红包啊。”
也没拆,翻到背面,看到了上面一行娟秀的楷书:“说好了我请客……?嗯?谁请客?这谁?”
下一刻,柯易的手里一空。
商时舟一手打着方向,另一只手伸过来,轻巧从他手里抽走红包。趁着红灯拿在手里看了看,脸色很是奇特。
柯易联系上下文,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里想笑又没敢,圆滑扯开话题:“今晚吃什么?说起来好久没见许深了,不如叫出来一起吃?”
电话是柯易打的。
自动连了车里的蓝牙,于是许深的声音就响彻了整台车。
“今天不行,今天有学妹约我吃饭。明天吧,明天我请。”
商时舟的手指不易觉察地一动,连车速都慢了点儿。
柯易对此一无所觉,大笑起来:“哎哟,这是我们的老铁树要开花了吗?约的哪儿啊?别看我才来北江,我告诉你,我现在对北江的大小餐厅可是了如指掌。来让我给你品鉴品鉴。”
又叮嘱着传授起了经验:“我可告诉你,记得中途偷偷去埋单,别学妹约你,你就真傻乎乎在那儿坐到最后!”
许深报了个餐厅的名,有些无奈:“什么铁树开花,少胡说。”
话语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有点刺耳。
还很烦躁。
商时舟一脚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一声,柯易猛地前冲,有些惊慌地东张西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以商时舟开车的技术,这样急刹,肯定是出大事了!
结果商时舟回身,把他放在后座的行李包提起来,往他怀里一扔:“下车,自己回去。”
柯易:???
他做错什么了他?!
等他抱着行李,灰头土脑地站在马路牙上的时候,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半晌,柯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细品了一番。
“艹,老许和他是一个高中的,提到学妹,别不是同一个人吧?”柯易在原地转了两圈,神色变幻,终于拍了一下大腿。
怎么不算是大事呢!
然后翻出手机:“老许啊,你刚刚提的那个学妹是不是姓舒啊。对对对,嗐,她好朋友是我隔壁床病友,这会儿陪床呢,听说咱俩认识,托我给你说一声,今晚饭局先取消了,实在不好意思。别难过,给我个地址,我已经出来了,来,哥们儿陪你啊。”
挂了电话,柯易长长叹了口气:“全世界就我一个老好人,瞧瞧我办的这事儿,可真是感动中国。老商啊,没我你可怎么办啊!”
商时舟在路口掉了个头,手摸到烟,捞出来一根,咬在嘴上,却没有点燃。
其实也不是没有犹豫过。
但一脚油门从柯易面前绝尘而过的时候,商时舟在想的,其实很简单。
舒妹妹这三个字,他都没喊过。
*
舒桥和面前的人对视。
她选的地方是最近新开的一家创意餐厅,临街的位置,装修很后现代,是全开放性的空间,坦坦荡荡,身边是通透的单向落地玻璃,玻璃之外就是行人匆匆,声音却传不进来分毫。
店里在放一首很安静的歌,漂亮的鼓点里,歌词缓缓漂浮。
“在黄昏的瞬间点燃
火焰照亮她的脸
谁会在她耳边说她从未听过的
陌生语言”
呢喃的第一句话唱出来的时候,满街的华灯恰好亮起,落在她抬头看他的双眼里。
她的眼里有惊讶,有错愕,有华灯落下的星辉。
再被他的身影占满。
商时舟来的时候开得很快。
好像还因为没太注意,闯了个红灯。
停车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至于吗。
这一刻,商时舟看着她的眼睛,这几日的烦闷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对之前那个自嘲问题的答案。
至于。
怎么不至于。
“请吃饭的事……”舒桥有些迟疑地开口:“也能找人替的吗?”
商时舟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抬了抬下巴:“我这不是来了吗?”
舒桥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
她眨眨眼:“哦——”
然后去翻ipad点单,动作里带着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随意和一点放松。
当然还有一些故作镇定。
她又不是傻子。
有事的话,提前说一声,取消这一场相约就好,用得着专门找人来替?
