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不算大,但有湖有凉亭,迂回的石子路上也有稀稀落落几个行人。
栀子花丛就在路的两侧,枝叶扶疏,抵人膝盖高。
扎着哪吒头的小女孩径直地走过去,不带一丝犹豫,上手利落地薅了几朵开得热烈的。
只是她手小,摘了三五朵就拿不下了,多的一个还臭美地别在了自己耳后。小许思祈转过头来,“你怎么只摘了一朵呀?”
还是一个带有枝叶的花骨朵。
程屿年握着花枝没回话,反而有人高声叱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是个看起来和许思祈差不多同龄的小男孩,一双弧度下耷的三白眼,明明年纪不大,却有成年人一般的凶神恶煞。
她之前见过的,在花园的秋千那边。两人因为先后问题争执了下,但先到的许思祈还是让给了他。
她答:“摘栀子花。”
“谁允许你摘的?”小男孩凶巴巴的,脖颈伸的很长。
“不能摘吗?但我看见刚才那些叔叔阿姨也在摘呀!”小许思祈虚指了指前面的行人。
“不许摘!”小男孩怒道,“我爷爷可是这里面的警卫,整个医院都归他管!我说不行就不行!”
“好吧。”小许思祈很好商量的样子。她心想,反正他们都摘够了。
小许思祈挠了把被蚊虫叮咬的手肘,捏着栀子花,回头朝程屿年道:“我们回去了吗?”
但那男孩却走到跟前,伸手拦住她。
“你耳朵聋了吗?!”他斥道,“我说了,不许摘!”
“但我们没摘了呀。”小许思祈不解。
男孩指着她手里的花,“那这是什么?还有你脑袋上的?!村姑,简直笑死人了。”
小许思祈难得拧眉,唇角下撇:“你这人说话好难听啊。”
“不是吗?你不会以为自己戴朵花就是仙女了吧?肥、妞。”那男孩像是对自己的用词很满意,又重复了遍,“土、肥、妞。”
小许思祈被气得腮帮子都鼓起了,鼻翼翕动,大声道:“你这人没礼貌,我不跟你吵架!”
她八点前就要跟姨妈离开,得快点把花给奶奶送去,才没时间搭理他呢。
小许思祈要走,却被人扯住了裙子的后领。
瞬间窒闷。
她痛苦地“呃”了声,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拉自己的衣服前襟,栀子花掉落一地。
但不出两秒,新鲜的空气又重新涌入鼻腔。
程屿年箍住了男孩的手,微一用力,对方立马吃痛,松开了女生的后领。
他本想破口大骂,只是看程屿年比他大,虽然脸色沉静,但似乎并不好欺负。
直到那男孩的大人也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吸引过来,出现在面前。他自上到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偏头问了句:“小杰,怎么回事?”
“我让他们不许摘花,他们不听!”
男孩见自己爸爸来了,底气让他站在了高堂广厦般,下巴恨不得抬到天上,“还有这个该死的独眼怪、臭瞎子,还想跟我打一架!”
被人指着鼻子骂,程屿年也只是微掀了掀眼皮。
“嗯,他们没素质,我们不学他们。”大人点头,一点儿要“兼听则明”的意思都没有,反而顺着男孩的话道。
被骂肥妞时小许思祈最多是生气,没想跟他计较。
但听到别人骂程屿年是“独眼怪”、瞎子,还被说没素质,她一下子火了,眼睛瞪圆:“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之前坐秋千就是,这次明明是你先骂人的,还扯我衣服!”
“骂的就是你!两个没素质的偷花贼,穷死你们了!”