而她甚至到这会儿,都还没有收到对方一句说抱歉的信息。
许深不是这样的人。
但她还是装作什么都不懂,点了冰镇脆皮咕噜球和荔枝贵妃虾球,再将ipad转到商时舟那边:“我也没来过,剩下的你看着随便点。”
一副依然要请客的意思。
这风驰电掣的一路上,他都在摩挲红包上的凹凸俗气花纹,这会儿印子还在他指腹。
商时舟还是有种很新奇的感觉。
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他妈为他付钱之外,没有女人给他花过钱。
后来他外婆养他的时候,他多少已经懂事,有了自己的一张卡。外婆有高加索血统,却是在德国长大,性格古板,一丝不苟,就是最典型的那种德意志民族的性格,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严格执行AA制。
连这些年他小姨在身边照顾她起居的时候,都开了工资。
……准确来说,也不能说没有。单方面送礼当然是有的,但他不收,这礼就和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接过来,随便翻翻,加了几个菜:“怎么,你还想请客?”
这个“还”就很意有所指。
舒桥立马反应过来,他应当是看到了自己压在下面的红包,抿嘴笑了起来:“是啊,便宜你了。”
她今天穿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披散下来,柔顺地垂落在肩头,身上没有任何首饰,没化妆,光照下,有一层天然的莹白。这样静静坐着的时候,她周身都是乖巧的学生气,可那张脸太过明艳生动,将她灵魂里真正的部分悄悄露出来了一点。
商时舟突然就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其实早就看见她了,看她的裙摆被风吹起,她倦怠地抬手,向马路的另一边扔去一个可乐罐。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为什么刹车踩晚了。
这种餐厅上菜都快,服务员放了个沙漏在桌子上,说里面的沙子漏完之前如果还没上菜的话,就免单。
然后商时舟就看到舒桥探头探脑地把手挪到了沙漏面前,左右晃晃,往下抖抖。
发现沙漏的流速没有任何变化后,她有点泄气地松开手:“没意思,还不如有些餐厅里,跳起来能够着两米八的线就免单呢。”
“你能够着?”
舒桥摇头,说得理所应当:“当然不能。但我喜欢看别人跳。”
又说:“你想想,如果这餐厅里的人点完菜以后就开始坐在这儿摇沙漏,比谁摇得快,岂不是比干坐着等要有趣?”
说完又笑,显然是联想到了那个画面。
商时舟也顺着她笑。
因为他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右脸有一个酒窝。
还发现这姑娘紧张的时候,话就会不自知地比平时更多一点。
菜上来之前,舒桥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
她一走,对面空空荡荡,显然出来就只拿了个手机,连个包都没带,随意得很。
意识到这一点,商时舟心头的那点儿郁气也散了。
也没想到她半天没回来,整个餐厅连同整条街的华灯都骤而一暗。
天地失色,原本稀疏的喧嚣声变大,几桌客人都躁动不安,询问出了什么事。
餐厅经理连声安抚大家,说正在核实情况。
黑暗之中,突然有女生尖叫了一声,然后是一片杯盏碗筷落地的碎裂声,引得更多惊呼。
舒桥刚刚抹黑走出洗手间的门,闻声很是吓了一跳,觉得碎裂声有点近,于是往回退了退,同时去摸手机,想要打开手电筒照亮,以免踩在碎渣上。
点亮闪光灯的同时,她看到面前模糊的路上,有人踩着一地狼藉的碎屑大步向她走来。
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熟悉的气息包裹。
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怀抱。
商时舟一手撑着墙,将她护在身侧,藉着寥寥的夜色看她,他来得这样急,真正见到她,却又什么都不说,只摸了摸她的顶发:“没受伤吧?”
舒桥摇头,突然庆幸夜色掩盖她因为他的靠近而烧红的耳廓:“你过来干什么?”
“看看你。”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舒桥的心跳得很快:“这么黑,你能看见什么?”
商时舟似乎是笑了一声:“看你还想不想给我介绍一个。”
然后,他低下头,吞吐出的气息几乎能触碰到她的肌肤。
“比如你自己。”
他离她很近,近到说出的话都像是耳边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