“你…你。”小许思祈被气的眼眶发红,胸脯起伏,偏又不擅长吵架,只是重复着车轱辘话:“分明是你、你先骂人的。”
男人才懒得管小孩子间的玩闹,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小杰,时间差不多了。”
“爸爸,你说是不是他们没教养?”被叫做“小杰”的男孩回头,寻求长辈的认同。
男人点头,“嗯,他们没教养,走了,我们不用理他们。”
小男孩满意地哼笑出声。走之前,还当着俩人的面,把许思祈掉落在地的栀子花——用鞋底使劲地来回踩碾。
……
小许思祈先是愣了下,没过几秒,几乎立刻哭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我要去找…妈妈,我要去跟姨妈说,他们欺负人!”
她拉住程屿年的手腕,抽抽搭搭的,“你要跟我一起吗?我们去告他们!”
但程屿年只是沉默,而后,轻轻摘掉了她的手。
“…你不想去吗?那我自己去!”小许思祈气冲冲地,拔腿就要朝住院楼跑去。
“有意义吗?”程屿年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女孩停步,呆滞地回头看他,“什么?”
“我说,”程屿年道,“你去找了人,他们就会等在原地给你道歉?还是把花重新还给你?”
“但是、但是…”小许思祈一时也不知道该但是什么,只是看见他的那只眼睛,那只被纱布遮住的眼睛。
她其实一早就想问,他怎么了。但妈妈说,医院里大家都是来治病的,治病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所以不要去主动揭别人的伤疤。
“但是,”小许思祈轻声道,“他骂你……”
“骂我‘独眼怪’、瞎子?”程屿年主动提及,“他骂我是,所以我就是了吗?如果我真的是,那他又说错了什么?”
小许思祈被他的问题给难住了,嘴唇轻张,接不上话。
“就算我不是。那他骂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来没主动跟自己说这么多话,一字一句,清晰而富有逻辑。但他说的每一句话,对许思祈来说,都有些难以理解。
小许思祈:“…我不想别人骂你。”
“没必要。”
“可是,”小许思祈咬唇,“可是我们是朋友啊,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
“……”
“就像刚才他扯我衣服,”她开始举例,想得到他的认同,“你也会帮我呀。还有,你还帮我丢牙呢!”
程屿年面无波澜,“帮你是因为如果你受伤了,我也许会被奶奶责备。至于丢牙,是因为怕你哭,吵到她休息。”
小许思祈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之前的或许没听懂,但这句话她听懂了。
她声音轻颤,“你、你是不是,从来就……”
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过朋友。
他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问她到底有什么事。
第二句,她很吵。
那么多显而易见的沉默、敷衍和不耐烦,只是自己以为他对谁都这样,所以没放进心里。
比她高半个脑袋的男生没说话。
但这就是答案。
原来,他是真的从没把自己当朋友过。或者更严重的,他并不喜欢自己。
毕竟,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一想到这儿,许思祈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伤太重,让她小小的身体承载不住地颤抖。
“才、才没什么了不起!我也不要你这个朋友了!我再也不想找你玩了!我、我最最最最最讨厌你了——”
小女孩边跑边哭,泪水满溢,就像栀子花上的晨露。
留程屿年一个人在原地。
男生依旧握着花枝,垂下眼帘,打量地上被人踩得破碎又发黑的花朵。
花朵生来就是要枯萎的。
莫须有、没有意义的感情也是。
他不爱说话,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他一只眼睛看不见,也不代表他看不懂人。
他们不是一路人。
许思祈想要的,是灿烂的日照,是盛开的鲜花,是彼此毫无保留地交换喜怒哀乐。
但他没有。他想要的,也只是一片安静的海域。
海域不需要朋友。那些复杂的人情交往,只会让它混乱,继而产生灾难性的风暴。
所以,就停在这里吧。趁这只陌生的船只还没驶向中心,还没搅起漩涡。
停在这里吧。
-
只折了一朵栀子花,程屿年回到病房,将它放入细颈花瓶。
奶奶问:“小思祈呢?”
程屿年:“不来了。”
奶奶默了一瞬,重复:“不来了?”
程屿年:“嗯。”
银发老人沉默片刻,也没追问,反而看他:“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多读些人文历史、诗词歌赋,而非只是你那些科学著作吗?”
“不是很清楚。”
“因为,人也是值得尊重的。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如果你要活在这个与人交往的世界里,就不应该太傲慢了。或者说,太胆小了。”
“最起码,不应该辜负别人的真心。”
“真心是有限的。辜负太多了,总会后悔的。”
程屿年抬睫,看着闭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什么是后悔,怎样会后悔。
他不明白。
连续多日,病房里再也没响起过波浪般的问号、感叹号,回归寂静后,又成了一望无垠的宽阔海域。
阴雨绵绵的一天,老人在休息,屋内光线暗淡,程屿年拿着没读完的《白居易诗集校注》,搭着电梯去了顶楼的休息室。
他安静地阅读着白居易最出名的那首长篇叙事诗——《长恨歌》。
诗句洋洋洒洒,无非是说了些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
出于压力,舍弃爱人,而又追忆。
他不理解的“后悔”。
合上书。程屿年望向窗外另一栋楼宇的屋顶,先前许思祈乳牙的“栖息地”。
房间有些闷,他打开窗,让风吹进来。但窗帘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吹的摇曳。
程屿年轻轻拉开——
那是几朵枯掉的花。发黄的花瓣,萎缩的枝叶,被安稳地插在塑料豆浆杯里。
是风干的栀子花。
下面压着一张纸,能看得出来写的人态度很认真,但字迹仍歪歪扭扭:
“我还没送给奶奶花呢。如果你看见了,就拿去吧!”
背后仍有字迹,笔划很重,他翻过来。
“你真的很讨厌!超级讨厌!最讨厌!但你要是给我道qian的话,我会原亮你的,因为我很大方!如果你真来的话,请我吃个雪糕,再帮我写下暑假作业,我就收回你最讨厌这句话!”
……
程屿年端着那杯水质呈淡褐色的花,到住院楼四楼,问值班护士,有一个叫“许思祈”的女孩,在哪个病房?
护士“啊”了一声,回道:“那个小女孩啊?她妈妈上周就转院了,现在不在这儿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程屿年垂下手腕,轻轻摇头。他右手捏着一张纸条,但又不只是纸条,而是一份小女孩迂回的求和。
因为夸下海口再也不找他玩了,又怕惹他讨厌,所以不再出现。
但又心有不甘。
因此,就在这种对方能不能看见,以及会不会来的想象中,等待,等待,直到离开的那一刻......
在那瞬间,12岁的程屿年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
后悔,原来就是你想找一个人,然后,找不到了。
第40章 事与愿违
回到寝室, 许思祈将那件抵膝盖长的黑色外套脱了下来,抱着自己沾血的那件,一同拿到校内的干洗店。
一件30块, 她付款付的心在滴血, 打量着两件衣服, 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件手洗也不是不行。
被通知过两天来取,许思祈捏着老板给的取衣凭单,慢悠悠地走在校园里。
天色昏沉,路灯呈扇形地打出一片片光影,映着漆黑的树干, 深绿的树影,以及树梢上随风轻荡的小红灯笼。
两边有飘扬着的蓝白色旗帜。
许思祈这才想起, 后天就是元旦节, 学校不仅有元旦晚会,白天还举办冬季越野赛。
那越野赛还是宴城体育协会和某著名当地车企携手打造的,全名是宴城大学生冬季马拉松联赛,轮到他们这儿刚好是宴大站。
提前一个月就组织报名了, 参与者还领了衣服、号码和纪念品。
许思祈老早就听师雪菁在说,只要跑完5公里全程就有奖牌, 还是学校和体育协会联名的,镂空设计,沉甸甸的特别好看,她一定要得到。
师雪菁自己报名就算了,还怂恿她一起, 但许思祈颇有自知之明——让她跑完5公里?不如让她给大家当场表演个阴暗爬行。
只是当时兴冲冲报名的人, 如今却回不来了。想到这,许思祈就在微信上戳了戳师雪菁。
Blessing:【雪宝, 你啥时候回来呀~】